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道長

記憶因為林宴的突然出現而一發不可收拾,宋星遙再無法自控,眼前所見耳畔所聞漸漸迷幻,只剩扭曲的影子,似宮變那日張牙舞爪的夜晚。

回憶将她帶回過去,亦或應該稱之為,發生過的未來。

他們從沒在洛陽相遇,林宴也不曾到過宋家老宅,他們初逢于長安,她十五歲那年的春日。

若不曾因頭疾留在洛陽,五個月前她就該跟随父母去往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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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先想起的,是他們的初相逢。

他們初見于長安三月春盛,聖人攜寵妃住進池畔的皇家別苑行宴,大半長安的麗人也都踏出家門到此賞春郊游,一時之間倩影缤紛,更勝春色。

宋家的馬車卻在連日的冒雨趕路後不堪重負,行到曲江池畔時車轱辘脫軸而出,整輛馬車傾翻,竟沖撞到後來的馬車,所幸車速不快,後面的馬車避讓也及時,并未造成太大損傷,只是虛驚一場。

宋星遙扶着母親下來時,正好瞧見父親親自向後面的馬車主人致歉。都道天子腳下遍地是貴人,父親謹慎,生恐初來乍來得罪哪位貴人,不過宋星遙遠遠瞧着,身後這輛馬車平平,并不打眼,除了車夫外,旁邊也只有一個侍從騎馬跟着,不像是什麽名門望族。

那頭父親隔着馬車與對方道明原委,不多時車內便伸出一只白皙修長的手。

隔了幾步遠的距離,宋星遙只瞧見那手緩緩掀開馬車布簾,車內鑽出個男人來,她的眼随之越睜越大——不論過去多少年,她都記得這個相逢。

曲江池水鱗鱗,晨霧未散,仿佛谪仙駕臨時缭繞的薄煙羽紗。那人內着素白道袍,外罩淺青鶴氅,頭束逍遙巾,長巾與半披的發齊墜在背,一雙丹鳳眼清澈如水,就像老宅供奉的畫像中将要羽化飛升的仙人,俊美無雙。

這一眼,就驚了宋星遙的心。

他并沒怪罪宋家人,見他們馬車已然壞損不能再用,反将自己的馬車借于他們。宋星遙扶着母親上前,只聽自家父親不住道謝,他不過淡淡颌首,側身翻上侍從的馬,只回了句:“道祖慈悲。”

那聲音清潤悅耳,有幾分修行之人寵辱不驚的滋味。

見他将離,宋星遙沒忍住,站在馬下急急問道:“你叫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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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才望向她——十五歲的宋星遙,杏眼圓臉,甜美一如早春黃杏,和他妹妹一樣,是個極标致的姑娘。

“貧道清霄。”他簡單一答後便策馬離去。

後來,宋星遙才打聽出來,清霄是他替聖人在終南山玄清宮出家修行時的道號,他俗家姓名林宴。

那一天,是林宴修行期滿,歸京還俗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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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因着曲江池畔那一眼,宋星遙從此念念不忘,開始追逐林宴,像他甩不掉的小影子。

那時的她怎麽想的呢?大概是初生牛犢未遇風浪未識陰穢,沒什麽能夠阻攔她的腳步,就只是追逐着他,心裏眼裏全都是他,無所畏懼。

滿長安的人都将她的心思看在眼裏,有取笑嘲諷她的,也有覺得她勇氣可嘉的,各種各樣,卻獨獨沒有覺得她能成功的。宋星遙也從未對嫁給林宴抱存期待,畢竟她只是整個長安城那麽多迷戀林宴的小娘子中的一個,畢竟宋家和林家的門第差距比曲江池還寬。

林宴于她而言,本不過就是場所有女人在少女時期會做的遙不可及的美夢,即便醒來也甘之如饴。

然而最終震驚全長安的是,林家真向宋家提親了。

十八歲那年,宋星遙将這場遙不可及的美夢化成現實,懷揣關于未來所有的幸福想象嫁入林府,嫁給林宴,嫁予心心念念的愛情。

她以為自己能得到一個心愛的夫君,一個慈愛的婆婆,一個友善的小姑……然而什麽都沒有。在林家的七年,她目睹一場又一場不斷刷新她認知的陰穢。

包括她和他的婚姻,也只是場算計。

她就這樣,從十五歲的無知天真,一步一步,變成二十五歲時尖銳刻薄的婦人,最後死在雨夜的大明宮中,死在林宴眼前。

宋星遙只知道,她不想再見林宴,不想再活成那樣的自己,所以遲遲不肯去長安,所以替自己籌謀前路,可如今……自她睜眼以來,哪怕是記憶錯亂也一直極力避免遇上的人和事,怎會一個個突然出現于此?

先是裴遠,再是林宴。

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她的頭疼,慢慢因為歸籠的記憶而平複,卻又因種種思而無果的問題再度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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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間下起急雨,大夫踩着地上積水匆匆踏進宋星遙的繡閣,小院內進進出出都是人,一副忙亂的模樣。

宋夢馳被妹妹突然發作的頭疾吓壞,暫時顧不上招呼友人,只将人抱回繡閣。恰逢幾人的行李車馬陸續抵達宋府,宋大郎便帶下人将東西往一早收拾好的靜章堂安頓,便請林宴等人在繡閣外的小花廳暫歇。

花廳的槅窗正對着繡閣院子,幾叢芭蕉半掩月門,被雨水澆得青翠透亮。

林宴沉默地站在窗前遠望。方遇清和俞深兩人已經習慣他的寡言少語,自顧自飲茶閑談,并不打擾他。過了許久,宋夢馳這才抹着腦上的汗趕來,進門就拱手連連告罪。

“哥幾個不必如此見外。”俞深不以為意地擺手道,轉而問他,“令妹現下可好?”

“大夫給她瞧過,只說可能是舊疾導致的風邪侵腦,現下喂過丸藥,施了針,已經睡下。”語畢他嘆口氣,眉間未解,“信上說她舊疾已經好齊全,我這才趕來接她去長安,現下又突然發作。此去長安路上車馬奔波,也不知她經不經得住。”

林宴回身走來,邊踱邊問:“她這舊疾就是你說的,五個月前受得的傷?”

“正是。”宋夢馳道。

林宴點點頭,眼簾微落,遮去眸中一抹異色。

若他不曾看錯,宋府門外她無聲的唇形,喊出的應該是他的名字。

她是怎麽認出他的?

那個跪在門前的丫鬟莺香,他亦有印象,那本是她最信任的丫鬟,随她嫁入林家,最終卻受人利用毒害于她。這一世,她卻早早将莺香逐出院子?

還有已然被錯過的……曲江池畔的初逢,似乎也被生生改掉。

五月前,他也在那時候歸來的。

“清霄兄?”旁邊有人喚他。

方遇清更是調侃道:“林兄想什麽呢,難得見你走神。”

林宴這才察覺自己失神,微勾唇角,并不回應,只朝宋夢馳道:“你也不必過份擔心,六娘子吉人自有天相。倘若她能随我們回到長安,到時我請宮裏的老醫官到府上替她再仔細診治一番……”

話沒說完,門外宋大郎拱手入內,朝衆人道:“幾位的行李已命人送到靜章堂了,另已在那邊備下薄酒,給幾位接風洗塵,請。”說話間因聽林宴提及要請醫官的事,心中不免好奇,于是問道,“三郎,先前話說了一半,你還沒介紹這位兄臺的名諱。”

宋夢馳看着林宴一拍腦門:“瞧我這記性,一會罰我三杯酒。”而後才介紹起林宴來,用詞極盡簡單,“長安林家的嫡長子,林宴,道號清霄。”

宋大郎先是一怔,進而頓悟——長安能有幾個林家?又能有幾個林宴?

白馬戰神的林家乃是開國功勳,雖無世襲罔替的爵位,卻手握實權,掌十萬神威軍,聖人心腹近臣……數重光環之下,一個“林”字足夠說明所有,他不需要任何多餘的字眼。

而抛開林家家世不談,林宴早在聖人身邊聽差,深得其寵,如今已任正四品的千牛衛中郎将,可謂少年得志。

宋大郎再看林宴的神色,已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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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宴的到來在宋家掀起軒然大波。宋家人本當宋夢馳帶回來的只是平輩之交,縱然身份尊貴些,也都是未得功名官階的少年郎,卻不想其中竟有個名滿全京的林宴,這就難怪能在金吾衛說得上話了。從品階上來說,他已經超過宋家所有人,當下便驚動了家老小。

宋家兩個叔伯不敢怠慢,自要親自接待,宋家幾個兄弟也都慕名而來圍着林宴幾人打轉,不是飲酒暢談,就是相邀外出浏覽洛陽名勝,日日不落空。那廂宋星遙頭疾未愈,整日昏昏沉沉卧于屋中休養。

如此這般,待到宋星遙頭痛徹底消失能起得了身,已是三天之後。

“不喝了。”宋星遙推開燕檀端到她手邊的藥。

漆黑的藥汁泛着苦澀味道,宋星遙嫌棄非常。三天時間,足夠她将記憶徹底厘清,這藥沒必要再喝了。

燕檀剛要勸她,她已走到窗邊朝外望去,根本不給她勸話的機會便蹙眉道:“怎麽還跪在那裏?”

從繡樓往下,正好能望院中情景,莺香面朝她的繡樓,跪在院門外,已是第三天,每天都早早來,跪到月出方離,不言亦不語。宋星遙早就聽燕檀提起,只是她頭疾發作間也顧不上這事。

“說是辜負娘子的信任,要給你請罪,我們都勸過幾遍也無用。”燕檀回道。

按說出了那樣的事,宋家就是把莺香發賣了也無不可,不過因着宋星遙當時那句留她之話,府內暫未處置,等着宋星遙親自發落。宋星遙聞言令人取來莺香身契,帶着燕檀下了繡樓。

八月太陽仍毒辣,莺香連曬三日,臉曬得發紅,後頸也曬到脫皮,此刻正汗流浃背地跪在地上,見宋星遙下來,欣喜擡頭道:“六娘子!”

宋星遙面上無笑,嘴裏淡道:“起來吧,跪着像什麽樣子。”卻沒上前扶她。莺香猶豫片刻,還沒起身,就聽宋星遙又道:“這是你的身契,如今交還于你,便算全你我主仆之誼。”說着她朝燕檀示意,讓燕檀将手中身契交還給莺香,莺香卻不肯接,反往宋星遙裙邊跪去。

“你不必多言,今日我便明白告訴你,我不會留你在身邊。我确曾當着衆人之面應承過留你在府中,你只當我是個言而無信的小人吧。如今你母親已定罪,刺面且徒三年,足夠你帶着你弟弟找個地方過清淨日子。你已無後顧之憂,不必非留宋家。我免你贖身銀,送你自由身,便算還你幼年救命之恩,從此兩清。給你兩天時間收拾細軟,後日我讓劉媽媽送你離府。”宋星遙退開半步,全不給她開口求情的機會,語畢拔腿就走。

燕檀嘆氣跺腳,雖有同情之意,她卻不敢多說,只将身契擲到莺香懷中,飛快跟着宋星遙走了,只是才走出幾步,二人便又匆匆停下。

前頭數步遙的小徑下走出一群人來,恰正是宋夢馳與他的友人。

方遇清吹了聲清哨,沖身邊的人打趣了句:“瞧不出六娘子竟有些殺伐果決的氣勢。”顯然是将剛才發生的事看在眼中。

他的聲音不小,宋星遙聽在耳中,停在原地不動,目光從幾人身上一一掃過——全都是老熟人。

方遇清,俞深,還有最後那個人。

她與林宴的目光在半空中交彙,穩穩地,再無一絲驚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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