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你知道你做錯什麽嗎?不知道。
父母同口同心。他們說了什麽,狀态外的孟佳琪聽不懂,父母因此更加氣憤。
孟利航嘩啦啦拉開家裏放零錢的抽屜,一抽屜的硬幣啷當響,孟佳琪眼皮一跳,隐約知道發生了什麽。孟利航在硬幣堆裏揀了揀,轉過頭問她:“你什麽時候拿的?”
“拿了什麽……”那五塊錢明明是奶奶給她的!
孟佳琪臉色一變,孟利航就坐定了她的罪名。“啪”,她媽在她屁股上狠狠揍了一下。
“爸爸媽媽為什麽把這錢放在這裏?你考慮過沒有?我還真沒想到你會動這個錢……”
金曉失望的聲音化成刀刃劈開孟佳琪的頭腦,她記起來小時候為同樣的理由挨過父母的批評教育。
那時她常常在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五毛零食,父母不給零用,都是給奶奶買日用品才捎帶拿到一塊兩塊的跑路費。她總惦記着葉悠分給她的巧克力,那次買了一管硬糖特意分給葉悠吃。錢是從自家抽屜裏偷來的。
那種糖有三種口味,葉悠認真地挑了黃色糖紙的芒果味,孟佳琪屏息看着葉悠撕開糖紙将果糖遞到舌尖。那是孟佳琪第一次想要讨好一個人。懷着卑微又忐忑的心情,等待那個人接受自己的好意。成年後,孟佳琪将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甚至都記不得自己小時候因為偷錢被父母混合雙打。
記憶是主觀的,孟佳琪将不起眼的丢人事跡鎖起來了。金曉一巴掌令孟佳琪的前生今生短暫重合,孟佳琪啊啊叫着疼,烏黑的眼珠子一轉,不知在想什麽。沒看清她表情的時候金曉還心疼自己出手太兇,待看清了,金曉在她肩窩戳了一記:“你這孩子犯橫呢?認錯就了的事,你……”
孟佳琪含了含下巴,埋頭憋着眼淚:“我錯了。”
金曉話說到半截,大堆的道理就這麽堵在喉嚨口。金曉出場孟利航就在旁邊看着,她半途啞了火,孟利航就來救場了。
孟利航:“你拿錢做什麽?”
假哭中的孟佳琪怔了怔。結婚以後她不花父母的錢改花丈夫家的錢,早就忘了財政大權把握在父母手裏的日子。五塊錢而已,她直覺不需要什麽理由,被父親一問頭腦也還是空的。
出門前母親給的五十塊錢她用了三十塊錢,孟佳琪從褲兜裏摸出皺巴巴粘了汗的二十塊鈔票,塞到金曉手裏。
“我給奶奶買新衣服了。”孟佳琪決定将投稿的事捂得死死的,這麽說就希望父母別再追究那五塊錢的去向。打錯孩子了?父母大動幹戈準備要給女兒進行品德教育,孟佳琪一句話給他們拆了戲臺,父母板着臉正當陰晴不定,孟佳琪又說:“五塊錢是奶奶給我的。”她說的都是實話,就故意沒說清,那套衣服用不着三十五。
金曉從塑料袋裏揪出來一片衣角,拿在手裏摸了摸,“你怎麽想着給你奶奶買衣服的啊?還價了嗎?這一套二十幾塊就夠了,人家就宰你小孩子呢。”孟佳琪嘿嘿笑着不說話。
金曉那邊正說着,孟利航尴尬地清了清嗓,“佳佳啊,你需要零用錢嗎?”需要!但架不住她看出來她爸是在釣魚執法啊。孟佳琪心口不一,咬牙擺擺手。孟利航再接再厲,接着拿金錢蠱惑她,“別的小孩都有零花,你會不會覺得心裏不平衡?”孟佳琪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搖了兩下頭,想起來什麽就說:“爸爸,我這個禮拜是要兩塊錢……我得還書。”
書。那部大部頭的《忏悔錄》孟佳琪讀了有一半,一周的租書費是兩塊一毛,她不準備再借下去了。
孟佳琪手裏有借來的小說書,孟利航覺得挺習慣,就聽見租書費皺了皺眉頭:“你問小賣部借的啊。”頓了頓,“你小孩子別去他那兒借書。”
孟利航這一輩普遍文化水平有限,孟利航讀了兩天高中算是有點墨水的,九年制義務教育普及以後,這一帶依然不少人讀不完中學。家裏沒錢的不願花幾百的學雜費和住宿費,家裏有錢的不願意浪費讀書的幾年時間,覺得不如把孩子帶在手裏讓他學着賺錢做生意。孟慶祥在小賣部辟了個角落租書,村裏就沒幾個人是看書的,他這租書生意做不下去,因此特意進了一批少兒不宜的非正規讀物。小孩子沒分辨力,孟利航才要管着孟佳琪。
整個村裏除了孟慶祥的租書店,再就數孟利航家雜書最多。孟佳琪當了六年的尖子生,在她這個年輕時沉迷武俠的父親心中種了個望女成鳳的莫大野心。村裏像孟利航這麽一門心思打算送女兒升學的家長是不多的。江蘇是教育大省,孟佳琪家鄉的清水村就是個臨海的小村。海裏一天有錢可賺,一部分人生于安樂,就走不出來。
她爸絲毫沒覺得她愛讀書有什麽不好,事實上她讀書的雜食屬性還是她爸養出來的。先頭孟利航批評孟佳琪,沒批評得起來,孟佳琪以為自己是逃不過孟利航一頓說教了,孟利航冷不防伸手搓了搓她的發頂,“非要借書,爸爸陪你去。”
孟佳琪回給她爸一個乖巧的笑容,笑着笑着,琢磨出來她爸話裏另一層意思:下海的日子,再拖拖。金曉沒了耐性,孟佳琪也覺得孟利航固執。身為子女,沒立場責備父親,孟佳琪心不在焉聽她爸說了一會兒話,坐不住了。
焦慮化成鞭子抽打着她,她就是一頭剛上崗的磨驢。她太想要錢了。也許是這個緣故,這段時間頭腦就沒停過,靈感多得像是腦子裏長了一道活泉。
有事可做,孟佳琪的心靈才是平靜的。
“爸爸,我預習去了。”她從父母身邊逃開。
高強度的寫作和學習給孟佳琪帶來了從前未有的紛繁夢境,她的睡眠質量下滑得厲害。白天花越來越多的時間打瞌睡。
驚蟄這天,一大早飄了毛毛細雨,白天沒再下雨,只是陰沉沉的天氣讓孟佳琪變得嗜睡。孟佳琪一邊打哈欠一邊給葉悠進行最後的安全教育。別上樹!她小瞧了小孩子的好奇心,光說不許不談原因,反複幾回葉悠倒更加心動了。
樹上的桑葚熟了,葉悠來得早,撞見幾個男同學采了好幾把。同學秉着見者有份的原則分給她一點,葉悠借花獻佛送給孟佳琪吃。孟佳琪在睡夢中呷了一口,“這個沒我上次帶的好吃。”葉悠心想,那幾個同學不會挑,她看見樹上有幾個熟透的果子呢。
午休,葉悠寫完作業上了個衛生間。又是同一幫人在樹上,瘦幹幹的男孩向她招招手,“還要果子嗎?”
葉悠搖頭說道:“我想爬樹。”
她在家只見過道路旁的行道樹,那一行一排的楊樹柳樹,就是長得再紮實都沒有人爬的。她年紀小,平時再聽話,也想嘗試些沒做過的事。男孩爬樹像是猴子歸山,她覺得自己也可以。不止可以,她還要上去親自摘果子呢。
樹皮皺巴巴扯壞了葉悠的裙子,沒絆住她的腳步,男孩們下了樹,用嗓門遙控她上樹。一切都是那麽順利,直到……她準備落地。葉悠雙腿叉開坐在最粗的樹幹上,不知如何是好。
“你們……”你們喊老師過來幫忙好不好?
同學們呼啦啦跑開了,他們不敢搬來老師當救兵,回了教室找班裏最後一排的學生。正當校值日生檢查班級的紀律分,跑進教室的學生沒再跑出來。
葉悠等啊等,“嘭”,她試着從樹上跳了下來。下意識護住了腦袋,身上雖然疼,也沒什麽明顯的傷口。
那幫學生們返回來,再匆匆忙忙去找老師。一來一回的,葉悠躺得快要睡着了。
“孩子摔了啊!打急救,得送醫院啊!”
葉悠聽着“醫院”兩個字瞪大了眼,“老師我不去醫院……”
她不要去醫院,去醫院就真的沒指望了。
媽媽會放棄她的。
——“本來只是懷疑,還有一份希望,要真确診了……不能去醫院啊!”
葉悠哭着說“我不要去醫院”,她從樹上摔的,幾個老師不敢随便挪動她。她們班主任從人群裏擠進去,安慰她:“已經通知你媽媽了,你別怕。家長來之前,老師陪着你。”
“不要,不要……”葉悠不要在醫院裏見媽媽。
沒人會仔細分辨小孩的話,班主任只當她疼得在撒嬌:“葉悠乖,等急救車來。”
她的心一分一分冷下去。
被醫護人員移到擔架上,前往醫院的路上,葉悠做了一個夢。
夢裏她摔是摔了,和這一次摔的時間有差別,周圍玩鬧的學生挺多的。孟佳琪攤開手在樹底接住了她,骨裂的聲音清脆地傳到她耳邊。
孟佳琪斷了手,母親為了後續賠償的事跑了大半個學期。靠着孟佳琪的傷痛葉悠才經常見到母親,如此過完了小學最後一個學期,母親将她又接回了家。
——“畢竟是自己生的孩子,見到了總會舍不得,你就在家裏待着吧。”小心地,不要引人注意就好。
見到母親,讓她心軟,再然後,葉悠就能回家了。
可那些醫生萬一檢查出什麽……她還有家嗎?
葉悠眼皮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