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孟佳琪把情況和孟利航一說,孟利航一臉的狐疑,懷疑之外更多的是不想沾身。
“佳佳,你們老師不至于吧……”
村子裏就那麽些人,出什麽風吹草動立馬整村人都曉得了。孟佳琪平白無故質疑起自家班主任的品行,對方不知道還好,要是知道了往後關系就難看了。
孟佳琪想得嚴重了,她也明白事實未必就是如此,但在她爸面前還是不能讓步:“以防萬一,就追過去看一看。”
從小教着女兒不能單獨和男老師待在辦公室,今天這是撞得正好,沒事就算了,真出了什麽事……孟利航自己也放心不下。他将孟佳琪手上的大部頭接過手,另一只手牽住女兒的手:“噓,我們悄悄确認一下。”
書包挂在自行車車把上,孟佳琪坐在自行車後座,那本書沒放處還得她拿在手上。車子比自行車快上太多,早就沒了影,孟利航徑直往班主任家裏騎。一大一小隔着馬路面對班主任家門口方向站了十來分鐘,等到了班主任送完孩子開着空車回來,孟利航嘆了一口氣,伸手在孟佳琪頭頂搓了搓:“佳佳啊,你得給你們老師道聲歉啊。”
“哦。”孟佳琪臉上燒紅燒紅的,不過她不後悔自己的堅持。
對不起。孟佳琪隔空給班主任鞠了個躬,而後拽了拽她爸的手,“晚飯快涼了,回家吧。”
孟佳琪從金曉那兒沒問出葉悠的情況,她爸倒是都了解,回家路上父女倆聊了點學校的事,孟利航總聽孟佳琪說起葉悠,就将葉悠與車裏的孩子對上了號。
“這孩子的父母啊,和文家有親緣關系,家長覺得出點錢将孩子寄養在親戚家裏,能比其他家庭好一點。其實真說不準。文家就是拿了錢不樂意辦事的性子,她家自己的孩子在鎮上初中讀書,管不管你同學,能管多少都沒準數,我看你們老師還是挺負責的。”
前頭孟佳琪都聽的好好的,到最後一句孟佳琪臉上又一紅。
父女倆到家已經天黑了,八仙桌上扣着菜,金曉和孟佳琪奶奶在卧室看電視。孟佳琪趁進房放書包的工夫瞄了一眼電視機屏幕,電視裏播的是TVB的《金枝欲孽》。孟佳琪小時候看過這電視,劇情全不記得了,瞧這焦黃黃蒙了霧的複古畫質,她又多了點穿越的實感。
孟利航和孩子都回家來了,金曉就按掉電視電源,扶着孟奶奶到了堂屋。正到飯點,孟利航也餓了,金曉回堂屋熱菜,進門就見到孟利航拿雙筷子已經在解決桌上那幾盆沒動過的炒菜。金曉不好說什麽,打了燃氣竈的火,一轉身就挑孟利航吃得最歡的一道菜先熱。孟佳琪在卧室背書,孟利航放了筷子回房又把電視開了。
電視聲音不大,注意力集中障礙的孟佳琪一聽,是背不進書了。他爸靠着椅子背看電視,她坐在床邊的踏板上,挪到她爸餘光顧及不到的方位,索性托着下巴跟着看起電視。沒看幾分鐘,她媽就喊:吃飯了。
孟利航進門吃了幾口菜,已經不餓了,守着電視機不動如山,孟佳琪回頭看了幾眼,也催她爸出來吃飯,她爸嘴上說是是是,屁股粘在了座椅上。這副樣子,孟佳琪印象挺深的。她爸一直這樣,要麽手上有工作要麽做着什麽正入迷,當餐的飯不肯當餐吃,飯菜都涼了剩點鋪盆底的了,他再出來清掃一空。孟佳琪以前覺得她爸是舍不得家人,留着肉菜先給家人吃,這回再看,好像不都是這個原因。她爸本身的習慣就不太好。
孟佳琪催不動她爸,回到飯桌上扒拉了幾口飯,她媽給她使眼色讓她再去催催她爸。孟佳琪扒開長椅,任勞任怨當起她爸媽間的皮球,“你去喊我不來”地來回跑了幾圈,孟佳琪索性蹲在孟利航腳邊一起看電視。
孟利航:“佳佳,你怎麽不吃飯啊?”孟佳琪不理她爸,他又問,她“嗯”一聲說自己吃飽了,眼睛還粘在電視上。她爸表情登時變得嚴肅了,他說:“佳佳啊,你是不是喜歡看電視啊?電視都是沒營養的東西,看多了也不過如此,對你沒什麽幫助。你吃完飯了,吃飽了嗎?再回去吃點?”
教育完孩子,孟利航安了心接着看他的電視。半天孟佳琪還沒走,他開始有些不耐煩,催促她吃飯去,孟佳琪學她爸,嘴上應得好壓根沒行動,一次兩次,她爸沒辦法了,只能以身作則關了電視。前頭他是好聲好氣在教育女兒,這下就要光火了,孟佳琪一點不怕,反而握住她爸的手。
前世孟佳琪在父母前畏畏縮縮,她現在直視父親的怒火,膽子這麽大,是看得明白她爸對她有多少的喜歡。父母是天生的,無法選擇的,但再怎麽天生穩固的關系,也有感情耗空的時候。這時,沒有弟弟分走父母對她的關懷,那些不幸尚未發生愛意還未消磨,她的勇氣也還在。
孟佳琪仰着脖子,對她爸說:“爸爸,我想和你一起吃飯。”她沒有刻意撒嬌,父親自己心軟了,目光變柔了,眼底的火氣全息了。
孟佳琪一直覺得自己不讨父親喜歡,現在看來根本不是。喜歡不是讨好來的,是自然而然得到的,後來他們對她失望,不舍得給她了……而已。
好不容易一家人吃了飯,孟佳琪回到桌上沒坐上多久,她奶奶先下了桌,她媽吃得也差不多。奶奶在房裏喊媳婦幫忙折騰電視,金曉将碗底的米飯都扒拉了,正好也要回卧室看電視。之前她和父親兩個人待在卧室,現在她和父親坐在堂屋的飯桌上,孟佳琪埋頭吃飯,不說話了。
孟佳琪自覺認領了飯後洗碗的活,在飯桌上坐到了最後,她收拾碗筷的時候,她爸說讓你媽來,孟佳琪就認真地告訴她爸:“中午我做飯媽媽洗碗,現在媽媽做飯我洗碗,我們是有分工的。”
父親話裏話外喜歡挖苦母親,日積月累的毛病,不好改。孟佳琪就從小處做起,試着一點點糾正她爸的觀念。她不好态度太過強硬,那樣她爸急着維護自己大家長的威嚴,就聽不進她的話了。
孟佳琪蹲在井邊刷碗,她很小就幫着家裏幹活,成績又好,村裏來來往往的大人經過她身邊,真心假意都喜歡誇一誇她。孟佳琪小時候不喜歡被人這麽不走心地誇,也只有大人覺得小孩子什麽都不懂,時不時逗一逗孩子,還覺得自己挺風趣的。孟佳琪現在不那麽害羞,誰誇她就嘿嘿笑着,不說話。
“佳佳啊,在洗碗呢,你爸爸呢?”輪到她大伯孟利喬走到她身邊來誇她,孟佳琪不好忽略了,摘掉膠皮手套,站得筆筆直。
她說:“大伯,我爸媽在家呢。”孟利喬在北方有生意,過年到現在還沒回店裏,孟佳琪不清楚原因,直覺告訴她大伯這一趟與爸爸要談的是要緊事。她站在原地看着孟利喬進到她家門,再回去洗碗有點不能專心了。
孟佳琪手上動作快了些,洗碗過水,比平時要緊迫。孟佳琪捧着幹淨的碗筷回家,大伯和爸爸搬了長椅坐在家門口抽煙。孟佳琪将兩張長椅搭在一塊兒當成課桌,坐在小矮凳上背課文,她小小的個頭待在堂屋裏沒什麽存在感,耳邊既有卧室的電視聲,又有大伯和爸爸談話的聲音,她就拿課本打掩護,根本沒打算學習。
第一根煙的工夫,大伯和爸爸聊的是彼此的近況,聊着聊着又說起近來小五金生意的發展。她爸在農村窩着,眼界倒沒比大伯矮上太多,大伯說什麽,孟佳琪覺得她爸比大伯說得還要在理。這麽看,她爸這麽些年不是一點沒有往外走的心思。第二根煙,爸爸給大伯點了,大伯深深吸了一口,半天沒說話,氣氛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孟佳琪很明顯感覺到大伯正在醞釀什麽。
“我要在銀川開分店了,你來幫我嗎?”
孟佳琪在空白的練習冊上寫寫畫畫,大伯這一句她已經有了答案。父親後來做生意,問各家親戚湊了錢開店的,不在銀川,他爸就根本沒去銀川。按孟佳琪的想法,她是支持她爸到大伯店裏歷練的。前世她爸初入行,諸事都不大順利,在大伯店裏操練着能少走彎路。當然,父親的自尊心高,真做了這個決定,在兄弟手下幹活免不了有摩擦,要受氣的。
她爸果然搖了頭,沒直說不行,就說:“媽還在呢。”
孟利航年紀最小,哥哥們都覺得父母溺愛小兒子,分家的時候老宅留給孟利航,母親也都讓他一個人照顧。他這麽說,孟利喬點點頭:“我們幾個還是你最孝順。”
孝順的帽子在孟利航頭上戴正了,戴穩了,他更不能往外走。孟佳琪看得出自己爸左一根煙右一根煙,心情已經很不好。孟佳琪伏在長椅上,說不出自己是什麽滋味。家裏沒錢的時候,她跟着母親怪罪過父親窩在家裏,不願意出門見世面,卻沒想過她爸一個思想不算死板的人為什麽不走。
孟佳琪恹恹地閉目養神,大伯和父親聊不下去了,就關注她了。
“佳佳這是怎麽啦?”孟利喬抱着玩笑的意思随口這一說。孟利航抿了抿嘴,他的态度要嚴厲得多:“坐要有坐相,你不想學就先去找你媽玩。”
二十四歲了,當着大伯的面被父親這一批評,孟佳琪覺得丢臉,她更不想動彈了。再不樂意,還得頂着父親的視線艱難地直起腰坐好,孟佳琪沒刻意掩藏情緒,臉上的窘迫很顯眼。孟利喬說:“你對孩子太兇了。”說完走過來,站在她面前悉悉索索掏了口袋,“來時我給你準備了禮物,和你爸聊天就忘了。”
孟利喬拿出來的是一只金屬腕表,孟佳琪中學時花五十塊錢買過一只差不多的。銀色的腕表從頭到腳都閃閃發亮的,孟佳琪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上五塊錢的彩色電子表。小時候收到禮物只覺得開心,她沒想過她爸是什麽心情,以前因為禮物貴重不肯收,現在又多了個原因。她明白她爸是不甘心的。
“謝謝大伯,我不能收。”孟佳琪搖搖頭。
大伯二話不說往她手上一塞,孟佳琪塞不回去,就巴巴交給她爸。她爸坐在旁邊一直沒出聲,接到這只表,他說:“你大伯給的你就拿着吧。”
沒想到爸爸會這麽說,孟佳琪很是驚愕,她爸給她拆了手上便宜的電子表,戴了這只新表,孟佳琪還跟做夢似的。孟利航将電子表放在長椅邊上,衣服一蹭把它蹭掉了落在地上,孟佳琪彎腰撿了起來。
這只藍色表帶的電子表是她爸在小賣部給她買的。孟佳琪喜歡囤東西,東西用不爛從不舍得扔,前世她結婚,行李裏也還有這只表。
該說的話都說得差不多了,孟利喬說:“我去看看媽。”
孟佳琪将視線從電子表上移開,她爸的視線在兩只手表之間來回逡巡。
“你喜歡嗎?”喜歡你大伯給你的禮物嗎?還是,想問她羨不羨慕大伯家裏優渥的生活呢?別人的東西,她從來不多想的。
孟佳琪說:“手表都一樣的。”
孟利航被她說得笑了,以為是小孩子不懂金錢貴重,孟佳琪接下來的話就讓他變了臉。
她說:“爸爸,你做什麽決定我和媽媽都會支持你。小五金的熱潮很快就冷了,沒多少時間耽擱的。奶奶現在還能照顧自己,你可以放心和母親出門,我在家,我會照顧奶奶的。”
孟利航臉色發黑:“你媽教你的?”
孟佳琪說:“我自己想明白的。”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也比平常孩子早熟,孟佳琪仔細想了想,認為自己這番話沒有多麽超越年齡。
孟利航黑着臉又問:“真不是你媽教的?”
孟佳琪說:“不是媽媽教的,是你教的。你剛才和大伯說話我聽着呢,下海是對的,你也着急呢。我聽出來了。”
以為女兒乖巧,一門心思地學習,孟利航才發現孟佳琪小小的年紀心思還挺重。他現在不覺得老師喊他去學校是小題大做了。她想什麽潛移默化都是受他影響,孟佳琪說得明白想得明白,孟利航心裏懸着一道坎過不去,他還想不明白。
孟佳琪說話挺實在,孟利航欺負孩子年紀小,頓了頓還是說:“不該你想這些,你能想出什麽。都是爸爸媽媽的事。”
孟佳琪點頭,不做聲又回去背書。
大伯進到卧室,大概把這話和奶奶又說過一遍,後來大伯走了,家裏的氛圍依然怪怪的。
“利航啊,你要下海就下海吧,跟着你哥做。”
同意孟利航去外地的話,奶奶只說了一遍。她不舍得兒子都離開她身邊,也害怕一個人呆在農村。奶奶什麽想法,孟利航門兒清,孟佳琪眼看着她爸才答應她認真考慮下海的事,被她奶奶這一說,他又不想了。前世是她斷了手,不得已将她爸逼出了農村,孟佳琪想不到現在還有什麽猛藥能讓他不再猶豫。
十年後的家鄉只剩下老人小孩,能外出賺錢的都外出賺錢去了。不要幾年,年入幾千在農村也很難生活了。
時代的潮汐,很快沒頂而來。
難道她要這麽勸她爸?
孟佳琪背不進書,捱了一個小時摸出借來的名著一頁一頁讀了起來。心情慢慢平複。
以往她八點睡覺,這一天因為第二天的考試複習到十點。十點鐘,她準備進房門,在門口停住了。
爸媽顧及着她還在外頭,壓低聲音在吵架,孟佳琪聽見母親壓抑的哭泣聲。
她以為父母下海後開始争吵,她又錯了。
孟佳琪輕輕叩了門,母親紅着眼給她開了門。她問:“媽媽,你怎麽哭了啊?”她媽說自己是看電視看哭的。
父親靠在床頭看電視,房裏一股煙味。
家裏人都知道村裏沒錢可賺,早晚得去外地打拼。誰都不做這個決定,誰都邁不出這個腿。
進了門,孟佳琪沉着臉說——
“我要錢。”
孟佳琪知道自己說了什麽話,父母被她這一聲驚到了,又是受傷又是驚訝地看着她。這一刻,孟佳琪異常地清醒。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扮演了前世一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