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阿海

記憶來勢洶洶,并未給宋星遙半點準備時間。

裴遠之名,她毫不陌生。

他乃長安人士,家中父母早亡,曾在長安的育幼坊內呆過幾年,後因天資聰穎被隐士曹嚴收作關門弟子,習得一身本領,文武雙全,猶其一手精湛絕倫的箭術,在長安城內未逢敵手。只可惜他雖有才,然出身卑微,仕途武道皆不順暢,直到與林宴相識。二人惺惺相惜,互為知己,林宴将其引薦給了北衙的羽林衛中郎将。

與南衙十六衛不同,北衙禁軍建于南衙之後,為皇帝私兵,相較而言重才能輕出身,但以裴遠身份仍遠遠不足進北衙,恰逢彼時馮晃作惡京畿一帶,不僅拐搶婦孺,甚至于綁架官員家眷勒索錢財,打劫官道來往百姓,偏偏這夥人流串作案,行蹤飄忽不定,極難抓捕,因此愁壞南北衙并京畿一帶大小官府。裴遠便以此案為投名狀,孤身潛入敵腹為內應,一路跟到洛陽,與折沖府裏應外合終将馮晃并其手下一網打盡。他借此事不僅順利進了北衙,也因此在羽林衛站穩腳跟,成了中郎将跟前的紅人,後來數年他屢建奇功,一步一步升至統領之職,掌五千禁軍,成為林晚争奪皇權最重要的棋子之一。

裴遠林宴私交甚篤,常出入林府,對林宴之妹林晚早有思慕之情,可惜求而未得。因為林晚與宋星遙交惡的緣故,裴遠亦不喜歡宋星遙,屢次三番地針對,甚至于要她性命的最後一箭,也出自他之手。

但世事偏就如此奇特,她清楚記得自己認識裴遠是在嫁入林府之後,可如今……她不過改了開頭,便連這接下來的諸多際遇,也都一并改了,竟在洛陽遇到了裴遠。

宋星遙用力咬唇迫使自己冷靜下來。即便她才剛與裴遠在生死邊緣徘徊了一把,在得知他身份之後,她也再難對他生起半點患難與共的好感來,她甚至有一瞬間想着,如果自己沒有出手拉他那一下,那他是不是就活不了?她也算為自己報了仇?

可如果畢竟只是如果,那時的情勢,就算她知道他是裴遠,又能如何?

太陽穴突突作疼,諸般念頭轉瞬即逝,宋星遙不願多想。這輩子不論是林宴還是裴遠,與她皆無幹系,她尋她的快活路,他做他的權臣夢,別有交集最好。

如此想着,宋星遙不敢多留,轉身就離。

屋裏燈花微爆,藥童收拾起裴遠的衣物要送洗,衣裳間忽掉落一物。

“裴公子,這是……”藥童拾起,卻見是只女人的繡鞋,大惑不解地遞向裴遠。

裴遠面無表情地接過,盯了兩眼——藕荷色繡着蓮花的繡鞋,巴掌大小,是她留在他掌心的鞋,他竟沒在危急中扔下?

面對衆人疑惑的神情,他唇角倏爾挑起笑意,坦然接過那鞋,未置一辭便又揣入懷中。

————

宋星遙回偏廳沒多久,就有書史過來請她,說是宋家來人接他們了。說來倒也巧,因為她與小郎走失急壞家中衆人,二房一家早就到縣衙報官,如今大堂兄夫妻還在衙門候消息沒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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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仍在打瞌睡的小郎,宋星遙随書史進了官衙後堂。還沒進去,她就聽到大堂兄與嫂子與縣令的說話聲。因說尋回人,她兄嫂正向縣令千恩萬謝,宋星遙便将小郎喚醒,将他放到地上,整整衣裳,牽着小郎進了後堂。

一家人見了面自是歡喜非常,兄嫂将他二人拉過上下仔細察看了一番,确認沒有受傷才總算放下心來,方又向縣令道謝。宋星遙也行了個大禮後方道:“王縣令,六娘有個不情之請,想求您幫個忙。關于我被拐一事,可否請衙中差爺們勿要外洩。”她說話間看了眼嫂子。

大堂嫂恍然大悟,忙替她開了口:“王縣令,雖只被歹人掠去半日虛驚一場,并無大礙,但人言可畏,若是此事傳出,恐怕傷及小妹名聲。還請縣令看在兩家的交情上,憐惜我妹妹年歲尚淺,正待議婚,可否保全這份體面?”說着,她拉着丈夫一并作揖。

宋星遙也跟着行禮。她倒不是怕人說閑話,這不過是個借口,她主要不想讓裴遠知道自己是誰。

王縣令忙托起幾人,只道:“這有何難?我讓書史将六娘子的名字從被拐名單上劃去,再囑咐書史勿将此事外傳,權當六娘子未曾被拐就是。”

聞得此言,宋星遙心頭一松,又謝過縣令,方與兄嫂一起回了宋家,也不理裴遠那邊後事如何。

————

外頭馮晃一案傳得沸沸揚揚,裴遠也跟着聲名鵲起。坊間都道他是智勇雙全的少年英豪,探入敵腹獨闖龍潭虎穴,從洛陽一路傳回長安。馮晃是朝廷要犯,需押解進京,裴遠在洛陽呆不幾天也要跟着回長安,橫豎都與宋星遙無關。只是宋星遙虛驚一場,兼遇見裴遠,頭疾又犯,夜裏睡得不踏實,頻頻噩夢,屢次驚醒,以至精神不濟,在床上躺了三天,喝了幾帖安神藥,這才慢慢好轉。

這日她才出屋走動走動,就被人叫去花廳,原是她舅舅來看她了。宋星遙幾天沒見雷九的貓,心裏也怪想念的,正想找個時間去瞅瞅霜影,聽了這消息忙穿戴妥當,拉着燕檀去了花廳。

不想花廳外圍了許多人,正朝廳內張望,見她來了這才讓出道來。宋星遙一眼就望見杵在廳裏的三個昆侖奴,她舅舅正坐在圈椅上跷着二郎腿喝茶呢。

“舅舅。”她不知出了何事,滿心納悶進了花廳。

孫藏擱下茶道:“你這個麻煩精,我給你送人來了。”

原來孫藏一聽說宋星遙差點被歹人拐搶的事,立刻就坐不住了,想起先前宋星遙提過的昆侖奴,覺得她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于是主動上門拜見宋老夫人并說服了老太太,這才選定三人,等她身體大好後送過來再讓她挑。

“謝謝舅舅。”宋星遙大喜。這就叫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吧?

“行了,這三個人你挑一個去吧。”孫藏道。

宋星遙走到那人跟前挨個打量。三人身形皆又高又壯,頭兩個皮膚黝黑,厚唇白牙,頭發打着卷,是實打實的昆侖奴,最後那個皮膚沒那麽黑,看着也年輕,五官有些漢家模樣,輪廓深邃,頭發又直又黑,在腦後紮了個小辮,倒比前兩個好看許多。

她來回走了兩圈,也不知該挑哪個,既是孫藏送來的人,背景人品自然已經過篩選,大差不差,她便問道:“可會拳腳功夫?”

“會。普通毛賊,一打三沒問題。”這話是孫藏代為回答的。

宋星遙仰頭望望三人,想着也是,憑這體格優勢也能碾壓普通人了,她清咳一聲,又問:“那可會說官話?”

孫藏叩叩桌,朝三人道:“給六娘子行個禮吧。”

三人便挨個給宋星遙行禮,前兩個官話倒都會說,就是還有些異域腔,聽着有種說不上來的怪調,到這最後一個,他也行了禮,開口就是字正腔圓的官話:“阿海見過六娘子。”

“你叫阿海?”宋星遙起了興趣,逮着他問。

“阿海是奴漢名,奴的本名是……”他叽哩咕嚕又說了一長串宋星遙聽不懂的異域方言。

宋星遙忙擺擺手:“那我叫你阿海就是,你可通筆墨?”

“略通一二。”他言簡意赅地答道。

宋星遙觀他舉止,聽他言談,竟不像初涉大安的夷人,正犯嘀咕,便聽孫藏解釋道:“他母親是溫陵沿海的疍民,父親是商船貨奴,故他有一半漢家血脈。他跟着我也有些年頭了,雖然年輕,卻是個沉穩可靠的。”

孫藏語氣略有感慨,宋星遙聽出其間惋惜之意。奴藉好去,賤藉難脫,而不管是疍民還是昆侖奴,都屬賤藉,這二者結合所育後代,在大安朝地位更是低下,這輩子很難脫去賤藉。

“那你可會算學?”宋星遙又問他。

他點點頭:“跟着東家學過看賬記賬。”

宋星遙越發滿意,轉頭看到瞪着眼在旁邊看稀奇的燕檀,便将她叫了來,只問她:“日後他跟着我,可是要與你共事的,你也替我瞧瞧,有什麽想問的就問。”

燕檀挺起胸脯拿出幾分大丫頭審示小丫頭的氣勢,奈何這身高差着實大,氣勢硬生生被壓了一頭,她煞有介事地學宋星遙也繞着三人走了一圈,這才問道:“你們三人,可會女紅?”見三人不解,她又解釋了句,“就是針織縫補,哦,還有烹饪之類。”

“……”宋星遙和孫藏均是一愣——她收個外院随從侍衛,要會這些做什麽?

還是阿海舉了手,這回他說得有些腼腆:“會一些簡單的縫補,做些粗陋飯食。”

燕檀滿意了,扯扯宋星遙衣袖小聲道:“娘子,我瞅這人不錯,粗活能行,細活也能搭把手,一個頂兩,養他不虧。”

原來是為了這個。

宋星遙失笑,她從前怎沒發現這丫頭這般精明呢?

主仆二人對阿海都很滿意,便将阿海留下,令另外兩人退出花廳。宋星遙走到孫藏身邊撒嬌道:“小舅舅,你本就想讓我收下阿海吧,兜這麽大圈子,還讓我挑人?”

“不讓你這人精自己掌掌眼,回頭說我這做舅舅的敷衍你。”孫藏一戳她眉心,又正色道,“阿海跟了我多年,要不是因為你是我最疼愛的外甥女,我才不會忍痛割愛。這孩子自小命苦,跟着你不必受那颠沛流離之苦,去了長安也長長見識,你待他好些。”

“我省得。”宋星遙應道,又轉身走到阿海面前,仰頭對上他深茶色的眼眸,道,“阿海,你放心吧,雖然我沒能力讓你擺脫賤藉,但是跟着我,我一定不會虧待你。我對你也只有一條要求,你務必謹記在心。”

阿海垂下頭,聽得很認真。

宋星遙深深吸口氣,方道:“不論走到哪裏,你一定一定要跟在我身邊,我只需你護我性命無憂。”

是的,她怕死,很怕很怕再死一次。

目光交彙,阿海不明白眼前這個養尊處優的小娘子眼中為何會有那麽深的恐懼,像藏着巨大危險的深海。他怔了怔,很快俯下身去,用他低沉卻溫厚的聲音承諾。

“奴發誓這一輩子追随六娘子,你不棄,我不離,自當以性命相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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