第65章 【回家】
同一時間,新源路溫莎廣場。
陸研把車開進收費停車場,找了個角落停穩,然後從儲物格裏取出鴨舌帽和口罩,戴好後推門撐傘下車。
這裏是B市城東非常有名的商圈之一,彙集了大量購物中心和特色夜店,一到周末便是游客雲集,熱鬧非凡。再往遠些的清淨位置還有不少駐華大使館,上次羅紹澤過生日包場的會所也在這邊。
陸研回國以後很少出門,即使有機會出來對這類地方也是提不起興趣,這次之所以會來主要是因為陸雲桓選的餐廳在使館區,兩人約定的見面地點也在附近,陸研提前把車開過來,這樣晚上回去能節省不少時間。
趁陸雲桓還沒到,陸研走進路邊一家高檔禮品店,按照上次出席陸承瑞葬禮的規格給家裏那位頸椎扭傷的大哥配了束花。
正要刷卡付款的時候,口袋裏的手機倏地一振,陸研把信用卡交給店員,示意她繼續,然後取出手機,接通後放在耳邊,十分客氣地叫了聲:“二哥。”
“我到了,在沙特大使館對面的馬路邊。”說完位置,陸雲桓注意到話筒那邊很安靜,再一看時間,估計陸研也不是在路上,于是問,“你在做什麽?”
陸研側頭朝禮品店的門廊方向斜睨了一眼,透過蒙着厚厚水汽的櫥窗,隐約瞧見路邊停了輛打雙閃的SUV,靜了幾秒,才說:“我也在沙特大使館對面,買點東西,那麽多年沒見大哥,總不能空着手去。”
待他說完,路邊那輛SUV有了動靜。
陸研收回目光,轉身接過店員遞回來的信用卡,并在機打賬單上簽字。
不消片刻,懸在禮品店門框上的銅鈴“叮鈴”一響,陸雲桓将滴水的黑傘插進傘桶,信步走來,在陸研斜後方停下。
“買花?”他擡眸看向櫃臺後給花束層層包上工藝紙的店員,聲音隐隐染上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是啊。”陸研把簽好名的賬單還回去,轉身面向陸雲桓,輕描淡寫地說,“大哥什麽都不缺,也就是受傷這段時間行動不便,沒法出門,我帶束花過去給他看,也算是我這個做三弟的心疼他了。”
他臉上蒙着口罩,鴨舌帽的帽檐又壓得很低,整張臉只露出陰影下的一雙眼睛,看上去在笑,而那種含笑的溫軟眸光卻顯得格外狡詐。
陸雲桓戴了副墨鏡,隔着深灰色的鏡片垂眸注視着陸研的眼睛,半晌後倏然輕笑:“看來研研是還記挂着博遠花粉過敏這事了?”
“有這事?”陸研明知故問,“二哥剛才說的話,可以等到下山以後再提醒我的,畢竟十六年沒見,很多事都記不清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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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桓毫無意外地勾了勾嘴角,也沒接話。陸研只當他默許了,心安理得地等店員把包裝好的花束送過來,他接過花,陸雲桓則自覺拿了兩人的傘,站在門外撐好等陸研出來,再一起上車。
從這裏回陸家別墅要橫跨B市大半個城區,之後還要再開半個多小時才能抵達西山別墅區,再考慮到雨天路況不好,這個時間可能還會更長一些。
陸研默默估算着這趟一來一回将要花費的時間,總感覺再到這邊的時候會很晚,兩人還得吃飯,這得什麽時候才能回公寓?
要不要提前跟顧璟霖說一聲?免得又吃醋還得用奇怪的方式哄……
陸研心裏糾結,剛準備取出手機。旁邊陸雲桓卻忽然伸手過來,從副駕駛的儲物格裏拿了只信封交給陸研。
“前兩天剛辦好的。”陸雲桓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解釋道,“家裏的情況你清楚,你的事現在基本上都是我着手在辦。”
陸研拆開信封,發現裏面有他的身份證和一張銀行卡。
陸雲桓道:“我也是再給你恢複完身份以後順手查了一下,這才發現你在國內還有個賬戶,看銀行信息是父親給你建的,李淑君恐怕都不知道。賬戶裏面有一筆數目不小的存款,我沒動過,你自己收好了吧。”
陸研輕輕“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麽,對于從陸承瑞那裏打來的錢,他的态度從始至終都沒變過——不主動要,但也來者不拒。
在他看來,這些都是陸承瑞作為父親這個角色的補償方式,犯過錯的人總要做些什麽去彌補,當然也是為了填滿自己內心深處的不安。
陸研是個識時務的人,不會任性到肆意打翻來自那位血緣父親的好意,畢竟李淑君從很早以前就斷了給他的生活費,而陸研之所以一直沒把這件事告訴陸承瑞,也是出于一個不被正室待見的私生子的自覺性。
只可惜,他默默補償了十六年,那女人卻在他回國的第一天就送上了一份要命的厚禮。陸研原本打算跟那棟宅子裏的人做一輩子路人,這下卻不得不鬥出個你死我活了。
“對了——”
陸雲桓忽然開口,陸研瞬間回過神,微帶訝異地側頭看他:“怎麽了?”
陸雲桓道:“你記得抽空把簽證辦了,我不知道你在美國那邊的學業和銀行儲蓄的情況,這些只能由你親自處理。”
“哦,沒關系,現在已經很麻煩二哥了。”陸研笑得眼睛彎起來,靜了幾秒,又道,“話說回來,李淑君知道我是被你帶回去的,大概會很不高興吧?”
陸雲桓聞言頓時笑到了,無所謂道:“那是肯定的,不過也沒什麽,她不高興我們正好可以早點離開,難道你想被留下來用晚餐麽?”
陸研一怔,總感覺自己被陸雲桓當槍使了,但仔細一想又覺得不對勁兒。
按照小時候李淑君對待陸雲桓的方式,那明顯是不知道他非親生才對,陸雲桓就算後來被某個人告知了真實身份,可本質還是被李淑君當親兒子疼愛長大的。即便是後期參與遺産繼承中,李淑君偏袒陸博遠再怎麽明顯,也不可能讓其他兩個孩子真的吃什麽虧。
這樣一來,陸雲桓對李淑君的态度可就太微妙了。
難不成還有別的他不知道的事?
陸研心底的狐疑不輕,又不知道該不該直接問出來。他能察覺到這件事十有八九會涉及到陸雲桓背後的那個人,相關問題其實在慈善晚會當晚見面的時候就提到過了,但被他避重就輕地搪塞了過去。
是不願意說?還是暫時不方便告訴他?
現在的情況的确是兩人還沒達到相互信任的地步,就好比陸雲桓要是問陸研幫他的人是誰,陸研也絕對不可能說出來是一個道理。但同時問題也正出在這裏,不坦誠更不可能有信任,然而對方是陸雲桓,陸研有顧慮,不可能像對待孫萬軍那樣把人按桌子上暴力拷問。
也真是麻煩……
往後一路,兩個各懷心思的人不再閑聊,很有默契的沉默下去。
車子抵達西山腳下的時候時間接近傍晚六點,下雨天陰的厲害,郊區黑得仿佛已經入夜。
陸研盯着別墅區正門的保安崗亭靜靜看了一會兒,再看向懷裏的花束,片刻後,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挂着水珠的花瓣,繼而輕笑道:“想起來也挺巧的,每次回陸家都遇不上好天氣。”
一時間,昏暗的車內恍若被人按下了靜音,只能下雨水澆打在擋風玻璃上發出的噼噼啪啪的靜噪音。
陸雲桓專注看着前路,眸底卻因為陸研沒來由的感慨而略微暗了暗,他一打方向盤,将車穩穩開上盤山公寓,于深灰色的暴雨中朝山腰處的陸家大宅駛去。
“誰說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陸雲桓兀自開口,回憶道,“你第一次被父親帶回家那天,天氣明明很好。”
“是麽?”陸研心不在焉地翻過手掌,垂眸檢查手套有沒有被蹭髒,“我都不記得了。”
“我都記得。”陸雲桓不假思索道,“當時還為多了個弟弟開心了很久,只可惜你留在陸家的時間太短了,我這個做哥哥的也沒給你留下什麽好印象,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挺遺憾的。”
聽他這麽說,陸研忍不住笑了:“二哥那時候那麽愛哭,沒想到成年以後變化會這麽大,說實話,我特別意外來着。”
陸研這番話說得意有所指,陸雲桓聽得出來,于是道:“研研小時候倒是不愛哭,怎麽做到的?”
“我——”話到嘴邊,陸研的聲音戛然而止,笑意霎時凝固了。
——他在兒童福利院哭多了,慢慢明白眼淚不僅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讓施暴的人更瘋狂,所以封閉起來,變成了一個可以忍痛受欺負卻不會做出任何反應的孩子。
那……陸雲桓是……?
陸研有點迷茫,感覺這種假設根本不成立。
——他是在父母呵護下長大的,怎麽可能有機會體會哭到無能為力的那種絕望?
又過了幾分鐘,陸雲桓将車停進陸宅後面的私人停車場,然後遞了把傘給陸研,自己撐另一把,率先開門下車了。
陸研跟着下去,兩人一路無話。因為雨大,他們沒有特意繞去前院,而是直接步行至陸宅後門。陸雲桓按響門鈴,不消片刻,後院門被人從裏面打開。
來人是個穿工作制服的女傭,看模樣得有三十多了,見陸雲桓立馬滿臉帶笑的迎上來,恭恭敬敬地說:“二少爺回來啦,這雨天山路不好走,夫人擔心您開車不安全,還說讓杜哥去接您一趟呢。”
陸雲桓笑笑沒說話,顯然不吃這套恭維。
那女傭碰了一鼻子灰,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尴尬,正要把人往裏引,順帶着岔開話題緩解下氣氛。就在這時,她轉頭掃了一眼,目光堪堪落在了跟自家二少一起上門的那位陌生人身上。
對方戴了口罩,看不見臉,可按理說跟陸雲桓一起來的那必然是關系很好的熟人,但好死不死那家夥手裏捧着一束祭奠死人用的白花!
陸家最近一段時間出了太多事,又趕上陸大少車禍受傷,強行被勒令回來休養。他們這些天天在主人眼皮子底下辦事的下人臉色看多了,自然知道這玩意兒要是帶進去會出多大亂子。
女傭有點猶豫,半晌後試探性地看向陸雲桓,小心翼翼地詢道:“二少,這位是您朋友?”
陸雲桓沒義務站門口跟個下人引薦陸研,臉色當即嚴肅起來,結果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被陸研擡手擋了回去。
“自我介紹一下,”陸研摘下口罩,朝那女傭十分禮貌地笑笑,客氣道,“我叫陸研,并不是雲桓的朋友,而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
女傭怔住。
陸研想了想,又道:“說起來,你好像還得叫我一聲三少爺?”
女傭:“……”
陸雲桓笑了。
“事先沒有通知,我就是順道和二哥一起回來看看博遠哥哥,”陸研嗓音溫潤,笑得一臉純良無害,“可以進了麽?”
女傭下示意做了個吞咽動作,汗都下來了,心說陸三少抱着一束祭奠死人的花回來看大少爺,這是什麽情況?可陸雲桓都沒有質疑,說明這人并沒有開玩笑,他一個替陸家做事的下人,無論如何也不敢不讓三少爺進門啊。
“可以……”她沒別的辦法,只好乖乖站到一邊,給兩位少爺讓道,随即如實彙報道,“大少爺在卧房休息,可能睡着,暫時不方便見人。夫人在客廳喝茶,倒是等你——”她看了看陸雲桓,又看了看陸研,改口道,“等你們有一段時間了。”
“思琪沒回來?”陸雲桓問道。
女傭關門落鎖,快步跟上走遠了的兩人,回道:“四小姐晚上約了朋友,今天不回來了,夫人正為這事生氣呢,等下你們見了她,說話可得——”
“媽媽在生氣?”陸研驀地開口,回頭斜睨了她一眼,“正好,我來了給她消消氣。”
陸雲桓說:“太多的二哥就不啰嗦了,你有分寸,別做得太過火。”
女傭:“???”
陸研笑道:“進了家裏把門一關,不用做戲給外人看,過不過火就不是我能決定的的了,得看媽媽的接受程度怎麽樣?”
“叫得還挺順口,”陸雲桓揶揄道,“也不知道你這賣乖的本事是跟誰學的?”
“不是學的。”陸研糾正道,“是因為有人喜歡,所以我就願意賣,多了就熟練了。”
陸雲桓定定看着他,覺得陸研确實是在國外待太久了,某些方面的表達方式特別直白,比如他現在連對方是誰都不知道,結果次次旁敲側擊的提起,次次都能被這小家夥秀一臉。
說話間,三人走到別墅正門。
那女傭原本正要上前開門,卻忽然聽見陸雲桓說了句:“等等。”
“二少什麽事?”她忙走回來等吩咐。
“研研剛回國,恐怕有不少話需要對母親說,不想被打擾。”陸雲桓道,“這沒你的事了,先下去吧,我們自己進去就行。”
女傭瞬間松了口氣,說:“那好,我去幫忙準備晚餐了,二位少爺請。”說完,她快步穿過別墅外的長廊,消失在拐角。
待她走遠,陸研眸底的笑意逐漸退了個一幹二淨,只留下唇邊淺淺勾起的一抹弧度。他舉步上前,伸手輕輕扣響了陸家大門,然後規規矩矩地抱好懷裏的花束,耐心等待。
不消片刻,門板另一邊傳來腳步聲,緊接着門鎖“咔噠”一響,被人從裏面打開。
目光相遇的一瞬間,前來開門的杜輝臉色直接變了。
陸研維持着那種恰到好處,卻又虛僞到令人心慌的笑容,輕聲道:“好久不見,杜先生——”他上前握住門把,猝然用力,聲音卻一如既往的溫軟客氣,“別擋路好麽?”
杜輝完全沒反應過來,整個人怔愣在原地。
與此同時,或許是遲遲沒等到有人進來,坐在沙發上的李淑君放下茶杯,擡頭,朝門廳方向看去,略微擡高了些音量,關切道:“是雲桓回來了?”
在偌大的一層客廳,女人優雅的聲音緩慢回蕩,其間夾雜有細密的雨聲,卻久久沒人回應。
不過多時,腳步聲由遠而近,陸研走過門廳的拐角,不出意外地看見了李淑君那張精致的臉從美豔扭曲到變形……
“是我回來。”陸研說。
他走過來,躬身将那束雪白的花擱在李淑君腳邊,像在完成一個虔誠卻又充滿譏諷的祭奠儀式。
李淑君臉色鐵青,目光死死釘在陸研身上:“你回來做什麽?”
“媽媽這話問得就不對了。”陸研重新站直身子,從容與之對視,“我回自己家,難道還非得有個理由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