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父母回來時天已黑了。

孟利航搭着金曉的肩膀走在先頭,孟老太太慢悠悠跟在這對夫妻身後。金曉最早注意到窩在地上的孟佳琪,抹一抹幹澀的眼角,一抖肩将孟利航的胳膊甩了下來。

“哎,佳佳啊,怎麽在這裏等着?家裏沒人你可以去史玉良家呆一會兒的啊。”

借着關心女兒的工夫,金曉刻意躲開了丈夫,她蹲下來安慰孟佳琪,與女兒對上視線,微微一怔再便是眼中泛淚。

她為了改善家裏的生計決定去廠子,在丈夫和婆婆這裏,居然都當她是在鬧別扭。外地太遠了,孟利航母子倆不肯做決斷,那麽近的鎮上,也不行嗎?早上金曉問史玉良家借自行車上班,出門前和孟利航說了打工的事,他當時臉色一黯,并沒攔着她。五點多快要下班,孟利航和孟老太太坐着改裝載客的電瓶車“闖”進廠裏。事發突然,金曉沒顧得上難堪,但當時真的心都灰了。

史家的自行車停在車棚忘了拿,金曉坐到車上想起來的,她連擡手的力氣都沒有,靠着車廂垂着眼。老太太自上車起說個沒停,見她沒什麽反應才沒趣地停了嘴。

金曉從隔壁市嫁到清水市來,家裏有三個姊妹,除她以外哥哥姐姐算是都混出了頭,前兩年就将母親接到了城裏。金曉不顧家人的反對嫁給孟利航,是姊妹裏過得最不好的那一個,這些年除了過年向母親打一個電話,她幾乎不與娘家聯系。從家裏跑出來,她剛二十出頭,孩子長這麽大了,在她自己這裏,她卻還是當初那個忤逆的小女兒。金曉拿孟利航的母親當自己的親媽照顧,漁村人埋汰她不是本地人,孟老太太一撇臉:他們都是沒教養的!

這個家庭是她自己争取來的,煩心時有,溫馨也時有。孟利航和孟老太太跑了這一趟,金曉坐在颠簸的電瓶車裏,她将那些家庭的溫馨全都忘記了。夫妻事,金曉不在孟老太太面前說,可她對孟利航難得恨上了。

老太太迢迢地追過來,背後還有什麽意思!她懂,孟利航也懂!就為她是外地人,又是自己先看上了孟利航,一路走過來陰陽怪氣的議論聽了不少,孟老太太往日維護她,她點滴都記在心裏,這一朝老太太卻和那些人一樣将無形的巴掌往她面上烙。外地人啊,還是這樣不知自重的人啊,将她往外一放,她肯定要攪出不幹不淨的事來。孟老太太在車上端着架子,金曉一個眼神都沒給她。無端蒙受了臆斷,髒水從天上瓢潑而來,還來自身邊親近的“家人”,這是金曉第一次明确地意識到,自己在婚姻裏只是一個外姓人。

一個人和這對母子對峙,金曉還能忍住委屈,女兒小小的年紀好像已經能看穿她的心事,站在她這一邊。金曉就這麽哭了。埋在女兒的肩膀,哭得身體發抖,一邊擦淚,一邊咬牙不發聲。

金曉的頭腦裏暫且還沒有離婚兩個字,她只是迫切地想要向孟利航陳述。那些每每在家庭權威面前息聲的話語,她都得說出來。

她正作這番思量,孟利航伸手在她肩膀拍了一記。他用起力氣不知輕重,金曉“嘶嘶”抽氣,差一點就要當着孩子與孟利航吵架。

孟利航:“佳佳能懂什麽,別吓到她。棉城的小五金市場我打聽得差不多了,你別哭,去給我收拾行李。”

道理原本在她這裏,孟利航這一說,局勢似乎逆轉了。金曉沒顧上再守住己方的陣營,她驚愕地擡了下巴——

孟利航,他要下海做生意了。

老太太不舍得小兒子遠行,孟利航這一說,她當下就不快地哼了哼。孟利航開了家門鎖,孟老太太推開兒子自己回房間生悶氣。金曉給孟佳琪收拾了寫作業的桌椅,也關了卧室門,電視聲調得堂屋都能聽着,沒一會兒老太太從屋裏氣鼓鼓跑出來。

“你媽呀!哎……”她奶憤憤瞪着卧室房門,說,“要不是我拉着你爸爸找過去,你媽就要和人跑了!”

鉛筆在紙面打了滑,筆芯斷了,孟佳琪跟沒聽着她奶說話似的,“奶奶,我去找史玉良寫作業。明天要背的課文挺長的,我過兩小時回來。”

“佳佳啊,你是不是以為奶奶在騙你……”

孟佳琪三兩下收拾好書包,逃一樣溜出家門,到了水泥路上她才敢真的捂住耳朵。

奶奶沒說完,後頭那些話卻還源源不斷往她頭腦裏灌。奶奶離世幾年,與老人相關的記憶過了幾輪的篩子,最後僅僅剩下那些美好的、值得懷念的碎片。

奶奶在天上看着我,奶奶時時支撐我。

這麽想的時候,不記得那個和善的老人也會有惡毒的面孔。

孟佳琪為此逃跑了。

一夜過去,父母的争吵還沒結束。金曉給孟利航收拾行李,自己也收拾了一份,孟利航指着孟佳琪說:“女兒怎麽辦!”

金曉彎腰向孟佳琪手裏塞了一只金黃的油煎蔥花糯米餅,她在孟佳琪的書包上推了推,“走吧。”

等孟佳琪走遠了,金曉轉過身,“佳佳什麽都好,就是沒有有錢的父母。”

還有的話,她放在心裏不會說。要孟利航能獨自外出養家,她就真的在家帶女兒了。

開學第二周的周二,孟佳琪被班主任喊到辦公室。

老師先問她家裏出了什麽事,再将昨天在醫院了解到的葉悠的情況和她說了一說。沒旁的可說了,班主任砸吧砸吧嘴,從抽屜裏拿出來一只信封遞給她。

“八十塊錢的稿費。楊巍和你都有,等會兒你把他喊過來吧。”

孟佳琪疊了信封塞到口袋,出了辦公室單單抽出裏頭的三張紙幣,她對着信封看了又看,上課鈴一響,還是将它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孟佳琪。”

班裏的大高個往她走過來,孟佳琪聽着他的聲音,那一瞬間是想撒腿就跑的。對着這種人,越是怕他,他越來勁,孟佳琪裝得鎮定,背着他還是眉頭一緊。

“楊巍說幫我和你道歉了,你不接受,今天正好碰到了,我再和你親自說一遍。”高志文說着将手伸進垃圾箱扒拉幾下,撚着孟佳琪的信封拎出來,扔到地上。高志文拿運動鞋将信封踢到帶郵票那一面,他說:“你真厲害啊,稿子登報了。”

那次考試高志文的作文分數不低,老師把比他低了幾分的同學喊進去,最後喊的他。課上朗讀沒有高志文,最後給班主任交修改稿的也沒有他。

孟佳琪:“你作文挺好的。”

高志文臉上沒什麽表情,對着她歪歪頭:“你別和我開玩笑。”

孟佳琪:“我在語文老師那兒聽到的,你寫的太好了,他以為你是作文書上抄的。我知道你不會抄,你根本懶得翻作文書。”

“哈哈。”高志文搖搖頭,“我是抄的。”

之前在家随手翻到這一篇,考到了就依着印象寫了。應試教育的氛圍裏有分就行,老師平時就讓同學借鑒優秀作文,到他這裏就是實打實的抄襲。

孟佳琪說:“我知道你借用的哪一篇,寫的不一樣,能這麽化用已經很厲害了。”

高志文定定看着她:“你怕我打你。”

孟佳琪心說,是啊。

她指指前頭最近的教室門:“有老師,我不怕。”

被高志文耽誤了這一會兒,孟佳琪低頭看一眼手表,上課過了兩分鐘了。

兩個人一道走進教室,孟佳琪又聽見講桌下頭整齊化一的小聲驚嘆。孟佳琪旁觀過班裏同學的好幾角戀,猜測這幫同學将電視劇的邏輯照搬進班級,一閑着一個比一個能編劇。

“高志文,你上課又遲到。”英語老師向孟佳琪一擺手讓她坐回座位,單單對着高志文說,“在教室後頭站一會兒。”

高志文笑嘻嘻對年輕的英語老師說:“知道了。”他空着一雙手,耷拉肩膀,挨着教室後黑板站不穩的晃來晃去。

老師領着同學念了一遍課文,指指他:“把英語書給他拿上,高志文你帶着同學領讀。”

高志文:“我不會讀。”

底下同學:“哈哈哈哈!”

孟佳琪一只手捂住耳朵,轉頭看着窗外。

到放學,她第一個收拾好書包找到史玉良,“我昨天沒去醫院,準備現在去。你回家,幫我和爸媽說一說,就說我在你家寫作業。”

史玉良:“我也去。”

她愣了愣,說:“昨天把你家自行車弄丢了,我還沒想好怎麽去呢。”

史玉良起身和班級末排的幾個男生商量。

回來說:“借到了。”

後排男生比前排女生身高不知高了多少,史玉良和她各自往家裏打完電話,推着自行車找到修車鋪子,讓人幫她把車墩往下降了好幾厘米。用完還車,還得把車墩給調回來,孟佳琪問:“這車是誰的啊?”

史玉良摸了一塊錢遞給師傅,說:“我的是問我同桌借的,你的是高志文的。”

孟佳琪:“我和他關系不好。”

史玉良擡頭看了她一會兒,“那我幫你還。”

下午整六點,孟佳琪和史玉良騎車往鎮上醫院去。

臨到黃昏,天上亮堂堂,地上金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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