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争燈魁
宋星遙沒搭理他, 只是默默又摸了把香酥魚骨和肉塊出來,當着裴遠的面慢慢放到地上。貓兒滿足地“喵”了聲,埋頭苦吃,那叫一個香脆。宋星遙這才拍拍掌中殘渣站直身體, 那廂裴遠臉上的笑已經凍在嘴角,偏燕檀不怕死竊笑道:“那是我家娘子給貓兒制的零嘴兒。”
魚骨已經咽下,裴遠吐也吐不出,再加上那味兒的确挺好, 他很快想開, 摸摸唇角厚顏道:“味道不錯, 再賞一塊?”
宋星遙冷顏冷眼:“我來尋泥瓦匠,可在?”這話是沖着食肆裏頭喊的。
林晚她都見過了, 裴遠似乎也沒那麽可怕,避無可避的時候, 總要迎頭面對, 宋星遙不準備再躲着這些人,靠躲躲不了一輩子。
“來了來了。小娘子抱歉,剛才手頭正在忙活。小人陳磊,見過娘子。”裏對很快傳出應答的聲音, 一個穿着灰衣滿身泥點的憨厚男人搓着手跑出。荔枝跟在他身後出來, 遠遠也道:“六娘子,這是我二哥。”
都是善嬰堂長大的孤兒, 按照歲數排的輩份, 大多散布在長安各坊巷間, 學點手藝讨生活混口飯,都是普通老百姓,只有一個裴遠,是出類拔萃的,後來爬到了高位。
宋星遙便沒再廢話,站到一旁與陳二哥說起壘窯爐的事來,她想在園子裏壘個用來烘烤魚骨肉等食材的小窯爐,一次性能烘烤的食材要比用陶爐手動烤制要快許多。
裴遠雙手環胸靠牆站着,看她和陳二哥商量壘窯的事,直說得眉飛色舞,半點冷色都沒有,唇角甚至笑出梨渦,一雙眼墜滿碎星,和她的名字一樣漂亮,星遙。
這分明是個嬌俏甜美的小娘子,就不知為何對着他總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裴遠百思不解,目光流連在她身上,唇角亦随着她的笑容微微揚起,只是旁邊忽然傳來淩厲氣息打斷他的注視,他轉眸一望,卻是宋星遙那個護衛站在不遠的地方防備地盯着他,似乎只要他再靠近她一點點,就能撲上來咬他。
真是讓人不高興的存在。
裴遠冷冷看回去。
“成,那就這樣。等小人把這邊東家的活計結了,就到府上找娘子。”
那邊,陳二哥與宋星遙的讨論已經結束。宋星遙道謝告辭,召喚上燕檀和祁歸海準備打道回府,卻不想裴遠一閃身又攔在她面前。
“六娘子,當日在馮晃巢穴裏,你我也算攜手抗敵,我瞧娘子沉着果決,也是位巾帼英雄,有心結交,卻不知為何六娘子總對在下無好顏,可是在下哪裏得罪了娘子?若有,還請娘子直言,在下可以向你解釋道歉。”裴遠實在不知宋星遙為何總對自己冷言冷語,他也就當日在拐子窩裏嘲笑過她一兩句而已,她不至于記仇至今吧?就算是,他讓荔枝送了幾個月的禮,又放低姿态誠意十足地道歉了,她這氣也該消了吧。
“沒有,你沒得罪我。”宋星遙盯着他,冷道,“我就是單純……讨厭你這個人而已。”
語畢,她大步朝前,繞過裴遠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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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遠站在原地,聽了她那話呼吸都差點氣停,用力攥緊拳。
還從沒人當着他的面如此直白地表達對他的厭惡。
宋星遙……好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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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還未結束,上元燈節将至,長安大街小巷已經布置起來。正月十五觀夜燈,這是一年之間長安城最熱鬧的佳節,從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六宵禁取消,全城百姓都将踏出家門,賞燈游玩,欣賞這盛世才有的不夜長安。
離元夕還有兩日,洪掌櫃已早早将合作契約送來,利銀三七分成,宋星遙覺得沒問題,簽定後就躲在繡樓裏研究貓食,沒兩日陳二哥得空來宋家給她壘窯,前後折騰下來,宋星遙已經數日足不出戶。
燕檀憋壞,忍不住求她:“娘子,後日是元夕夜,宵禁解除,咱們去賞燈吧。”
宋星遙正在研究土窯,蹭得一臉灰,聞言轉頭:“元夕到了?”
“娘子都過得不知時日了。”燕檀掏出帕子遞給她,“聽說東西市之間有座三層燈樓,每到上元便挂滿彩燈,可漂亮了。夜裏還有燈賽,燈樓裏有盞最漂亮的燈魁,就是獎品,到時全城青年才俊雲集,都為争那一盞燈,一定熱鬧,咱們瞧瞧去?”
宋星遙聽到燈魁,就有些走神。
這盞燈她并不陌生。燈樓藏燈萬千,燈魁是這萬千彩燈中最漂亮的那一盞,想要得到便需五關斬六将,非文武全才不可。上京所有的娘子都期待過有人把這盞燈送給自己,宋星遙亦不例外,但這盞燈魁卻有數年時間都被林宴與裴遠奪去,送進林晚手中。
十七歲的林晚,是京城有名的美人兒,因着父母疼愛與兄長寵溺,生就一副驕縱的脾氣,說起話雖然頤指氣使,卻也鮮活明媚惹人喜愛。那年宋星遙初嫁林宴,正逢成婚後的第一次上元,宋星遙知道林宴文武雙全,要拿燈魁并不困難,她懷揣期許,怎知林晚先她一步向林宴求了燈。
身為長嫂,她理所當然應該大方不與小姑争搶,所以放棄了那點期待,總想着來日方長。那年林宴果然奪魁,林晚拿到了燈,背過人時對她說了三句話。
“宋星遙,我阿兄不會喜歡你的。”
“他永遠都是我的阿兄,卻不會永遠是你的郎君。”
“你等着吧,阿兄手裏那盞燈,必是我的。”
那時宋星遙初入林府,聽了她的孩子話不過付之一笑,只當他二人手足情深。
可誰知并無來日方長,那盞燈,宋星遙等了整整七年,從初嫁林宴到身死宮中,都沒摸着邊。
如今想想,那燈就如林宴這人,她以韶華燃燈,卻從來沒得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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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年節,林府的門口總是車馬絡繹不絕,來林府拜訪的人極多。越到年節,林家家主的戍務越嚴竣,根本無法回家與家人團聚,從前全由縣主應酬往來,如今林宴漸大,這些事就慢慢交到他手上。
連着應付了數日,林宴也有些受不住,心裏生厭,于是躲到偏僻的水榭偷閑,不想還是被裴遠抓着。對于裴遠,他是矛盾的。上一世二人也算實打實的生死之交,上了戰場是能彼此交付後背的肝膽兄弟,可最後背叛他的也正是這個兄弟。
也許對裴遠來說,那不能叫背叛,他可能覺得自己幫兄弟除掉的是一個牽絆亦或禍水。裴遠到死也沒覺得自己做錯了,否則那顆滾落朝堂的頭顱之上,不會出現那樣憤怒的眼神。
“林宴,你這次要幫我!”裴遠踏進水榭的第一句話,就直奔主題。
林宴放下手中書冊,挑眉望他,靜待下文。他們已經多日未見,這輩子他刻意疏遠,裴遠公職繁忙,兩人相見的次數已經少之又少,但這并不妨礙裴遠找他。
“燈樓的燈魁,你別和我搶!”裴遠直接道。
“燈魁?”林宴不解。他是搶過燈魁,但那是因為林晚開了口,縣主又在旁邊盯着,他才去搶來給林晚。那燈拿了一次,林晚轉頭扔開,後來他也就沒再搶過。
“長安城夠格做我對手的只有你,你不同我搶,那盞燈必然是我的。”裴遠坐到扶欄上,自信道,“當然你如果一定要搶,那咱們就好好打一場,誰贏誰拿燈。”
“我沒興趣。你拿燈魁做什麽?”林宴忽然想到什麽,問他,“林晚跟你要的?”上輩子裴遠只替林晚一個人搶過燈,是在他娶了宋星遙之後,現在忽然搶燈是為了什麽?
“沒,她怎麽會管我要燈。”裴遠擺手,“總之你答應我便是。”
“那你是……要送那只鞋的主人?”林宴已對那鞋的主人生出好奇,上輩子并沒出現這麽一號人物。
裴遠不答,轉頭望向荷池,腦中浮現某人冷冰冰模樣,哪怕挑起他三丈怒焰,他也還是覺得她好看,他可能是中邪了。
不答就算是默認。
林宴道:“你想讨好人家,所以送她燈魁?一盞燈有什麽好送的?”
“怎麽不好?你妹妹說的,全長安的小娘子都稀罕這盞燈。”裴遠恨道,他就不信她不心動。
“不能吃不用穿不能用,有什麽好?”林宴打心眼裏覺得這燈只是花哨東西,毫無實用意義。
裴遠從欄上跳下,走到他面前:“吃穿用?你覺得要送啥?”
“燕窩人參,衣裳首飾,她缺什麽你送什麽……”
林宴話沒完就被裴遠打斷:“那幹脆送她黃金得了。”
裴遠覺得自己來向這位摯友讨教是件不明智的事。
“有什麽不對麽?”林宴是這麽送東西的,從上輩子就是,這輩子送去宋家的東西也是。宋星遙愛貓,那就送些貓兒的東西,宋星遙若是缺錢,他也可以送銀子。
那一世,宋星遙缺什麽,他就送什麽,衣裳首飾燕窩人參通通都送過,銀子是随她花的,就連她那喜好馄饨做夜宵的小嗜好,他也滿足她——林府大廚哪會半夜還守在竈旁,況且一旦宋星遙夜裏吃馄饨的事第二天被縣主知道,少不得一頓苛責,所以那馄饨向來是調好餡兒放在廚房,她饞了他就偷摸着包來給她吃的,不過礙着顏面,他從來沒提過是自己煮的罷了。
他真不覺得那些華而不實花裏胡哨的東西,能勝過一碗湯水一件冬衣的溫暖,就好比宋星遙當年給他縫的衣裳鞋襪,他打心眼兒歡喜的。
“你是榆木腦袋嗎?”裴遠不想同他争辯,又道,“反正你把燈魁讓我就是。”
林宴不置可否,水榭外卻傳來一聲清脆聲音:“燈魁?你們在商量争燈魁嗎?”林晚帶着侍女端來兩盞湯水,一人送了一盞。
“阿晚,這回你可別讓他來和我搶燈。”裴遠覺得求林宴不如求林晚來得實際。
林晚撇頭看看自家兄長,林宴已經重新拾書而看,并沒理她,她咬咬唇,故意道:“如果我一定要呢?”
“阿晚,你想看我和你阿兄打起來麽……”裴遠對這小姑奶奶實在沒轍。
林晚“噗呲”笑了,甜道:“罷了,這次讓你。”語畢話鋒一轉,又道,“不過我想知道那是哪家小娘子,你得介紹給我和阿兄認識。”
她要知道,是誰搶去了她的燈。
她可以不要,但不能被人搶走。
“成,等我将燈送她。”裴遠答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