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孟佳琪和史玉良一起上學,一路上她不怎麽說話,要不是她惹史玉良生氣而不自知,要不然就是史玉良不過腦子惹她生氣。和葉悠回家的一路,孟佳琪的心情都很好。
油菜花快開了,長得和她們齊高,走在路上晚風吹着,又涼快又清爽。孟佳琪對着綠油油的油菜花垂涎道:“等油菜花開花了,我們偷偷摘着吃,花粉可甜了。”
孟佳琪光是這麽說口水就快落下來了,她回頭看葉悠,後者嘴角是真的淌了口水。早上孟佳琪看着葉悠從書包側口袋掏的餐巾紙,她這回直接拿紙給葉悠擦嘴。
“你真厲害,我就說一句你就饞成這樣了。”
葉悠笑嘻嘻地沒接話,孟佳琪牽着她的手走在前頭,葉悠嘴邊的笑容緩緩落下。她不是饞嘴才流口水,她根本就不饞。
孟佳琪回到家,她媽在路邊問小販買小樹苗。買的是蘋果樹,價錢都談好了,她媽看到她,就問:“你還想要什麽,買了一起種。”
印象裏,她家只種過一次樹,種在家門口的田邊,二伯家和她家臨着,嫌那棵樹占地方,不打招呼就将剛栽下的蘋果樹給挖了,扔了。
二伯家的二堂哥在省會上大學,他家買了塊地基,要給家裏的男孩蓋樓房。二伯吃住都在新房那邊,難得回家一趟,把她家的樹給挖了。
她媽讓她挑樹苗,孟佳琪想不出還要買什麽,偏頭問葉悠:“你想要種什麽嘛?不一定能成活的,活了也得三四年才長果子,要是真結果了再來我家摘。”
買完樹就等着吃果子的金曉:“……”道理她懂得不比女兒少,只是想象的翅膀張開了收不回。
最常見的樹苗是金桔和枇杷,孟佳琪殷殷切切讓葉悠挑,其實她不認得樹苗,葉悠也不認得。葉悠伸手揀了一棵點了點,她說:“就它吧。”
葉悠挑完,小販将樹苗從簍子裏掏出來,孟佳琪不認得這樹,撫了撫鼻子,問:“這是什麽樹啊?”
“枇杷樹。”
“那能吃到枇杷吧。”
孟佳琪剛向葉悠科普了,自己犯了她媽一樣的毛病。買完樹苗就覺得種完了,種完了就覺得一定能結果了。
付了樹苗錢,葉悠拿一棵枇杷樹苗,孟佳琪拿一棵蘋果樹苗,她們跟在金曉身後挑着種樹的地兒。眼看着金曉又往前世栽樹的地方跑,孟佳琪嘆了口氣,她随便轉了一圈,胡亂指了個方向:“媽媽,我想種在這兒。”
哪兒哪兒?把她媽吸引來了,再在這塊田裏現找地方,要向陽要土肥,要長成了不礙到前後人家。種樹沒費多少勁,挑這個樹坑的落址挑了半天。
種完樹天陰了一點,孟佳琪問她:“你和舅媽說幾點回去啊?不急的話我帶你去海邊走走?”
葉悠撇了一眼堂屋的挂鐘,時針指在五點。她說:“六點半。”
孟佳琪家離海邊不過十來分鐘,比學校還要近一點,确認了時間安了心,孟佳琪就和門口擇菜的她媽說:“我同學沒看過海,我帶她去岸上走一圈,很快回來。”
走兩百米上一個坡,就過了住宅區,這之後只有天然的小路。村裏的近海還沒經過開發,港口在另外的漁村,孟佳琪帶葉悠走的一路,遇到幾個挑漁網的同村人,她和幾位叔叔輩打過招呼,指着漁網說道:“我家雜物房也有的,不知道你剛剛看到沒有。”
孟佳琪說話,葉悠第一次不在聽。她們下了一個土坡,到了一段狹窄的土路,角落裏長着一叢灌木,上頭結着紅色的果子,細細密密的和桑葚有點像,外形比後者圓整不少。葉悠盯着這果子,大約認錯了覺得它眼熟。孟佳琪印象裏,這果子是可以食用的,就摘了一顆遞到葉悠嘴邊:“味道和桑葚差遠了,你嘗嘗。”
孟佳琪叫不出這果子的名字,她叫不出名字就是自己不愛吃,給葉悠遞了一顆,自己在旁邊折了蘆葦葉子編蚱蜢,編完又做了個葉哨。她塞到葉悠手裏,“給你,拿着玩。”
葉悠接了哨子,第一次沒吹出聲來,孟佳琪教了一次她就會了。會是會了,吹出來嗚嗚嗚的,沒孟佳琪吹得清脆好聽。
經過幾個蟹塘,又上坡,孟佳琪和葉悠到了岸上。至此,她們還沒在海邊,經過一片礁石才是真正的海岸。
岸上種的草皮和學校種的差不多,新鮮割過能聞到一股青草的甜香。海上還沒漲潮,只看得見土色的黑色的沙灘,孟佳琪自己認為躺在草地上看會兒海就足夠了,但她還是問了葉悠的意見:“你想到海邊走走嗎?”
她看海是司空見慣了,葉悠看海還覺得新鮮。孟佳琪一問,就見葉悠眼中一亮,心中迫切還是禮貌地問她:“可以嗎?”
問的時候孟佳琪就知道葉悠扛不住誘.惑,她都坐到地上了,聽着葉悠這話就又站了起來,拍了拍沾到褲子上的草屑。
“好,帶你下去撿石頭,撿個質地軟的,改天去鎮上刻個章。”
葉悠點頭如搗蒜。她沒往地上坐,一路走過來裙子上就剌壞了幾道,她身上也沾了草屑。孟佳琪幫她把裙子上的草莖揀走了,圍着她轉了一圈,确認她身上是幹幹淨淨的,說道:“好啦,跟我下去吧。”
礁石中央是石頭階梯,爬石頭危險,走階梯不危險。孟佳琪在岸上找了一會兒,找到了階梯入口,領着葉悠一階一階往下走。葉悠穿的是黑皮鞋,孟佳琪摸不準鞋子的價錢,自己在海灘上踩了踩,确認弄不髒皮鞋才扶着葉悠走到淺灘上。旅游景點的海灘是金的白的,孟佳琪村裏的海灘是土黑的,海風帶着一股腥味,孟佳琪找了一塊石頭躺在上頭閉目養神。
她說了讓葉悠找石頭,葉悠就真的在找石頭,夕陽逐漸落下,目之所及看不大清了。她喊住葉悠,“你的石頭找得怎麽樣了?”
葉悠攤開掌心,上頭就有一個小小的鵝卵石。孟佳琪從大石頭邊上滑下來,在褲子口袋抓了一會兒,摸出一塊黑白紋交錯的橢圓形石頭放到葉悠手裏,“就知道你找不到,石頭也有了,我們這就回去吧。”
葉悠亦步亦趨跟着孟佳琪,天黑了就更緊緊貼着孟佳琪,光是握手還是怕。要不是孟佳琪現在的身板太小,她幹脆背着葉悠走得還更快一些。
沒控制好時間,晚歸了。黑漆漆的夜幕罩在頭頂,森森的海風從衣襟穿過,孟佳琪自己也是怕的,只是葉悠在身邊她不好表現出來。
隔着夜色隐約見到前頭大人的電瓶燈,大人挑着兩捆漁網,孟佳琪拉着葉悠小跑着跟在那人身後,看清了那人是誰,她又跑得近了點。
“史叔叔好。”
這人不是別人,就是史玉良的父親。孟佳琪與他家長輩的關系,比她和史玉良本身要好得多,史叔叔見着她還挺高興的。見着她身邊的葉悠,還問是不是她的堂妹。孟佳琪介紹說葉悠是班裏的新同學,史叔叔就說他家史玉良沒意思,學校裏有什麽事都不和家裏人說。別說班裏同學多了少了,就是他自己有個什麽事他也不說。一天天的還就拿個成績單回家,想知道他別的,得耐着性子從他嘴裏一點點撬出來。
有熟悉的大人陪着壯膽,孟佳琪不知不覺就将夜路走到了頭,到了有人家亮燈的地方,她就不怕了,抓着史叔漁網的手也暗中松開了。
史叔到了家,孟佳琪離家就沒幾步了。史叔讓她別走,到屋裏拿了點海蜇皮和紅芒子蝦給她,他家有親戚出海回來,這都是下午新鮮拿到的。孟佳琪不肯收,婉拒了一會兒,史玉良從他家二樓走下來,“我在做題呢。孟佳琪,我爸給你了你拿着就走吧。不是多值錢的東西,大不了你再拿點什麽送回來。”
史叔和她家确實常常互送海鮮,孟佳琪想了想也沒再推辭。她和史叔推辭來推辭去,口水都快幹了。收了海鮮,孟佳琪謝了又謝,出門對葉悠說:“海蜇香油拌一拌就好吃,這蝦拿燒酒嗆,兩樣做起來都快,你稍微等等做完了帶點走。”
海鮮腥味大,現在走的這段路沒那麽暗了,孟佳琪就和葉悠一前一後分開走。她家旁邊的馬路上停着一輛黑色的轎車,孟佳琪不認得那是誰家的車,往家走近了,聽到屋裏吵吵嚷嚷的,不知是出了什麽事。
“媽媽,我回來了。”孟佳琪喊了一聲,就見她媽從屋裏呼啦啦蹿了出來,一巴掌劈頭蓋臉落到她額頭上。莫名其妙挨了打,孟佳琪都懵了。
“葉悠呢,葉悠在哪兒?”金曉急紅了眼,抓着葉悠就往堂屋走,孟佳琪捂着額頭跟在她媽後頭,一邊還讓她媽動作輕點,別把人家小姑娘抓疼了。她媽百忙中回頭睨了她一眼。
堂屋裏多了幾個不認識的人,一個她認識的是班主任,剩下她不認得的,孟佳琪猜出來那是葉悠村裏的親戚。沒人理她,她彎了腰将手上的塑料袋扔到燃氣竈底下的菜簍子裏。
“兩個孩子怎麽能跑這麽遠嘛,說好你家孩子到家得打個電話通知的,這電話也沒打。我們什麽消息都沒有,不得擔心孩子出什麽事啊……”
七嘴八舌的人聲裏,孟佳琪總算聽出了點眉目。
說話嗓門最大的,孟佳琪猜她是文舅媽,穿得體面又職業在角落裏拎着提包不說話的,孟佳琪猜她有可能是葉悠的媽媽。
放學的時候,葉悠沒按她說的做,和班主任換了一套說辭。班主任和文舅媽找不到葉悠,大晚上的追到了她家。
文舅媽一個人嘴皮子趕得上十個人,也是說得她媽毛了,她回來正撞上她媽的槍口。孟佳琪的額頭到現在還隐隐作痛。
“還疼嗎?”孩子已經找到了,大人們尚且有說不完的話,在這空隙裏,葉悠走到孟佳琪身邊問她。
疼嗎?她母親氣憤下的一掌,遠沒有葉悠這一聲溫柔的關懷來得疼。撒了謊利用了她的葉悠,在她面前依然面色不改。孟佳琪忽然什麽都不想問了,避開了葉悠,站到母親身邊。
“你媽媽來了,你不去找她嗎?”
心裏明白過來,葉悠是要鬧“失蹤”把她媽從城裏逼過來,孟佳琪雖然理解葉悠的做法,但是不能認同。葉悠再怎麽想母親,電話裏說不行嗎?就是想用什麽非常手段,何必要牽扯無關的人。這時人都找到了,文家人還氣勢洶洶賴在她家不走,她是真“拐”了小孩子,文家這麽的不依不撓?母親和葉悠之間,孟佳琪毫不猶豫站在了母親那一方。
孟利航在堂屋陪着文家幾個叔叔磨着嘴皮子,是孟佳琪惹來的事,她爸掠過她的眼神,孟佳琪覺得刺眼。
孟佳琪憋了氣,不肯理葉悠。文家找到了葉悠,沒表現多親熱,葉悠不鹹不淡在一群人中間站着。過了好久,她對孟佳琪說:“那是我阿姨,不是我媽媽。”
“我媽媽……她不要我了。”
葉悠說着說着,突然哭出了聲。
葉悠的阿姨這時從人群走到葉悠旁邊,猶豫了一會兒将手放在葉悠後背拍了拍。
“五一有一周假,你媽那時來看你。”
這會兒才是三月初。
孟佳琪喜歡葉悠,關注她,因為她長得可愛,又擁有光鮮的未來。此刻葉悠落到窘境,孟佳琪跟着落到窘境。
她質疑葉悠接近她的用心,而她自己對葉悠一樣不單純。
幻想碎了。
葉悠雖然可愛,可她利用同學,品德這項得存疑。葉悠的前途可能是光明的,但她永遠不知道前世葉悠是怎麽走向光源的。前世的葉悠一樣遠離母親,寄養在不幹實事的文舅媽家裏,她的媽媽一樣出于某種原因抛棄了她。
為什麽?為什麽葉悠也不能活得圓滿呢?
孟佳琪想不明白。
她不那麽讨厭葉悠的利用了。同情總可以拉低人的底線。
葉悠啊,前世在自己的世界裏最奪目的那個人,她原來是這樣的。揭開幻想,葉悠才是葉悠。
葉悠的阿姨不停拍着葉悠的後背,“嘭嘭嘭”,仿佛葉悠的眼淚是被她這麽拍出來的。
鬧劇結束,葉悠從她身邊走過。
葉悠說:“我真羨慕你。”
那是孟佳琪迄今為止聽過最好笑的笑話,她也真的笑了出來。
還真是什麽人都會受人羨慕啊。
好像每個人都以為旁人活得比自己要輕松。
文家人浩浩蕩蕩坐進車裏,都走了,堂屋地上一地的煙蒂。孟佳琪拿着掃帚彎腰掃地,家裏人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她媽洗好了菜淘好了米,沒來得及下鍋。
高壓鍋放在竈上蒸米飯,她媽坐在長椅上看着孟佳琪收拾一屋子狼藉。
不在女兒面前抽煙的孟利航這會兒又抽起了煙,孟佳琪掃地從他身邊經過,他掐了燒掉半截的香煙,扔到掃帚邊上。
“你知道你今天錯在哪裏嗎?”
孟佳琪沒吭氣,她爸撇了她一眼,說道:“你還真是挺犟的。自己看人不清,做事又不仔細,這點錯不肯認嗎?”
孟佳琪做事不細致是真的,撺掇同學、不給家裏人知會就帶人四處撒野,孟利航是萬萬不信的。
孟利航把道理都攤開了,孟佳琪沒的辯白。她倒是沒想到父母一點兒沒信文家的指摘,掃完地在牆角找了張矮凳坐着,悶悶不說話。
高壓鍋開了,噗嗤嗤發着聲,金曉要炒菜了。
孟利航被文家人氣毛了,還不肯緩和臉色,金曉就跑出來圓場。
“考了一天試,又到外頭玩了一圈,你到卧室歇一會兒吧。”
孟佳琪埋頭走進了卧室。沒一會兒她開了電視,借電視聲掩蓋她自己困獸般的哀鳴。
她就是想哭。不為父母的批評,不為母親那一巴掌,也不為葉悠冤枉她。
她怕,一直怕。怕自己闖不出一條坦途。
她對葉悠用心,道理和一個人走在瓷磚地上莫名其妙賭咒是一樣的。
葉悠幸福,我也幸福。
她在抽簽,測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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