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路有你

院子門口人仰馬翻。

崔老太爺聽到外面的哭喊, 匆匆趕了出來,護衛架着滿臉鮮血的崔二往外拖,小厮吓得面無人色,手忙腳亂跟在後面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眼掃去, 正要發怒, 見角落裏肅立着個年輕男子, 面無表情,渾身上下散發着無盡的冷意, 正一瞬不瞬盯着他前面的嬌小背影。

滾到嗓子邊的訓斥, 又瞬間被他連着唾沫咽了回去。

我的乖乖,畫像只畫出了國師萬分之一的顏色,如今他活生生站在這裏,像是他在大漠上見過的海市辰樓, 美得詭異又令人懼怕。

崔老太爺怔楞過後, 又心生不滿, 這裏是崔府,他就算貴為國師,也不能把這裏當做他府裏的園子, 随意進出閑逛。

他嘴唇動了動正要說話, 只聽見國師開了口, 聲音清越冰冷,“孟九娘。”

孟夷光身邊本來有護衛,崔二那軟鼻涕蟲怎麽能傷得了她,裴臨川下手不知重點,他看上去像是受了很重的傷,不過只是鼻子嘴角流了一些血,這樣反而惹得崔老太爺心痛。

要換做老胡, 她一個眼神,就知道要出手打斷崔二的腿,省得他一大把年紀,還哭着鬧着要找阿爹告狀撐腰。

再說他不是讨厭自己麽,怎麽又跟來了崔府?所有的委屈酸楚難過潮水般翻滾,讓她泛紅了眼理智盡失,猛回頭瞪着他,生氣的道:“做什麽?”

裴臨川上前一步,又忙退了回去,從懷裏拿出個荷包遞給她:“這個,我說了要送你,就算讨厭也要送你。”

孟夷光雙眼通紅,眼眸裏霧氣蒙蒙,強扭開頭道:“不要。”

裴臨川怔楞住,垂頭看着手上的荷包,猶猶豫豫不知是遞上前還是收回去,片刻放軟了聲音道:“我不是真讨厭你。”

崔老太爺視線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神情怪異,此時咳了咳插話道:“小九,這裏不是說話之處,進屋去吧。”

孟夷光斜了裴臨川一眼,轉身快步往屋子裏走,他頓了下擡腿默默跟上,崔老太爺背着手望了望天,走在了最後。

老仆上完茶悄然退下,屋子裏只剩三人,裴臨川在軟塌上正襟危坐,面無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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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太爺坐在對面左首的圈椅上,耷拉着眼皮垂頭喝茶。

孟夷光坐在右首,垂眸沉思,像是三足鼎立,皆不出聲氣氛詭異。

崔老太爺喝完一杯茶,放下杯子颔首道:“國師大駕光臨,這是崔府的榮幸,前有國師獻計借糧,如今更不知我兒何處招惹到你,讓你痛下殺手?”

裴臨川看了他一眼,漠然道:“我沒有殺他,只是打傷了他。徐侯爺說你家裏糧倉裏面不是糧食,都是金銀財寶,不如直接搶了作數,皇上很心動。”

崔老太爺愕然萬分,臉色煞白,裴臨川提出借糧,如果他拒絕或者稍加阻攔,崔府上下只怕已不複存在。

他額角冷汗直冒,後怕不已,忙叉手施禮:“多謝國師救命之恩。”

裴臨川只漠然看了他一眼,冷聲道:“你出去,我要跟她說話,你在不合規矩。”

崔老太爺:“......”

他四下張望,這裏還是自己的書房,自己也沒有走錯地啊。

孟夷光快被他氣笑了,嬌叱道:“你閉嘴!”

裴臨川神情疑惑,看着她不解的道:“不是你說要講規矩的嗎?”

這是哪門子的規矩?崔老太爺無語至極,他撐着扶手站起來,往外走道:“好好好,我出去,你們好好說話。”

待見到崔老爺子走遠之後,裴臨川才看着她,認真的道:“我問過了空寂老和尚,他說一切都是天意。這不是天意,是因為你是你,我是我。

我走過很多路,遇到過很多人,念念不忘的,惟有那間破廟,京城到青州的這一段路,只因路上有你。”

孟夷光的臉頰漸漸發燙,心像是浸泡在溫水裏,蕩漾起伏。

“先前我說讨厭你,有一些不對,因為我的心很亂,無法真正看清自己的內心。”

裴臨川神情孤寂又落寞,他的聲音低下來,悲戚的道:“我已不是先前的我,我有些惶恐,但從不後悔。

空寂老和尚說,是我不夠好,更不該強人所難,我只顧着心悅你,是我的錯。”

孟夷光只覺得心在墜落,一寸寸變灰,冷寂。

裴臨川靜默片刻,将荷包放在案幾上,站起來說道:“我曾經說過要再送你烏木簪,連夜做了幾支,都放在了荷包裏。

孟九娘,以後我會變得更好。天高海闊,就此別過。”

他叉手深深施禮,沒有再停留,轉身大步頭也不回離去。

良久。

崔老太爺走進屋子,看着孟夷光一動不動坐在圈椅裏,眼神空洞,呆呆望着案幾上的荷包,他深嘆了口氣,問道:“他走了?”

“啊?”孟夷光仿佛被從夢中驚醒,呆滞片刻才回過神,低低的道:“走了。”

崔老太爺在軟塌上坐下來,溫和的道:“走了就走了吧,唉,走了也好走了也好。小九,你祖父來了信,說是已定下了太子明年春闱協理趙王。”

孟夷光深深呼出口氣,将心裏所有混雜混亂的思緒抛開,說道:“外祖父,你再跟我說說魏王。”

崔太姥爺眼睛精光一閃,神情滿意又欣慰,這個外孫女性情溫婉,卻頗有大将之風,喜怒不形于色,遇正事時,哪怕天塌下來,也能鎮定自若。

他斟酌了下說道:“這些年我上了年歲,只親自去過一趟北疆。自古以來那裏就是苦寒之地,比不得青州富裕。

可北疆城裏,卻比青州府城還要熱鬧幾分,次序井然,商貿繁榮。就是進城時檢查嚴苛一些,城門都是魏王親兵親自鎮守。”

魏王年約二十五六,生母是一個清倌人,在生下他不久之後就已去世,在他封王之後,被追封了貴妃。

魏王妃來自尋常武官之家,生有一子一女,在京城時極少見她出門。

孟夷光只在宮宴時遠遠見過她一面,五官普通尋常,逢人先露三分笑,看上去溫婉又随和。

比起太子妃與其他幾個王妃,她如隐形人一樣低調。

北疆城門防着的,只怕不僅僅是外地入侵,還有京城不放心的一些人。

“魏王治軍嚴謹,上下紀律分明,我曾經費勁了心思,才與一個伍長搭上線,窺得了軍中一二。”

崔老太爺吃了口茶,放下茶杯湊上前,嘴角帶着志得意滿的笑,“有這樣的大軍在手,太子就算登基也睡不着,魏王更睡不着。”

“前朝與北戊打過仗之後,關閉了關外的榷場,我在京城時,曾聽說王相提議重開榷場。”

孟夷光想起老神仙的話,微微一笑,“蘇相極力阻止,說是北戊是喂不飽的狼,這些狼崽子一旦養大,又會舉兵來犯。”

“啧啧。”崔老太爺搖搖頭,笑道:“孟老兒肯定是不屑一顧,蘇相是讀書人,恁地天真,北戊人不管喂不喂飽,都眼饞着大梁肥沃的疆土。

邊疆大仗雖沒有,小仗卻經常不斷,餓了來大梁境內搶一搶,北戊部落間自己也打來打去,北疆軍也經常去北戊打草谷。

在關外不遠處,有一處自發形成的榷場,雙方在那裏買賣,魏王與北戊王都暗自默許,無人會前去騷擾搶劫,只是大梁商人進去此處,要收一筆關銀。”

這些銀子落入了誰的腰包裏,自然不言而喻,老神仙只怕也心知肚明,所以暗中支持蘇相。

王相看着太子長大,明擺着站在他那一邊,若在此開榷場,增設官員,不僅斷了魏王的財路,又會讓他處處受制,太子系會逐步一家獨大。

孟夷光就是在賭,魏王不會甘心,史書不絕,多少皇家兄弟阋牆。

她偏生不相信,太子那樣無德無能的人,會是天選之子。

崔老太爺猶疑一陣,終是說道:“小九,老二這人,沒什麽本事,我也沒想着他能光宗耀祖。

只是他已成家有妻有子,這一房人總要過活,他能自己立起來,我以後也能放心撒手而去。他有什麽做得不對之處,我代他向你賠不是。”

孟夷光心裏嘆息,崔二是他的親生兒子,他對不起王老夫人,卻對子孫們都一視同仁關愛有加。

她笑着說道:“外祖父,只要他們不找我麻煩,我自不會與他們計較。眼見快要過年,我與阿爹他們過兩日便會啓程去廬州,以後見不着也不會有龃龉。”

崔老太爺想想也是,只是不舍的道:“這才沒幾日,你們又要離開,多回去陪陪你外祖母吧,你們回京最傷心的便是她。”

孟夷光起身施禮後告辭,去到王老夫人的院子,一進屋子就見她沉着臉,忙上前坐在她身邊,笑着道:“這是誰惹你老人家生氣了呀?”

王老夫人冷哼一聲斜着她,伸出手指戳她的額頭道:“你惹我生了氣!既然要打,怎麽不幹脆打死作數,還讓他們一次次蹦跶,沒得惹人厭煩。”

孟夷光傻笑着看向崔氏,她沒好氣的道:“崔八娘來你外祖母跟前哭了一場,說是她阿爹阿娘都快沒了命,求着要請請大夫。

她一路大哭着進來,生怕府裏的人不知道是你不顧尊長,出手打了長輩。”

“唉,看來還是外祖母說得對,下手輕了點,還能讓她到處跑。”

孟夷光摟着王老夫人的手臂,将臉貼上去,嬌嬌的道:“外祖母,都是我惹下的禍事,平白讓你受了氣,都是我不好。”

王老夫人輕撫着她臉龐,笑道:“名聲這東西,雖然有時候就是個屁,但是有總比沒有的好。這些我都給你擔着,看他們能翻出什麽花樣來。

先前你阿娘說,要去街上逛逛,買一些珍珠海貨帶給你六姐姐,也順便帶一些回京,明日我讓你大舅母陪你們去,在外面痛快的玩幾日,省得在這個府裏看着他們憋氣。”

孟夷光想着快要過年,華氏管着府裏中饋,忙得腳不沾地,忙說道:“阿娘在青州長大,哪還用大舅母陪着,還有阿爹呢,我們一家三口出去逛逛,身邊有護衛跟着,保管不會有事。”

王老夫人想了想笑道:“也成,你們一家子到了青州,倒不能常見面,一起出去散散心也不錯。嬷嬷,取我放銀票的匣子來。”

嬷嬷拿了匣子遞個她,王老夫人數了十張百兩面額的銀票,硬塞進孟夷光的手裏。

“想買什麽就買什麽,不夠讓店家到我這裏會賬。女人家去逛鋪子,總得買個盡興。”

孟夷光笑嘻嘻的數着銀票,分了一半給崔氏,笑道:“阿娘,見者有份,一人一半。”

崔氏也知王老夫人性子,也不拒絕笑着收起了銀票,陪着王老夫人用完晚飯後,才回去院子歇息。

孟夷光洗漱後躺在床上,鄭嬷嬷放下床帳,吹熄了燈後退下,屋子裏陷入了黑暗靜谧。

她整個人松懈下來,睜着眼睛怔怔出神,白日裏裴臨川的神情,一遍遍在她眼前浮現。

他說,天高海闊,後會有期。

苦澀痛楚一絲絲在她全身蔓延,她緊緊抓住被褥蓋過頭頂,蜷縮成一團,妄圖抵擋那些沒頂的難受。

一整夜似睡非睡,早上時卻又按着時辰起床洗漱,跟沒事人一般,去王老夫人院子請安。

用過早飯出門,孟季年早已等在二門處,見她們出來忙笑着迎上來:“好些時日未見着你們,我早就說要陪你們母女去逛逛,你們比我還忙,總是候不到人。”

孟季年這些天跟在崔敬身後忙進忙出,看着他打打理鋪子,早已将青州府轉了個遍,還去海邊看了采珠,人被海風一吹,黑了不少卻極有精神。

孟夷光上下打量着他,笑着道:“阿爹,出去逛要你付銀子的。”

孟季年拍着胸脯,笑眯眯的道:“你只管放心,買一些吃食阿爹還是付得起,反正家裏的銀子都是你阿娘在管,她想買什麽便買什麽,我絕對不會有二話。”

崔氏嗤笑,與孟夷光上了馬車,孟季年熟門熟路帶着她們直接去了采珍珠的人家,選了幾匣子成色上佳的珠子,順道還買了好些海貨。

到了午時左右,駕着車在小巷裏穿來穿去,到了一條小巷子口的食肆鋪子前停下,笑着道:“這裏的魚丸還有湯團,做得最為地道可口,大哥帶我來吃過一次,一直都念念不忘。”

孟夷光抿嘴笑,孟季年這人嘴極挑,他大贊美味的一般不會差到哪裏去。幾人走進鋪子,店堂不大,屋子裏擺着三四張桌椅,收拾得極為幹淨。

一個頭上包着布巾,身着漿洗得幹幹淨淨的婦人上前,麻利的拿布巾又擦拭了一遍桌椅,才笑着招呼他們坐下。

孟季年看着水牌說道:“湯團與魚丸各來一份,其他的新鮮海貨,你揀着上一些來。”

婦人爽朗的道:“好咧,客官真有口福,正好送來了新鮮的大黃魚,蒸了就酒吃最為美味不過。”

孟季年應下,這時店裏又進了客人,她忙着上去招呼。

孟夷光順眼看過去,見賀琮身後跟着兩個與他年紀相仿的男子走進店堂,他愣了一下,只笑着颔首點了點頭,與他們走到另外一張桌上坐了下來。

不一會後,後廚簾子掀開,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娘子,手上拖盤上放着碗碟,穩穩的走上前,手腳麻利将湯團魚丸擺在桌上,笑着道:“客官趁熱吃,魚丸冷了會有腥氣。”

孟夷光心下喜悅,以後待京城事了,幹脆來青州生活,這裏民風開放,婦人小娘子抛頭露面做買賣,衆人皆習以為常。

京城裏卻不一樣,雖有婦人出來讨生活,那些酸儒卻愛指指點點,指責她們不守婦道規矩。

孟季年拿了碗,給她們分別盛了魚丸與湯團,笑着道:“你們快嘗嘗,我看着都餓了。”

孟夷光最喜歡吃湯團,她拿起湯匙舀了只咬了一小口,豬油混着芝麻的香氣在嘴裏蔓延開,又帶着絲絲的甜,吃得她眉毛都飛舞起來。

她吃完湯團又嘗了魚丸,新鮮彈牙,果真是鋪子雖小,手藝卻很是不錯。

後面除了清蒸大黃魚,還上了幾小碟蝦貝,孟夷光埋頭吃了個痛快,崔氏也喜食海味,連着孟季年,竟将桌上的菜吃了個幹幹淨淨。

賀琮手上握着酒杯,眼神卻不由自主飄向她,嘴角上揚噙着一絲笑意。

她吃東西時的表情太過有趣,先是小心翼翼的試探咬上一小口,興許是喜歡,眉眼彎彎眼帶笑意再稍微咬大口些。

遇到不喜歡的,眉頭微擰脖子後仰,像是見到了苦藥一樣,伸手推開再也不碰。

她喜食甜食,連着吃了好幾個湯團,那享受的模樣,讓他也不知不覺将碗裏的湯團吃了一大半。

“哎,七哥,你不是不喜歡吃甜食嗎?”

“不是不喜歡吃,是根本不碰,我就說這裏的好吃吧,你還不信。”

兩個男子笑着打趣,賀琮垂下頭,扶額笑起來。

用完飯會完賬,孟夷光也懶得與賀琮打招呼,裝作互不相識起身離開。

三人又連逛了幾家鋪子,買了一些當地的土産,裝滿了幾車之後,才找了一家茶樓,去樓上尋了個清淨的雅間,坐下來歇腳吃茶。

孟季年吃了一口茶,看着孟夷光道:“小九,阿爹知道這些時日苦了你。都是我不好,沒能護着你們。”

孟夷光見他神色愧疚,隐去了常見的玩世不恭,盡是無比的鄭重,眼裏疑惑漸生。

“這些天我仔細想過,也跟着你舅舅長了些見識,府裏之事我亦清楚,家裏男兒都已出仕,我再去當個芝麻官也沒甚用處。”

他壓低聲音,認真的道:“我想着,跟着崔家的商隊走北疆。”

孟夷光心下微震,忙看向崔氏,只見她也瞪大了眼睛,片刻之後,她神色淡下來,黯然道:“我知道你們在圖大事,總不能顧着自己,拖你們的後腿。

我聽阿爹說過,這條商路有多艱辛,只不知你受不受得住那份苦。”

孟季年見崔氏不反對,頓時松了口氣,笑着道:“小九是勞心,我不過是勞身,當爹的哪能讓女兒沖在面前,自己卻在後面躲清閑。

我回去之後給老神仙去封信,想必他也會同意,待陪你們去看過六娘,我便回青州,趁着開年時商隊出發,正好一并前去。

三娘,以後家裏就全部靠你,不對,以前也是全部靠你。唉,都是我這些年不懂事,在外面瞎晃蕩,裏裏外外都是你在操心,是我對不住你。”

崔氏眼眶一紅,熱淚汩汩而出,孟夷光正要拿帕子,見孟季年眼疾手快掏了遞過去,又低下頭笑着将帕子收了回去。

“哎喲別哭別哭,你這一哭我哪舍得走。”

孟季年心疼極了,又是倒茶又是小意勸解,孟夷光悄悄起身離遠了些,看着窗外抿嘴偷笑。

慢慢的,她臉上笑意淡下去。

茶樓對面的書鋪裏,裴臨川手上抱着幾個卷軸走在前,阿愚阿壟抱着一堆走在後,三人從鋪子裏走出來,又向前走進了另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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