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因為畢聲威随時可能發兵反攻,所以萬家凰坐上大馬車,在厲紫廷的護送下,暫且前往了更為安全的臨城縣。

馬車寬敞,平平的鋪了一層厚褥子,可以讓她在旅途中睡覺。她在颠簸中閉了眼睛,先想如果爸爸沒有被畢聲威劫走,此刻父女二人就可以一起坐着這大馬車回那臨城縣的老宅了。父親最喜歡紫廷,如今能随着紫廷同路回家,這一路上他得有多高興;又想二順可憐,平時他不聲不響的,處處都不如他哥,從來也沒人多看他一眼,沒想到危難關頭,他竟是比誰都剛勇,早知他是個這樣有情有義的孩子,當初就該對他再好一些。

最後,她又想到了厲紫廷——這麽長的一路上,他就只來看了她兩次,一次問她要不要吃喝,另一次問她要不要解手,除此之外,一點額外的關懷都沒有。

“可能真是傷透心了。”她暗暗的想:“況且我這回又是這麽狼狽,除了哭還是哭,披頭散發的,一點好樣子都沒有。”

想到這裏,她嘆出了很冷清的一口氣,就覺得自己那人生的黃金時代過去了,接下來,活還是得活着,然而最好也不過是能陪着父親一起到老,那些花紅柳綠的愛情與歡樂,都和她沒有關系了。

後半夜,馬車進了臨城縣。

下了馬車之後,她望着四周的火把燈籠,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跟着厲紫廷走過了兩道院門,她進了一間屋子。借着燭光環顧了四周,她心中一動:“這是你的卧室?”

厲紫廷站在門口,沒有進來:“我這兒比別處幹淨些,你湊合一夜,明天再搬回老宅。”

“那你呢?”

“我有地方住。”

萬家凰知道自己問到這裏就該打住了,可是心裏知道,嘴不聽話:“你……你到哪兒去住呀?”

“我住張明憲的屋子,讓張明憲去副官處擠一夜。”

她這才放了心——方才她忽然想邪了,竟然懷疑厲紫廷另有一處溫柔鄉在等待着他。

“那好,那我們就……明天見吧。”

厲紫廷轉身關門走了。她在床邊坐了下來,床板硬邦邦的,褥子太薄,并且微微的有點潮,摸着倒确實是潔淨的,鋪得尤其平整,一絲皺褶都沒有。

這床躺着不會舒服,況且她身上不幹不淨的,也有點不好意思真躺。進退兩難的發了一陣子呆,她見窗外天色還是漆黑如墨,一點也沒有要亮的意思,便起身撣了撣周身的灰塵,然後脫了鞋,小心翼翼的縮腿躺了下去,自己都覺出了自己的心虛——原來在他面前,她多厲害呀,多豪橫呀,現在不行了,現在沒底氣了。

“這全怪我。”她閉了眼睛,沮喪得簡直要窒息:“我那時候要是對他好一點,哪裏會有後頭這些禍事?看來他和別人不一樣,他這個家夥,是欺負不得的。”

似睡非睡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睜開眼睛,發現窗外已是一片明亮。

床頭地上擺了一只木凳,上頭放着一摞女子衣物,下方又擺了一雙新鞋,她伸手将那衣物翻了翻,然後伸腿下了床。

窗外直挺挺的站着個小勤務兵,她一動,那勤務兵立刻就聞聲回了頭,并擡手敲了敲玻璃窗:“萬小姐,您醒了嗎?”

她清了清喉嚨:“我醒了。”

“那我給您送水進去?”

“多謝。”

小勤務兵跑了,片刻之後開了房門,一手提着一桶溫水,一手拎着一只暖壺。屋角立着臉盆架子,他往盆裏倒了水,又道:“司令早上進來,毛巾和香皂都給您換了新的,您直接用就成,都不髒。”

萬家凰問道:“你們司令,現在忙什麽呢?”

“司令到營裏去了,過會兒就能回來。”

萬家凰點了點頭。等小勤務兵退出去了,她見水量充足,便在洗漱之餘,将頭發也洗了一遍。然後換了潔淨的新衣,她周身舒适,披着濕漉漉的半長頭發,她推開窗子,一邊吹着春風,一邊将床鋪收拾了一番。

她不慣做家務,怎麽鋪都鋪不出先前的平整,累得出了一層薄汗。忽然聽見有人進了門,她慌忙一回頭,又擡手将半幹的鬓發往耳後一掖:“你回來啦?”

厲紫廷的形象讓她有點意外,她以為他從軍營裏回來,一定是戎裝打扮,沒想到他西裝革履,頗有一點盛裝出場的氣派。

随即她反應過來:他向來都是這樣的,是一條愛臭美的好漢,脖子往上簡直有油頭粉面的趨勢,脖子往下則是鐵打一般的硬棒身體。

但即便如此,這盛裝也未免太“盛”了,她掃了他那雪白的襯衫領子一眼,心想就算他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可畢竟是出門跑了一大圈,難道連汗都不出一滴?

幹燥的春風吹拂了她的頭發,說不清那感覺是有點涼還是有點暖,她又擡手摸了摸頭發,想起來自己已經将頭發梳理過了,此刻披頭散發也不會太亂,可還是有些不好意思。見厲紫廷站在門口不言語,她沒話找話的開了口:“我聽外面那個小兵說,你是去了軍營?”

厲紫廷一點頭:“是。”

他這樣寡言,讓她心中也七上八下起來,不知道他是不是對自己還懷恨:“哦……看着不像……穿得這樣整齊。”

這一句話,又未得到回應。

她實在是懷疑自己得罪了他,忍不住對他察言觀色,卻見他垂眼望着地面,一張面孔冷冰冰緊繃繃,像是帶着怒氣,然而面頰又透了一點紅色。

她也低下了頭,對峙一般的沉默了片刻,她不願一直和他打啞謎,于是索性邁步走到了他面前:“紫廷,你……你是不是不願意理睬我?如果是的話,那你不必為了情面、勉強自己來敷衍我。當初本來就是我欺負了你,如今你不計前嫌救我全家,對我已經是仁至義盡。我對你只有感激的份兒,絕對不會再因為別的……別的什麽……挑你的理。”

厲紫廷一擡頭,睜出了兩只驚訝的大眼睛:“嗯?”

萬家凰逼迫自己向他一笑:“真的,我這可不是欲擒故縱的敲打你,我說的全是真心話。”

厲紫廷皺起眉頭,面頰上的紅暈瞬間褪了色:“我們……不是和好了嗎?”

萬家凰沒有看懂他這個表情,登時也有點不知從何說起:“和好是和好了,可是我不知道你——我當然是——但也許你——”

厲紫廷打斷了她的語無倫次:“你還愛不愛我了?你說的和好,是和好之後成為夫妻?還是和好之後,只做普通朋友?你也如實回答,無論是什麽答案,我都照樣會去救老爺子,不許你撒謊騙我。”

萬家凰聽了這話,先是一怔,随即心內起了波瀾:“我——我是不知道你這人一罵就要走,要是早知道,哪怕我自己活活氣死,也絕不會說你一個字。”

說完這話,她又委屈起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氣,我吵你就由我吵去,又吵不掉你一塊肉,哪能說走就走、和我一刀兩斷?我罵你幾句,你就不要我啦?你走了之後就一點也不想我嗎?你那心是鐵打的?”

她委屈得沒法,氣恨得也沒法,對着厲紫廷的胸口就是一拳:“我看錯你了,白對你好了!你還好意思問我愛不愛你,我單方面的愛你有什麽用?你不愛我,我再愛你又能怎麽樣?”

然後她被厲紫廷一把摟進了懷裏去.

厲紫廷只是抱,不說話,雙臂勒得她骨頭疼。面頰蹭上了她的頭發,她聽見了他低而顫的聲音:“你別生氣,是我不懂你,我還以為你真嫌棄了我,是我的錯。如今我懂你了,往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你原諒我吧。”

她也緊緊的擁抱了他,忍不住抽泣了一聲:“這一回,我也懂了。你也原諒我吧。”

兩人在這房門口一站就是良久,日光移轉,直射向了門窗,照得厲紫廷後背滾燙,窗前的小勤務兵憋着一泡尿,然而生平從未見過如此羅曼蒂克的場景,所以硬是憋着不肯走,倒要看看這二位能不能抱到中午去。

厲紫廷的忠實部下韓參謀長有事前來,走近一看,轉身就想返回,返了兩步想一想,覺着還不能真走,于是翩然一轉,硬着頭皮又回了來:“司令?司令哎……”

萬家凰如夢初醒,立刻就想推開厲紫廷躲開來,然而厲紫廷那手臂好像鐵打的,緊緊的箍着她不肯放,甚至把臉埋進了她的長發裏,連頭都不回:“什麽事?”

“畢聲威今早派兵反攻了一次,讓麻團長給打回去了。麻團長剛發來了急電,問咱們是守住白縣就得了呢?還是乘勝追擊繼續打?照說是該乘勝追擊,可萬先生不是讓畢聲威給擄去了嗎?就怕畢聲威狗急跳牆,對萬先生不利。您說這可如何是好?”

“乘勝追擊。”

感覺到懷裏的萬家凰掙紮了一下,他摟緊了她,繼續說道:“麻團長的力量只夠守城,讓他出去打畢聲威,他打不贏。”

“那還讓他打?”

“挫挫畢聲威的銳氣,先打,再談。”

韓參謀長恍然大悟:“對,是這個理,要不然他還以為咱們怕他。那我走了,我這就去給麻團長回電。”

他匆匆離去。萬家凰感覺厲紫廷的手臂略微松了些,便用力将他推開了一點。

仰起臉望向他,她這才知道了他方才為什麽死活不擡頭。

他紅了眼睛和鼻尖,竟是泫然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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