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張順無影無蹤,去向成謎。畢聲威并沒有對他追查到底的意思,至于馮楚究竟對着張順胡說八道了多少,他也不想再追究——追究也追究不出什麽結果來,馮楚那小子死鴨子嘴硬,又敢賭咒又敢發誓的,他又不便對他嚴刑拷打一番。

不能對馮楚下手,未來岳父萬裏遙也已經被他開了個透明窟窿,事情辦到這個地步,也就算是可以了。

畢聲威轉身欲走,哪知道馮楚卻是追上來攔在了他的面前:“你等等。”

畢聲威疑惑的看着他。

他問道:“那一番話,我是真的沒有對任何人講過,所以萬家的人到底是從哪裏得知的?是不是你的部下有內奸?”

“不就是你嗎?”

“如果你的部下裏真有內奸,那麽他能把你的秘密洩漏給萬家人,恐怕也能為了萬家人,做出對你不利的事情。”

畢聲威略一思索,随即答道:“你說得對,我會小心。”

畢聲威繞開馮楚,走回了後方的內宅。

萬裏遙疼得昏了過去,萬家凰已經哭得沒了眼淚,見他進了門,她也不敢再造次了,只往父親身旁又躲了躲。

畢聲威見狀,知道這小娘們兒終于是知道厲害了,便停在門口,不進去吓唬她,還特意的放輕了聲音:“軍醫來過了嗎?”

萬家凰直瞪着他,沒反應。

畢聲威望向萬裏遙的腿,見他那右大腿上已經纏了繃帶,便像怕吓着誰似的,悄聲告訴萬家凰:“沒事的,小傷,養一個月就好了。反正咱爹在看守所也沒少挨打,沒我這一槍,他老人家也得好好養一陣子,正好一起養,什麽都不耽誤。你餓不餓?早飯沒吃吧?你等着,我讓廚房開飯,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萬家凰像是被他吓魔怔了,依舊是瞪着他、不言語。

對于她的反應,畢聲威非常滿意,一邊後退,他一邊輕聲道:“那就随便吃點吧,等你考慮清楚了,咱們的大事定下來了,我再擺一桌宴席請你。”

萬家凰幾乎沒聽見他在說什麽,單是耳邊轟隆隆的鳴響,一顆心也如同落在了滾油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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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張順是否活着到了臨城縣,不知道他是否已經見到了厲紫廷,更不知道厲紫廷肯不肯再冒險過來救她一家人。

況且,就算張順見到了厲紫廷,厲紫廷也當真肯來了,可是她這一家人都被畢聲威囚禁在司令部裏了,他們可上哪兒找她這一家人呢?人都找不着,又怎麽救呢?

所有的問題都是無解,萬家凰怔怔的坐在父親身邊,只在心裏自語:“沒想到,我最後竟是這樣的下場。”

真是沒想到,她以為自己一生一世都會是富貴尊榮,死也是老死在錦繡叢中。

有人擠擠蹭蹭的靠在了她的身邊,是翠屏,翠屏先前一直和二順蹲在牆角,是兩只小小的驚弓之鳥。如今靠在了萬家凰身邊,她心中紛亂,也有末日臨頭之感。茫茫然的整理了心事,她發現自己活得簡單,心裏除了張明憲那個大個子青年之外,也就沒了別的什麽。再回想起張順那個人,也不再那麽厭煩他了。

畢竟,如果不認識張明憲的話,她真的就會嫁給張順,如果不認識張明憲的話,那嫁給張順也沒什麽不好。

“小姐……”她小聲開了口:“明天……您會答應那個人嗎?”

萬家凰面無表情的沉默着。

翠屏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正要低頭挪回到二順身邊,可就在這時,萬家凰作了回答:“要是實在逃不脫,我就答應他。我答應了他,他應該就不會再為難老爺和你們了。到時候你和二順打起精神來,和老爺一起到南邊去,老爺今年也才四十多歲,再娶一房太太,再生一次兒女,兒女二十歲了,他也才六十多,享得到兒女的福,還能看得到孫輩。”

“小姐,您說什麽呢……”翠屏咧了嘴要哭:“您快別胡說這些吓人的話了……”

“翠屏,你是大姑娘了,不要動不動就哭,老爺糊裏糊塗的,往後沒誰能夠護着你,你哭哭啼啼的給誰看?人家不但不同情你,還要看出你是個軟性子,更要欺負你!”

說着,她回頭望向了二順:“二順,也不知道你哥現在如何了,如果你哥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你就好好地跟着翠屏和老爺,家裏現在只有你一個年輕男人,你可不能再當自己是小孩了,聽見沒有?”

二順惶惶然的,對着萬家凰一味的只是點頭。

萬家凰說完這些話,仰起臉嘆了口氣,同時心裏下了決心。

她想自己一定是逃不脫的了,所能做的,就是和畢聲威開談判,自家的人,能逃一個是一個,自家的錢,也是能帶走一分是一分。

傍晚時分,萬裏遙醒了一次。

他吓壞了。死死抓住了女兒的手,他先是哭了兩聲,朦胧中瞟見了女兒慘白的臉,他将那哭聲硬憋了回去。

不知道憋了多久,他再次陷入昏迷,終于是在夢裏忍無可忍的呻吟出聲。

一夜之後,天光大亮。

萬家凰讓翠屏和二順守了父親,自己出門對着勤務兵說道:“叫你們司令過來,我有話要和他談。”

士兵領命而去,片刻過後,畢聲威笑呵呵的登了場:“萬小姐,你這是提前考慮完了?”

萬家凰點了點頭:“是的,不過我所考慮出的結果,大概和你預想的有些不同。我們需要坐下來談一談。”

“現在談?”

“現在談。”

畢聲威興致勃勃的搓了搓手:“好,那就現在談——萬老先生今早好些了沒有?要是還疼得厲害,我讓軍醫給他打針嗎啡?”

“不必了,我們到對面廂房裏坐吧。”

她先邁了步,畢聲威當即跟上了她,同時向勤務兵做了個手勢:“上茶。”

廂房是間清冷的空屋子,先前大概是住過女人,裏間卧室裏擺着梳妝臺,臺面上還扔着一把木梳。

萬家凰和畢聲威在外間屋子裏相對坐下了,兩人中間的桌上擺了一壺熱茶,以及兩只水淋淋的茶杯。畢聲威親自起身倒了兩杯茶,然後将其中一杯推到了萬家凰面前。

端端正正的重新坐好,他向着萬家凰一笑:“有什麽話,就請講吧。能辦到的,我一定辦。”

“我要你放了我的家人。”

“我可以放,但他們現在無處可去呀!京城,回不了,去上海?也難。”

“這就要看你了,你去向柳介唐解釋,說真話也好說假話也好,我不管,總而言之,我要你還我父親一個清白。”

畢聲威上下打量着她:“真的,妹妹,這話你到底是從哪兒聽來的?真是馮楚說的?”

“你去問馮楚。另外,請你回答我,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你這個要求,有點難辦。我肯定不能和柳介唐實話實說,撒謊倒是可以,但我得花點時間編個謊兒,這個謊不好扯,非得把它編圓了才行。”

“到底是行?還是不行?”

“那就算……行吧!”

“好,接下來是第二個問題,你對于我,究竟是只想要我這個人?還是也想要我的錢?”

畢聲威垂眼望着桌面,沉吟了一下:“說實話,我都想要。你很好,你的錢也很好,我都想要,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可能全部給你。全給了你,我家裏人回去怎麽過日子?”

畢聲威擡眼注視了她:“那你打算給我多少——事先聲明,這也不能算是全給我的,畢竟你我以後是一家人,我的還不就是你的麽?”

“你先開個數目吧,我聽一聽。”

畢聲威擡手摸了下巴,有些躊躇,有心直接開個高價,又怕高得離了譜,接下來雙方沒法談。目光在萬家凰臉上盤旋了幾圈,他最後張了嘴:“那就——”

遠方一聲炮響,截斷了他的下文。

畢聲威做了二十年的軍人,對于槍炮聲,最是敏感。

在萬家凰還疑惑那是遠遠的一聲悶雷時,他已經起身沖了出去。逆着陽光舉目遠望,他看不出天邊是否升騰了硝煙;又做了幾個深呼吸——空氣也是潔淨清新的,一切都是一如既往。

“怎麽回事?”他向着院門大吼:“誰在開炮?”

一名副官跑了過來:“回司令,不知道啊。”

這人話音剛落,一名軍官沖進了院子:“報告司令!西城門那邊來了電話,說是遭了炮轟!”

畢聲威臉色一變:“誰轟的?”

“厲紫廷!”

“厲——”畢聲威因為太驚訝,以至于一時氣結:“他——他怎麽能——他什麽時候——”

那軍官是畢聲威的老部下,能從片言只語中領會精神:“他們應該是連夜行軍過來的,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他們二話沒說,直接就對着西城門開了炮!”

畢聲威轉向旁邊的小勤務兵,說了一句“看住她”,随即帶着那名軍官向外跑去。而就在他跑起來的一剎那,隆隆的炮聲忽然連成一片,遠方的藍天白雲也變了顏色。

畢聲威萬沒想到厲紫廷的炮火,會和萬家凰有直接關系。

也正是因為沒想到,所以他被厲紫廷轟了個莫名其妙、手忙腳亂。

他和厲紫廷是一對仇人不假,一山不容二虎,一片土地也容不下兩位司令。可打仗也沒有這種打法:哪有無緣無故就開火的?

一點原因也沒有,一聲招呼也不打,忽然就趁夜發兵,忽然就對着白縣開了炮——姓厲的吃錯藥了?陸軍部和督辦大人的和平指示,他也不管了?

畢聲威趕往西城門,趕到半路就聽聞西城牆被炮火轟塌了一片,轟塌了也不能撤,他硬着頭皮頂了上去。

城內的畢聲威是莫名其妙,城外還有個同樣莫名其妙的家夥:張順。

張順聽聞厲紫廷同意了去救小姐老爺,以為憑着厲紫廷那一副好身手,必要喬裝改扮,連夜疾行至白縣城外,然後蹑足潛蹤混入城內,再飛檐走壁一番,用冷槍暗箭解決掉院門內外的衛兵,最後從天而降,将家中衆人帶出城來。哪知道厲紫廷白天忙忙碌碌的調兵遣将,傍晚時分集合了隊伍,竟是開始了急行軍。

他緊跟着厲紫廷,心知人家必有打算,又見這隊伍走得速度飛快,急得火燒眉毛一般,便也不敢細問。

隊伍到達白縣城外之時,天還未亮。在那黑黢黢的樹林裏,士兵們排開一列大炮,在太陽升起的同時,炮口也全瞄準了白縣的西城門。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天地之間陽光普照,厲軍士兵既是望得見白縣的城門樓子,城門樓子上的畢軍守兵們若是細心一點,興許也能發現藏在樹林子裏的厲軍隊伍。然而守兵們偏偏就是一如既往的不細心,他們站了半夜的崗,全在拄着步槍打哈欠。

哈欠正是打得此起彼伏,厲紫廷一聲命令,樹林裏地動山搖的開了炮,瞬間就将守兵們轟上了天。

張順被震得一抖,終于忍不住大聲的問了厲紫廷:“厲司令,您是要帶兵殺進城去,把小姐他們硬搶出來嗎?”

厲紫廷把他拽到了面前,在炮火之中大吼:“進城之後,給我帶路!”

張順實在是喊不過炮聲,便只對着厲紫廷用力點了頭。

不用厲紫廷告訴他,他也知道自己得帶路。現在可不是貪生怕死的時候了,就算不管旁人,還能不管翠屏嗎?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老爺和小姐已經最後做了主,翠屏這回千真萬确是他的媳婦了,而他張順是正經男子漢,有義務保護家裏的女眷。

山崩地裂的巨響之中,他眼看着前方城牆被炮彈轟塌了一角,于是鼓足勇氣吶喊一聲,他随着身旁士兵一起狂奔向了前方的城門。跑了沒有幾步,有人從旁邊推了他一個跟頭,一粒子彈貼着他的頭皮飛了過去。沒等他作出反應,那只手又把他拽了起來。這回順着那手向上看去,他發現這救了自己一命的人,是張明憲。

他煩這個傻大個兒,用力甩開對方的手,他繼續沖鋒。

畢聲威在西城門內防守,厲紫廷在西城門外進攻,城牆內外成了個槍林彈雨的所在。而城中心的司令部裏,萬家凰的心跳比戰況更激烈。

他真的救她來了!

她回了昨夜所住的那間屋子,進門之後見父親還清醒着,便壓低聲音說道:“爸爸,紫廷來了!您聽見炮聲沒有?那是紫廷!”

萬裏遙挺身坐了起來:“那咱們現在怎麽辦?在這兒等着他來?他知道咱們在這兒嗎?”

萬家凰慌了神——逃,院裏正站着兩名士兵,逃不成;不逃,又怕亂中生變。畢聲威一旦抵擋不住,逃命之時會将自己全家也裹挾了去。

這時候,二順忽然開了口:“我能打一個。”

見屋內三人都望向了自己,他小聲又補充了一句:“偷襲的話。”

萬家凰轉向了翠屏:“咱倆打另一個?”

翠屏連連的點頭:“好!打!怎麽打?”

萬家凰把翠屏和二順叫到自己面前,聲音又輕又快,一口氣說出了一套長篇計策。萬裏遙在一旁聽着,沒有阻攔——現在不是講安全的時候了,他們唯一的活路,就是放手一搏、險中求勝。

炮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硝煙甚至滲透進了房內。萬家凰提出了從家帶來的兩只小皮箱,讓父親一手一只死死拎住,又蹲下來給他系緊了鞋帶。然後領着翠屏進了院子,她故意的皺了眉頭往西望。

她望得專注,院內的兩名士兵見狀,也舉目向西去看。二順這時舉着個木頭凳子沖了出來,對着其中一人的腦袋就要砸。

可就在這時,那位忽然回了頭。

二順和他對視了一秒鐘,然後以着吃奶的力氣,将那個小木凳子狠狠鑿上了對方的腦門。

凳子當場就散了架,二順的雙手虎口也裂了口子,挨砸的那位一聲不吭的倒了下去,他的同伴則是立刻就對着二順端了槍。萬家凰一甩早預備好的大手帕,從後方勒住了他的脖子,而翠屏一手去擡槍管,一手五指蜷成爪子,對着那人的面孔就是狠狠一挖。

翠屏這樣的大丫頭,平時不幹粗活,修得十指指甲尖尖,如今發狠撓起人來,真和鷹爪差不許多。士兵疼得慘叫一聲,二順上前攥住槍管向外一拽,硬把步槍從他手中拽了出去。萬家凰咬牙切齒的勒緊了手帕,死活不放半分,翠屏的指甲都撓折了,還對着那人滿臉亂抓,那人慘叫連連,然而炮聲隆隆,正好蓋過了他的慘叫。

萬家凰一步一步的後退,那人緊閉雙眼,一邊擡手抵擋,一邊後仰着跌了下去。二順上前一步攥住步槍,一槍托砸上了那人的面門,砸過之後低頭一看,他見了那人血葫蘆似的面孔,吓了一跳,還是萬家凰厲聲喝道:“再來!”

第二下砸出去,那人不知死活,反正是和他的同伴一樣,全不動彈了。

萬家凰丢了手帕,和翠屏沖進房內,一邊一個架起了萬裏遙,萬裏遙随着她們擺布,唯一宗旨就是拎住皮箱,絕不松手。

二順端着那支步槍,正在研究它的保險和子彈。去年在臨城縣住的時候,他看厲紫廷的部下們擺弄過槍,雖沒親手摸過,但對它不是完全的無知。見她們架着老爺小跑出來了,他一馬當先,奔向了後方小門。

他們所在之處,已經是司令部的內宅,所以走不多遠,便是後門。後門大敞四開着,門外正有兩名士兵背對了他們站崗。二順想要挑一個瞄準了開槍,哪知外頭忽然遙遙的響起了一個粗喉嚨,對着那兩名士兵咆哮出了一串話。那兩名士兵一邊答應,一邊扭頭就要往門內跑。

二順躲閃不及,舉槍就是一扣扳機。

他沒瞄準,為首那人和他走了個面對面,他根本也無需瞄準。

只是槍響過後,又響了一槍。

二順只覺着胸前像是被大鐵錘狠擊了一下子,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擡頭再向前看,他就見小姐老爺和翠屏都像瘋了一樣,竟是什麽都不怕了,一擁而上打向了那持槍而立的士兵。慢慢的低頭望下去,他看到了自己滿襟的鮮血。

到了這個時候,他才知道自己是中槍了。失控似的向後仰摔下去,他所看到的最後一幕,是萬裏遙東倒西歪的跳了起來,雙手掄着皮箱砸向了那個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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