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小孩子忘性很大。
小孩子的孟佳琪, 在小學畢業的那一個暑假就把同班同學忘了個七七八八。
攥着那張照片, 不知為何,孟佳琪的眼角濕潤起來。照片裏的葉悠漂亮又乖巧,看不出一絲煩惱。
當時猜測葉悠的學習障礙是心因性的, 醫生是怎樣診斷的呢?葉悠接受正規的心理治療了嗎?與家人的關系改善了嗎?學業又是否在接受治療後有所改善?
層層的疑問從她頭腦爆發出來,她小跑回家。
她媽問她:“是錄取通知書嗎?”
她跑得身上發熱,從毛巾架取了毛巾擦臉。将自己發腫的眼睛藏在毛巾底下, 悶悶地說道:“不是。”
回來之前,媽媽和奶奶在房裏看電視。媽媽聽說是葉悠給她寄了照片, 說了句“是她呀”, 就回去接着看劇了。
金曉的手機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孟佳琪拿起它跑到雜物間,憑着記憶再度撥通葉悠的號碼。
還是停機。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根本就記錯了。
葉悠可以聯系她, 而她找不到葉悠。她處在被動。
孟佳琪将手機按在胸前, 在這個沉默的當口, 它突然響鈴震動起來。孟佳琪手忙腳亂地拿起手機, 按錯了通話鍵,直接就接通了電話。
她聽到爸爸的聲音,有點着急有點兇。
“你去完醫院了嗎?”
Advertisement
孟佳琪的表情嚴肅起來, 她問:“媽媽生什麽病了?”
孟利航沒想到女兒會接到這個電話,慌亂了一陣,很快鎮定下來。
“你媽媽去看病,你要陪着媽媽,照顧她的啊。不是什麽嚴重的病,你不要擔心, 你幫爸爸問一下,她準備什麽時候去醫院就可以了。”
孟佳琪說:“我想聽你告訴我。”
母親沒有向她坦白,說明這件事并不是那麽樂觀。她想了很多,被自己的想象吓得渾身發抖,她問:“媽媽得了什麽治不好的病嗎?”
那頭父親無奈地笑了起來。
“你去問你媽媽吧。”
電話挂了。
孟佳琪很不喜歡父親給她的這個選擇。他把她當成小孩,還将他應該解釋的事推诿給母親。
她将電話回撥過去,“爸爸,我得知道。”
堅決的态度惹得父親愠怒,他在電話裏和她講了十幾分鐘的道理,最後還是耐不過她的堅持,将事情說給她聽。
孟利航問她:“你想要弟弟嗎?”
母親居然提前懷上了弟弟?
孟佳琪記憶裏弟弟的形象相當的模糊,她和他從小分隔兩地,一個月裏通不上幾次電話。孟佳琪通過照片和電話認識他,聽着他從一個字一個字講話的奶娃娃長成了嘴上連珠炮的頑皮孩子。她應該要喜歡他,可她說不出“想要”這兩個字。弟弟的出生是由父母決定的,而不是她。
孟佳琪舉着電話,手上浸出冷汗。父親接下來的話,出乎她的意料,也讓她身上的汗越冒越厲害了。
他說:“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你不要這個弟弟的。我們家的條件養不起他,是你媽不肯。查出來是三個月,拖了一個月,現在已經四個月了。我們在棉城的生意剛剛起步,日子很艱苦,你弟弟來的不是時候。”
孟佳琪不喜歡父親的話。
他的語氣并不嚴厲,她聽着卻很難受。
她講不清原因。
只覺得心髒再度被重物壓迫。不能呼吸。
事後回想,孟佳琪對父親的作為非常的詫異。因為他希望她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去逼迫母親服從他的意願。
他的擔憂并不是沒有道理,但他傳達出來的一舉一動都讓她不能理解,甚至覺得陌生。
晚上在院子乘涼,奶奶給了她三塊錢到小賣部買鹽水冰棍,母親說自己不想吃。母親端正着後背坐在長椅上,完全看不出腹部的隆起。堂屋的燈光打在母親的半邊臉上,将她的五官映得輪廓分明,孟佳琪從母親的身上看到了閃爍的光焰。
眼前這個溫柔的女人,在沉默地發光。孟佳琪想到了母親去工廠打工的那一次,奶奶和父親打亂了她的計劃,那之後她真的會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嗎?如果不是因為父親決定要下海做生意,她還是會嘗試用其他的方式來開拓家裏的經濟來源吧。
前世父母外出以後,孟佳琪就很少與父母相處。父母之間,還是與母親更親近。母親講她和父親的戀情,會挺起胸膛驕傲地說,那時是她主動追求了父親。
父親的剛強在外表,而母親的堅韌在內心。父親顧慮頗多又經常在意自己的權威,讓孟佳琪覺得越來越不好親近,重生回來,她還是一點一點地向更加寬容溫柔的母親傾倒。
這天晚上天氣涼爽,孟佳琪買了冰棍慢悠悠地騎車回家。等她回來,院子裏就奶奶一個人,母親在卧室小聲地打電話。
“佳佳這邊快要報名了,孩子考了三百的滿分,不讓她上惠民難道不可惜嗎?你必須打兩萬塊錢給我,我是一定要給佳佳要來這個錢的。”
孟佳琪在房門口聽了一會兒,臉色就不怎麽好了。她回到院子和奶奶一道吃冰棍,正銜着冰棍杆發愣,母親走了出來。
孟佳琪和她媽說:“我聽說中心中學還是不錯的,我過去了老師肯定都喜歡我,我的成績不會差的。”
金曉臉色微變,她不明白孟佳琪為什麽突然改變想法,尋思一會兒勸說道:“說好的讓你去上惠民中學,你一個小孩子不要想太多了,爸爸媽媽這點錢還是要給你出的。你是學生,自己的學業最要緊,贊助費的事爸媽來解決,你在學校搞好學習,争氣點就行了。”
金曉的手指點在她的額頭,孟佳琪癟了癟嘴。
她想哭,拼命忍住了。
懷着心事睡覺,睡眠有些淺。
十點鐘,她媽和幾個舅舅們打電話。父親不給錢,她媽就要替她借來。一萬八不好借,就這裏兩千,那裏一千,積少成多累計起來。
孟佳琪從來沒見過口才這樣好的母親。柔聲細語,字句裏卻都是分量。
早上孟佳琪被電話吵醒。
母親難得地擡高嗓門,發了火。
“說了不要你的錢了,你也要跳腳?做人沒有一點膽氣,孩子的學業上竟然還想要省錢?我問哥哥們借了錢,足夠給佳佳報名入學了。這件事,要是讓佳佳知道,她得多傷心。你想的是現在生意不好,出不起這個贊助費,等生意好了,我們還能讓佳佳轉學過去嗎?她要是在中心中學學壞了、落後了,這個責任算是你的還是我的?”
孟佳琪保持着假寐,偶爾眨一眨眼睛。父親的形象在她心裏有了巨大的颠覆,她并不覺得他改變了,或許是因為她看待事物的角度變了。她看到了孟利航在“父親”之外的角色,作為金曉的丈夫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麽。
這個認知讓她彷徨而迷惑。
金曉發現她醒了,但不知道她究竟醒了多久。與母親對視了片刻,孟佳琪揉了揉眼睛,裝作剛剛醒來。金曉這就松了口氣。
孟利航在金曉的堅持下,将一萬八彙了過來,金曉沒有急着将借款還給哥哥們,拿着這些錢才覺得心裏安穩。
挨到了報名當天,金曉清早到銀行取了錢,包裏揣着兩沓人民/幣,領着孟佳琪進了惠民中學的招生辦公室。當天有很多學生和家長,在門口排整整兩個小時的隊伍才輪到她們。
辦公桌前坐着負責招生的老師,桌上另外還擺了一臺點鈔機,銀行的人過來協助學校點鈔還有驗鈔。
一萬塊到驗鈔機裏過一圈,也就是眨眼的工夫。
金曉一只手抓着女兒,一只手抓着包得嚴嚴實實的鈔票,眼看着她前面的三四個家長爽快地交了贊助費。
她的步伐沉重。
身後一個人從她旁邊擠過來,一下子蹿到隊伍最前頭。
那是個皮膚黝黑,身材幹瘦的中年人。打眼一看就知道他的體力不佳,幹不了力氣活。身上的衣服洗得發白,有些痕跡去不幹淨了,分不清是昨天還是今天落下的。
這個平凡而瘦弱的人沖到招生主任面前,悲戚地說道:
“一萬八的贊助費實在是太貴了!我家孩子從小成績都好,惠民中學都不能收他當學生嗎?”
他的出現引發了騷亂,後頭還有家長排隊,招生主任使了個眼神,門口站着的年輕老師就将房門掩了起來。
招生老師露出平和的微笑,“您可以去公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