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馮楚這回沒有預備辭呈,因為自知脾胃虛弱,一團辭呈足以讓自己消化不良。

不想預備,也無暇預備,誰能料到萬家父女說走就走?他看出來了,自己在畢聲威身邊混到極致,也無非是成個受寵的弄臣,而一旦混不好,畢聲威哪天一生氣把他斃了,也是有可能的。

反正畢聲威殺人又不償命。

所以他得跟上表舅一家,這是他翻身的機會,能否把握得住,他不知道,但無論如何,他要試一試。

馮楚走到了畢聲威面前:“司令。”

畢聲威坐在一張矮沙發上,兩個胳膊肘架在兩個膝蓋上,一邊抽煙,一邊低頭望着地上的兩只黑螞蟻,冷不丁的聽了馮楚的聲音,他仰起臉:“嗯?”

“司令,您還記不記得,我去年曾經向您提過一份辭呈?”

畢聲威歪着腦袋仰視他,睜着兩只很大很清澈的灰眼睛,像個小孩子怔怔的仰視着大人:“嗯?”

“很感激司令對卑職的栽培和厚愛,但卑職實在做不成一位合格的軍人,如此硬撐下去,将來不但會讓司令失望,卑職自己也是力不從心。所以今日卑職過來,是想再次向司令請——”

他話沒說完,畢聲威插了嘴:“又不幹啦?找着新東家了?”

“表舅将要動身回北京,他老人家許諾,替我在貿易公司找個位置。以卑職的力量,其實也就只配在貿易公司做個小職員,實在是沒有資格做司令的秘書。”

畢聲威站了起來:“我怎麽就不信你回北京是為了當小職員呢?”他用指間的大半支煙向馮楚的鼻尖點了點,同時壓低了聲音:“我看,你是謀算着頂下厲紫廷,去當萬家的新姑爺吧?”

馮楚擡眼望向了他:“司令說笑了,卑職并沒有那種妄想。”

畢聲威一皺眉毛:“別嘴硬,你這種小兔崽子想在我面前玩心眼兒?你還嫩着點兒!”

畢聲威是個熱烘烘的人,頂天立地的站在那裏,一波接一波的向外釋放着熱力、氣味、聲音、目光,對馮楚進行着有形以及無形的壓迫。馮楚不動聲色的做了個深呼吸,決定今天和他拼了。

和他拼了,不是要和他吵一場打一架,而是要硬着頭皮抵抗到底,随他如何的嘲笑諷刺,今天一定要從這裏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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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出乎他的意料,畢聲威展開了眉頭,不但沒有發怒,反而是心平氣和的含了笑容,一邊抽煙,一邊圍着他走了一圈,将他前後左右的審視了一番。

最後停到了他面前,畢聲威向他臉上吹了一口煙:“還行,聽說那幫嬌生慣養的小姐們,就專愛你這一路的小白臉子,你好好的巴結巴結人家,興許有戲。”

馮楚嗆得擡手堵嘴咳嗽了兩聲,而畢聲威又用手指在他胸膛上一彈:“本司令就是擔心你這小身子骨,能不能伺候得了萬家那個大姑娘。那萬小姐的精神頭夠足的,看着可不是盞省油的燈,你要想哄娘們兒開心,不出力氣可不行。”

馮楚冷着臉,不言語。

畢聲威收回了手,還是那麽的和顏悅色:“你辭職,我不許,但我可以給你放個無限期的長假,你愛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幹好了,你當你的闊姑爺,我不沾你的光,幹不好,你随時可以回來,我在秘書處給你留一碗飯,如何?夠意思了吧?”

馮楚聽到這裏,愣了,不知道畢聲威是善心發動,還是又要拿自己耍弄着玩。他狐疑的看着畢聲威,畢聲威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于是睜圓了兩只灰眼睛,微微探頭看了回去。

二人對視了幾秒鐘,畢聲威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一邊笑一邊向後一仰頭,像要躲避馮楚的目光:“你看我幹什麽?舍不得我了?”

馮楚移開目光,心中還是混混沌沌的不清醒:“我是沒想到司令會這樣的——這樣的體恤我。”

“我本來也沒拿你怎麽樣,無非是有時候脾氣上來了,罵你兩句踢你兩腳,可我對誰都是這樣,我就是這麽個人嘛,你和我計較也是白計較,反正我不能改。”

馮楚聽到這裏,也微笑了一下:“謝謝司令。那我今天下午就搬出去了。”

“不行,你再等等,我還有件差事要交給你。”

馮楚聽了這句話,吓了一跳,以為自己又要受他的刁難,哪知他繼續說了下去,所講的卻是一件小事:“小慧她姥姥,在北京沒了,她們娘兒倆打算回娘家奔喪。你要走,等她們娘兒倆來了再一起走,路上有你照顧她們,我就不管了。我這就讓人往白縣發電報,她們最遲後天就到,不耽誤你的事吧?”

馮楚這回是真心實意的笑了:“這不耽誤,司令請放心吧,我一定能将二小姐她們護送回北京去。”

“那麽兩個人你要是都送不明白,那你直接去死好了。”

然後他向外揮揮手:“去吧。”

馮楚出門見了張順,張順凍得搓手跺腳,給了馮楚一個龇牙咧嘴的笑:“表少爺,您辭職辭成了?”

馮楚在寒風中做了個深呼吸,就覺得天大地大,自己從此改頭換面,又得了新生。雙手插進大衣兜裏,他向着張順點頭一笑:“成了,接下來要辛苦你,幫我提幾件行李了。”

張順立刻跑了上去:“您太客氣了。我來是幹什麽的?您有行李就全交給我。”

馮楚領他去了自己所住的小房間,火速的收拾出了兩只手提箱。張順一手一只的拎了箱子:“就這麽點兒?沒別的了?”

“沒了。”馮楚環視房間:“沒什麽了。”

馮楚和張順回了萬宅。

萬宅裏頭,張順找不到同情自己的人,唯有表少爺還算是個知音,所以不用任何主子吩咐,他自動就為馮楚收拾好了屋子。

馮楚去見了萬裏遙和萬家凰,又說:“畢二小姐和她的娘,這一回因為家事,也要去一趟北京。畢聲威想讓我路上照應着她們。不知道讓她們和我們同行,是否方便。”

萬家凰答道:“方便是方便,紫廷這回調來了一列火車做專列,再來十個畢二小姐也裝得下,我看在紫廷和柳伯父的面子上,也可以對畢聲威既往不咎。只是,你知不知道那娘兒倆是什麽樣的人?若是像畢聲威一樣混賬,那我可不帶。”

“那沒有,畢二小姐也就是在血緣上和畢聲威有些聯系,在感情上,和陌生人差不多。”

說到這裏,他三言兩語的講述了畢家的情形,萬家凰聽了,這才作罷。

如此又過了三日,厲紫廷和畢聲威的談判圓滿結束,畢聲威班師回了白縣,又從白縣去了天津玩樂。而厲紫廷這邊的衆人也是打點行裝,登上了火車。

這一趟旅途,簡直帶了點狂歡的意味,萬裏遙思家心切,剛上火車就哼起了京戲,萬家凰瞪了他一眼:“爸爸,您怎麽還唱上了?”

萬裏遙收了聲音,結果過了沒有半個小時,萬家凰一邊看着窗外風景,一邊也哼起了流行歌曲。哼着哼着,她忽然想起來:“翠屏呢?”

翠屏自從墜入愛河之後,就有了點神出鬼沒的意思,時常抓不着影子,萬家凰見她如此的怠工,頗想數落她幾句,然而未等她親自去找翠屏,張順端着個大托盤進來了,托盤裏擺着熱茶和水果。萬裏遙見狀說道:“好,好,還得是張順,翠屏那個丫頭,剛上火車就跟着大兵跑了。表少爺呢?”

張順答道:“表少爺在畢二小姐的車廂裏,陪着畢二小姐娘兒倆說話呢。”

萬裏遙回頭望向女兒:“看不出來,畢聲威那個樣子,女兒倒是斯斯文文。”

萬家凰也有同感——上火車之前,她和畢二小姐見了面,見面之前,她本以為對方也會是個灰眼珠子的狂徒,哪知道畢二小姐既沒有灰眼珠子,也并不張狂,只是個羞羞怯怯的小姑娘。畢二小姐的娘也是個老實巴交的婦人,臉上還殘留着幾分秀美,只是未老先衰,像個苦度光陰的寡婦。畢聲威若是和她站在一起,簡直可以冒充她的長子。

萬裏遙又囑咐張順:“路上你管着那二位的吃喝,既然帶着她們一路走了,就好事做到底,別失了禮數。”

“是,老爺,您放心吧。”

“姑爺呢?”

萬家凰當即回頭斥了一聲:“您亂說什麽呢?”

話音落下,有人帶着寒氣進了車廂,正是姑爺本人。萬裏遙見姑爺确實是在火車上,放了心,開始對姑娘開火:“這有什麽?難道他不是我的姑爺?”

“那也還沒到時候呢!您叫得也太提前了吧?”

“頂多提前兩三個月,這怕什麽?你是我的女兒,他也和我的兒子是一樣,你倆結婚等于是我的女兒嫁我的兒子,說來說去都是咱們自家的事,我提前喊他一聲姑爺怎麽了?我愛怎麽叫就怎麽叫,你還管起你老子來了?”

萬家凰提高了聲音:“您可別胡打比方了!”

“我怎麽胡打比方了?”他轉向厲紫廷:“你說,我算不算是你爹?”

厲紫廷當即點了頭:“我早就拿您當我的父親看待了。”

萬家凰對厲紫廷說道:“你最狡猾了,把爸爸哄得五迷三道的!”

萬裏遙怒道:“臭丫頭,你不也是五迷三道的嗎?”

“我可不像您老人家,我一直清醒得很。”

“你清醒得很,怎麽還半夜鑽樹林子掉進了坑裏?”

萬家凰最怕提起那一夜的大坑歷險記,那一夜她東奔西跑連哭帶嚎,外加險些将屁股摔成八瓣,實在是丢盡了風度和臉面,所以此刻勃然變色,重重的一跺腳:“好哇,爸爸,您還揭起我的短來了。我為什麽掉進坑裏?還不是因為我心中煩惱?我為什麽心中煩惱?還不是因為您挑三揀四,害得我也沒了主意?我若不是心亂如麻,能掉進坑裏去嗎?”

萬裏遙剛要反駁,厲紫廷上前,又是勸他消氣,又是批評萬家凰太厲害。父女二人倒是都聽他的話,被他勸得東一個西一個,遠遠的分頭坐了。

厲紫廷向萬家凰使了個眼色,然後走到萬裏遙面前坐下來,陪他說了幾句閑話,又起身讓勤務兵把留聲機搬進來,放唱片給老爺子聽。而就在萬裏遙挑唱片時,他站起來,又用一個眼神把萬家凰勾出了車廂。

兩人一起走去了餐車坐下,萬家凰以手托腮,向着窗外望。厲紫廷瞄着她:“怎麽,還在生氣?”

“誰生他的氣。”

“那你這是——”他欠身湊向她細看:“在偷着笑?”

萬家凰轉動眼珠瞟了他一眼,自己都覺着臉上的笑容好似花朵,遏制不住的要怒放:“我高興嘛。”

“高興要回家了?”

“傻子,我是因為你高興。一瞧見你和爸爸的關系那樣好,我就想笑。”

“關系好還不是應該的?”

萬家凰掃了他一眼,對着窗外小聲說道:“這幾天看你,總感覺你傻乎乎的。”

厲紫廷含笑看着她:“什麽意思?”

“傻乎乎的怪可愛。”

“萬小姐過獎了。”

萬家凰和厲紫廷在餐車裏一坐就坐到了傍晚時分。

兩人一點也沒覺出膩煩來,反倒是詫異這天怎麽黑得這樣快。餐車裏亮了電燈,有一行人走了進來,萬家凰擡頭望去,發現那是馮楚和畢家的二位女眷。

她和厲紫廷向他們打了招呼,然後繼續竊竊私語。馮楚不動聲色,在稍遠處挑了桌椅,也坐了下來。張順已經提前和廚子打過招呼了,所以他們無需再叫火車上的聽差,直接等待飯菜上桌即可。

畢家的小慧還穿着那件紫皮袍子——她最好的衣裳,她的母親——畢家的三姨太——也将幾樣首飾全戴了上。母女兩個并肩坐在馮楚對面,畢三姨太扭頭看了看女兒,然後對着馮楚輕聲說道:“小慧還是孩子脾氣,本來人家是肯把晚飯送進包廂裏的,可她非得要來瞧瞧這餐車是個什麽樣子。”

馮楚說道:“出來坐坐也好,總在包廂裏,也太悶了。”

小慧擺弄着辮梢,不說話,只偷偷掃了斜前方的萬家凰一眼,心裏有點怕她。她是個濃墨重彩的長相,眉眼特別黑,臉蛋特別粉,牙齒特別白,衣着既華麗,個子又高挑,小慧總覺得她“鮮豔奪目”,帶有侵略性。

她可怕,她的未婚夫緊繃着面孔,昂着頭睥睨一切,那個模樣更可怕,簡直就是一臉煞氣。所以小慧對着他們不敢久看,可偏在她要移開目光之時,萬家凰一擡頭,和她對視了。

萬家凰看她像只驚弓的小鳥一樣,就一團和氣的向她一笑,厲紫廷見狀,也回頭望了過去,向着那一桌人一點頭。然而二人繼續嘁嘁喳喳的談話。萬家凰一邊說一邊凝視着厲紫廷,對他是越看越愛,認定了他是個最标準的東方美男子,尤其是笑容真摯、目光親切,性格既好、心思又細,正是皮囊美、靈魂更美。

萬家凰并不知道天底下除了她和她爸爸之外,其餘人等看厲紫廷,都是越看越怕。

幾米開外的畢家小慧收回目光,又望向了面前的馮楚。馮楚垂眼盯着桌面,正在出神,餐車裏燈光強烈,把他的雪白皮膚照耀成了半透明。

小慧覺得還是他好,他處處都好,可是老天爺偏偏要欺負好人,就不許他過幾天開心日子。昏庸暴君一樣的父親倒是每天都樂呵呵,那個長得好像冷血殺手一樣的厲司令,也是活得美滋滋。唯獨從來沒害過人的、孤苦伶仃的馮先生,沒有好日子過。

她想救他,可是她一點本事都沒有,怎麽救呢?

她先前一度曾想去讨好爸爸,多要點錢給馮大哥買點補品、補補身體,可她爸爸對她實在是太冷漠了,根本沒有留意到她的奉承,因此也就沒有多給她一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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