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揣摩不透】
從看守所出來,外面的雨已經下得很大了。
陸研謝過給他帶路的獄警,獨自撐傘,一邊給顧璟霖發短信一邊朝車子走去。
因為向獄警多交代了幾句,所以陸研出來的有些遲了,過了探視規定的時間。那名女秘書受命行事,特別在意他的安全,好不容易把人盼出來,便趕緊下車迎上去,見陸研全須全尾沒出什麽岔子,這才松了口氣,恭恭敬敬地喚了聲:“陸總。”
陸研抽出一分精力擡眼看她,覺得這姑娘也是挺有意思的。
二哥給他聘的這位女秘書姓汪,疊名圓圓,是個很可愛的女性化名字,然而這種印象只保留到陸研看到她的簡歷以前,等了解過履歷,陸研再看她的時候難免有種從裏到外的虛弱感。
簡歷上寫明這妹子當過兵,特種部隊出身,後來再一次任務裏斷了條腿,因為不能再承受高強度訓練,所以複原了。她的綜合素質特別好,本來是有工作安排的,但碰巧被陸雲桓從朋友那裏聽說了,于是想盡辦法挖過來,專職保護陸研。
起初得知這個消息的那幾天陸研是拒絕的,他畢竟是個成年男性,被女生保護是什麽道理?
這種事一看就是家裏那位授的意,再加上陸雲桓胳膊肘往外拐,原則性問題上絕對不參考當事人的意見,所以盡管陸研很不情願,還是不得不接受在他接任總裁這個位置當天,同時上門入職的女秘書。不過相處了一段時間下來,陸研覺得這人還好,确實跟傳說中妖豔的小秘不一樣,就是管得有點多,但凡重文件重一些就絕對不會讓他拿。
往她面前一站,陸研總有種小鳥依人的感覺,非常奇怪,還是忍下來,一本正經地問:“接下來有什麽安排?”
“您要是不累的話我們就回公司一趟,陸副總調整了一遍總公司的高層配置,有人員變動需要您過目和簽字。”汪圓圓怕陸研淋雨,把手裏的傘也靠過來給他打,如是道,“但是不急,您要是累了今天也可以回去休息,等明天再做。”
陸研看了眼表,現在時間還早,顧璟霖又不在家,回去也只能陪狗玩,于是說:“回公司吧,二哥在麽?”
“在。”汪圓圓引着他走到林肯邊上,替他拉開車門,“副總剛才還打電話問過情況,我沒敢告訴他您是一個人進去的。”
陸研正要上車,聽見這話瞬間哭笑不得,忍不住道:“他把我當小孩子就算了,你可以正常點。”
汪圓圓也沒辦法,無奈道:“當初簽勞動合同的時候副總特意交代的,不能讓您随便離開我的視線,不然很容易出事。”
“我能出什麽事?”陸研說。
“不是您,”汪圓圓回憶道,“據說是別人容易出事。”
陸研:“……”
汪圓圓眉心淺蹙,似是十分不能理解地搖了搖頭,說:“那會兒聽完我還覺得您可能是脾氣很暴躁,或者容易跟別人發生沖突的類型,見面了才發現跟想象中差別有點大。”
陸研原本以為是因為自己性格溫和,對待下屬很有禮貌,所以才會有反差,結果這念頭還沒過完,就聽見對方又道:“您這身板太瘦了,跟人打容易吃虧,得好好練練,也難怪副總不放心。”
陸研一臉莫名其妙:“我哥說的不是別人容易出事麽???”
汪圓圓說:“是啊,您是集團總裁,您出事了,別人能不出事麽?”
陸研:“……”
陸研長嘆口氣,心說這姑娘什麽都挺好,就是腦筋有點硬,完後也不再多說,乖乖上車了。
陸氏集團的總部大廈也在B市市中心,地段繁華,距離東煌娛樂并不算遠。陸研還沒有正式接手工作,來這裏的次數不多,只是挂了個名號,具體事務暫時都交給了陸雲桓負責。
由于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集團最大的裁定權在李淑君手裏,所以內部或多或少都會安插上一些所謂的“自己人”。這方面陸雲桓自然是比陸研更清楚,也知道該怎麽處理,索性就借着兩人上位的機會把主要位置上的人員都整理了一遍,打算等處理幹淨了以後再讓陸研參與進來。
陸研的管理經驗幾乎為零,跟人打交道更是短板,所以很慶幸能有人幫忙打理這些。
車子抵達總部大廈的時候正趕上午休,正門出入的人流量很大。陸研還不習慣被人見面稱呼“陸總”,不想跟太多人照面,特意要求走了個側門,再搭成樓梯間的電梯來到頂層。
這一層只有幾間高層專用的辦公室和一間要談會議室,環境非常安靜。陸研的辦公室就是以前陸承瑞使用的那套,裝潢陳設很符合那個年紀的男人的審美。陸雲桓詢問過是否需要重新裝修後再使用,陸研覺得沒什麽必要,保留現在這樣就挺好,于是連一桌一椅都沒有更換。
每一次進到這裏,陸研都會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就好像回到了西山別墅的書房。
陸承瑞并不是一個品味很獨特的人,卻活得很細膩,注重很多微小的細節,以至于在他過世以後,他所生活過的地方都會留下某種印記,像是滲透進舊木料的氣息,不甚明顯,卻又無處不在。
陸研盯着辦公桌後的扶手椅靜了幾秒,最終沒有走過去坐下,而是改為站在落地窗前,心不在焉地俯瞰向秋雨朦胧中的城市景象。
有時候——陸研心底默想,有時候還是挺想問他一句為什麽的,尤其是在看過抽屜裏的照片之後,很想問問他那麽做的原因,也很想心平氣和的談一談,只可惜再也沒有這種機會了。
扪心自問,陸研很清楚在自己心裏陸承瑞承擔不起父親這個角色,也沒有多少感情,可偏偏人是一種很複雜的生物,容易被一點小事觸動,容易輕易的否定和肯定,接納和認同。他從沒有親眼見過那個男人病入晚期、久坐書房的模樣,卻又一遍一遍在腦中幻想出他坐在冬去春來、沒有溫度的陽光下,獨自翻看照片的場景。
陸研覺得挺可笑的,因為觸動他的東西全靠想象,而永遠無法得到驗證。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
陸研回過神,匆匆轉身說了聲:“請進。”
門被應聲打開,陸雲桓進門,說:“要過來怎麽也不說一聲,幸好下午沒有其他安排,吃飯了麽?”
“還不餓。”陸研邊說邊看了門口的汪圓圓一眼,示意她回避。
汪圓圓會意地點了點頭,替兩人關上了門。
陸研又道:“二哥這麽忙,我怕打擾到你。”
“這是什麽話?”陸雲桓在沙發上落座,親自倒了兩杯茶,招手讓陸研過來,“自己家的公司,費點心也是應該的。”
陸研挨着他坐下,端起紙杯焐手,問:“還順利麽?”
陸雲桓:“還可以吧,我也不熟,都是摸索着來。”話說至此,他忽然一笑,那笑裏略微帶上幾分自嘲的意味,無可奈何道,“說起這事張天啓倒是給了不少有用的建議,不得不說,這方面他确實比我們有經驗。”
“他提到後續的打算了麽?”陸研說。
“我不确定是他沒有打算,還是沒把那個‘打算’跟我說。”說完,陸雲桓擡眼看向陸研,“上午怎麽樣?怎麽突然想起去那邊了?”
陸研愣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說:“沒什麽原因,就是想跟她談一次,把該說的話都說出來,有些事才能算得上結束。”
“談完這次就別再想了,”陸雲桓說,“你該忘了她,好好準備接下來的生活。”
陸研“嗯”了一聲,沒多說話。
陸雲桓取出手機回了幾條信息,又道:“有件事正要告訴你,東煌的新電影下周開機,星啓那邊主動邀請你去參加開機儀式。按理說你這個級別不需要出席,讓分公司的負責人去就行了,不過我認為這是他想見見你,所以暫時沒推,讓你自己決定。”
陸研一點都不意外,沒有多想,直接應下:“那就去吧,正好我也想去,畢竟是璟霖的片子開機。”
“其實我現在猜不透張天啓的想法。”陸雲桓說,“他在海外的生意做得很大,根本不缺錢,我也感覺不到他有多想拿下陸氏集團,對他來說集團本身就像是一個贈品,可有可無,因為拿到以後也不可能去經營賺錢,充其量是放任其慢慢荒廢。”
“還有你和他之間的關系——”陸雲桓看着陸研,沉聲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到過這一層,當年你母親意外身亡,你在醫院出生成為孤兒,恐怕就是張天啓為你安排了那家福利院……”
“我想到了,”陸研淡淡道,“如果我們能不發生任何沖突,我想我會因為這件事而尊重他。”
陸雲桓緩慢點了點頭:“我也是這次才偶然了解到的這件事,我不确定他還有沒有做過別的,我不知道他對你的看法。除去你是陸承瑞的孩子這點,你們之間完全不存在利益聯系,所以我不能肯定他會不會再繼續動手做什麽。”
陸研:“我覺得還是不要太樂觀了吧,他間接救過我一命,這件事最多算是我欠他人情,對他不會有多少影響,還是小心一些比較好。反倒是你——”陸研眉心擰起來,不解道,“我從來沒問過你跟他之間的關系,二哥,現在陸家只剩下咱們兩個人,沒有人有能力再幹預你,你卻依然要受他控制,這到底是為什麽?”
聞言,陸雲桓極不明顯地怔了幾秒,旋即又像什麽也沒發生過那樣,笑道:“二哥有自己的原因,你就別管了。”
“我怎麽能不管?”陸研說,“你別忘了,你最開始幫我的原因其實是為了擺脫他,不是麽?”
陸雲桓不置可否,陸研又道:“現在我的問題暫時解決了,可你的還沒有。二哥,你什麽都不說,我甚至不知道該做——”
“研研,”陸雲桓打斷他,“你已經幫到我了。”
陸研不明所以:“可是……”
陸雲桓道:“如果不是因為你在,現在的局面就會變成整個陸家只剩下我一個人,那樣一來張天啓是不可能遲遲按兵不動的。”話說至此,陸雲桓起身站起來,并沒有給陸研開口追問的機會,而是說,“我下午還有事,你看完那幾份報告把字簽了,再讓秘書送到我辦公室就行。今天你也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說完,便徑直走了出去。
陸研知道這事多半是問不出個所以然了,只好由着他去。
下午五點,那場持續了一天的秋雨總算停了,只不過天還陰着,看樣子晚上還有繼續下的趨勢。
陸研被司機和秘書送到公寓樓下,汪圓圓要下車送他上樓,被陸研婉拒了。
這裏是身份公開初期顧璟霖特意給陸研準備的房子,也是陸研透露給外界的住址。每次回來他都會象征性逗留一兩個小時,然後再換上身低調的衣服出門,搭乘公共交通返回顧璟霖的公寓。
陰雨天路面積水嚴重,市中心交通癱瘓,陸研進家門的時候已經将近晚上九點了。
玄關裏亮着燈,門廊的地毯上擺着準備好的拖鞋,陸研微微一怔,心裏頓時漫起一股怪誕而又奇妙的感覺,似乎是一直以來兩人保有的角色調換了位置,畢竟從前都是他留在家裏等另一個回來。
聽見動靜,林林搖着尾巴迎上來,在陸研腳邊興奮得蹭來蹭去。幼犬長得很快,最近這段時間基本上一天一個樣子,林林的胎毛脫幹淨了,現在長出了一身光滑柔亮的小卷毛,整只狗愣是被毛撐大了一圈。
陸研換了拖鞋,又含了片抗敏藥,然後才彎腰把小家夥抱起來,一邊給它順毛一邊溜達到廚房門口。
燃氣竈上開了火,上面煨着一只砂鍋,鍋裏不時傳出“咕嘟咕嘟”煮開的聲音,而随着這種沸騰廚房漸漸飄蕩起一股很鮮的香氣。
陸研整個人都是震驚的,畢竟據他所知家裏那位應該只有白水煮蛋的水平,怎麽可能會用砂鍋?陸研單手抱着林林,正要去掀砂鍋蓋,卻聽見身後有人說道:“小心點,別燙着了。”
陸研回身看他,笑得眼睛彎起來:“你回來的還挺早,今天不忙麽?”
顧璟霖穿着襯衣和西褲,顯然也是剛進門不久,還沒來得及把衣服換下。他走過來摟過陸研,微低下頭,兩人順勢接吻。
林林夾在中間,被擠到了,很不滿地“嗷”了一聲。
“正式開拍以前我都不會太忙,應酬而已。”顧璟霖取了湯勺過來攪拌鍋裏的海鮮粥,說,“你今天倒是挺晚的,有事?”
陸研把林林放下,洗了手,過來幫忙把輔料放進去,回答道:“公司的事還不需要我忙,就是路上堵車,耽擱了。”
“這麽折騰太辛苦你了。”顧璟霖說。
“這樣相對安全一些。”陸研盛了點粥湯到小碗裏嘗味道,感覺淡了,便灑了些鹽進去調味,道,“按二哥的意思,咱倆現在不太适合住在一起。”
“顧忌太多了。”顧璟霖從後面摟住陸研,側頭吻了吻他的耳垂,“總要有公開的一天,不能讓你躲一輩子。”
陸研聞言沒着急開口,放下湯勺和碗,把火關小,轉身摟着顧璟霖的脖子,正色道:“國際上出櫃的藝人戲路都不好,更不要說國內了,璟霖,你不要再想這個問題了,好好考慮你自己。”
“因為你優先考慮的對象是我,所以才會這麽說,”顧璟霖道,“然而我只可能優先考慮你,那個問題自然是不能不想的。”
陸研無言以對,忍不住笑了。
顧璟霖摸了摸他的頭,說:“去洗澡吧,一會兒下來吃飯。”
陸研抱着不肯松手,仰頭湊到他耳邊,軟綿綿地吹了口氣:“璟霖哥哥,你就讓我一個人去?”
顧璟霖原本想以煮粥為借口拒絕,可這幾個字從陸研嘴裏說出來自帶畫面感,讓人完全抗拒不了。顧璟霖拿他沒辦法,只好暫時關了火,把懷裏公然勾引他的小家夥打橫一抱,幹脆利索地上樓洗澡去了。
與此同時,市中心某別墅區。
陸雲桓站在吧臺後,将泡好的紅茶倒進一只馬克杯,又按照對方的口味加入奶和蜂蜜,然後走到客廳,把杯子擱在茶幾上,自己在單獨一組沙發上落座:“我這幾天有點忙,家裏沒別的東西了,您湊合一下。”
張天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說:“你需要什麽直接列個單子,明天我叫人送過來。”
“不用了。”陸雲桓道,“被人看見不好。”
張天啓聞言頓時笑了:“你太謹慎了,這麽活着不累麽?”
陸雲桓擡眸看他,輕描淡寫道:“我的謹慎都是您教的,不敢忘。”
張天啓注視着他的臉,眸底的笑意不覺加深,他放下杯子,随手拍了拍身邊的空位。陸雲桓遲疑了幾秒,最終還是起身坐了過去。
“公司那邊還順利吧?”張天啓道。
“整合得差不多了,大概在過半個月就能步入正軌。”這話說完,陸雲桓短短靜了片刻,而後忍不住道,“您打算怎麽做?”
“還沒想好,”張天啓向後靠上沙發背,閉目養神,“說實話,陸研讓我有些意外。”
陸雲桓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說:“您了解他麽?”
張天啓:“你想聽的是‘我了解’,還是‘我不了解’?”
陸雲桓心裏一驚,正要開口解釋,張天啓卻先一步說道:“你想套我的話,有這個必要麽?在我這裏,你想知道什麽大可以直接問出來,能說的我自然會告訴你,不能說的也就不會說了,用不着跟我耍小聰明。”
“抱歉。”陸雲桓緩了口氣,坦言道,“其實我看了您交給研研的視頻。”
張天啓平平“嗯”了一聲:“倒是不意外。”
陸雲桓試探道:“我猜——研研早期在那邊的生活都是您安排的?”
張天啓笑笑,好整以暇道:“本來沒打算要管,但是後來想到以李淑君的性格應該是很難容忍下那個孩子,覺得留着今後可能有用,就順便做了些安排。”
陸雲桓心說果然是這樣,思忖半晌後又道:“這麽說您應該一直都有關注研研的情況,又怎麽會感到意外?”
“也不算是一直,通常想起來才會問兩句。”張天啓說,“根據我得到的反饋,陸研應該是個性格孤僻的孩子,有輕微的社交障礙。他有潔癖,不适應和外人接觸,在國外的那些年一直過得很封閉,也很低調。”
“這種人其實不會有太大的利用價值,到了後期也就不太關注了。”張天啓客觀評價道,“這次陸研回國以後,其實有很多方面都讓我感到驚訝,特別是最後送李淑君入獄的做法,給我的感覺是——”他頓了頓,複又開口,用一種不确定的口吻繼續道,“他好像知道是在被人利用,所以避開了所有可能留下罪證的點,同時又将利益最大化,不得不說,确實很聰明。”
“尤其是敢對自己動手的那種狠,”張天啓意味深長地看了陸雲桓一眼,“這是你所欠缺的。”
這段話乍聽似乎沒說出來什麽,可陸雲桓在這個男人身邊久了,或多或少都能聽出更深一層的意思。他稱贊陸研是假,着重說的分明是那句“他知道是在被人利用”。
這句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難道說……他懷疑了?
陸雲桓早就察覺到張天啓不夠信任自己,可那時候并沒有表現得這麽明顯。如此一來,他很有可能已經做好了下一步的打算,只不過這打算是不能對他說的,所以才會才會用那句“還沒想好”應付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