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沈淵 (1)
深吸氣, 緩緩放慢呼吸。
葉尊小心謹慎地朝着卧室走去, 喉結滾動吞咽了一下,掌心潮濕。
卧室的門是打開的,只看到桌上的電腦顯示屏。
在之前的野川薰的家裏,電腦這種東西并沒有出現過。
當然,葉尊現在已經明白,野川薰的家和外界是兩個時間流速, 對現實而言, 那裏早就是一片廢墟了。
——難道, 那個鬼并沒有被徹底殺死嗎?來找我複仇了?
如果是那個東西, 就沒有必要恐懼了。
随着走動進一步确定,這裏的确已經不是凜的房子, 陌生的黑暗空間, 甚至無法找到防身的武器。
他深呼吸, 一步一步緩緩接近空無的房間, 每走一步都保持了萬分的警惕和戒備。
桌上的電腦顯示器亮着, 有無數信息, 似乎等着葉尊去看見。
他站在房間中間, 明明只有幾步路, 卻忽然覺得門口離他遠了很多, 像是有幾十米, 或者更遠。
顯示屏亮着,屋子其他地方卻很黑很黑。
在葉尊的背後,黑暗的高處緩緩降下了一根上吊繩。
忽然一陣冰冷, 房間很冷,後背更冷,比後背還冷的是他的肩膀,像是挨着什麽冰塊。
葉尊一頓,喉嚨發僵,呼吸都幾乎屏息停滞。
上一次有這種體驗,是在天堂小區的房子裏,噩夢之中的樓道處,鬼的屍體吊在他身後,肩膀碰到了。
葉尊猛地向前轉身閃躲避讓,驚恐地看見身後的黑暗裏靜靜吊在那裏的屍體。
出乎意料,是一個中年女性,屍體看上去并不如想象中的猙獰可怕。
那個女人留着齊耳的短發,看上去四十多歲了,穿着溫婉素雅的針織衣,駝色的半長裙。
如果現實中見到,會覺得是一個很有氣質很有學識修養的女性,或許從事着人文藝術方面的工作。
她靜靜吊死在那裏,那張不年輕的臉有着細細的皺紋,并不因為死去而令人害怕,甚至有死亡寂靜的美,灰敗傷逝,比起恐懼,更讓人傷感。
——為什麽她會死?她是誰?
明明是不認識的人,但是葉尊卻覺得那張臉莫名的熟悉。
——我在哪裏見過她嗎?她是自殺的嗎?
眼前唯一能解答這一切的,似乎就只有那臺開着正對着屍體的電腦。
葉尊立刻走過去。
電腦屏幕上的畫面和字符在滾動着,是各種見過沒見過的語言。
但當屏幕滾動的時候,這些信息同步翻譯到了葉尊的腦子裏,确保他完全能夠明白他們在說什麽。
——知名女性電影人拍攝新劇,被網友質疑影射現實社會新聞:女初中生疑似被家庭內部成員性侵,集體相約自殺。
一張慘烈的觸目驚心的的死亡現場報道圖片。
……“又是這個女的,哪裏有人出事就像蒼蠅聞着腥味來了,趕緊拍一部電影圈錢!”
……“吃人血饅頭的慣犯,她有什麽代表作嗎?”
……“有啊,各種女的被性侵的僞文藝片,一堆沒聽過的野雞獎,具體一部都沒上映過。也可能是我不找國産字母片的緣故吧。”
……“為什麽攻擊她?藝術創作者對社會事件發聲難道不是……”
……“哈哈哈哈快看快看水軍來了,雖遲但到。”
……“哈哈哈哈你不覺得你畫風跟大家都不一樣嗎?怎麽這麽蠢……”
——網友:那位蘸人血饅頭的禿鹫女士,麻煩你陪逝者一起去死!
無數社交媒體上,各種各樣語言和表情的謾罵、詛咒、嘲諷。
……“人家是女性向高逼格電影人,小心被打拳 [女廁所.jpg] [拳頭.jpg] 警告! [龇牙笑.jpg] [挖鼻孔.jpg]。”
……“什麽女什麽權,田園[女廁所.jpg] [狗.jpg]吧![嘔吐.jpg] [嘔吐.jpg] [嘔吐.jpg]!”
……“嘴上都是主義心裏都是生意,我敢說本國女性地位低,受害者遭遇這種事不想着當時報警反而事後懦弱自殺,有百分之九十的責任是這些動不動覺得被性侵毀了女方一輩子的田園[女廁所.jpg] [狗.jpg]的錯。”
……“就是她一直渲染這種事多嚴重,明明可能只是摸了一下,一次不愉快的性經歷而已,小孩子不懂事想多了心理承受弱,受到她這樣的誘導才萌生痛苦的想法自殺的,就算是[強][奸]也沒殺了人,她這樣的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吧!”
……“[怒.jpg]要我說自殺那兩個女學生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吧,好歹是養大你的人,摸你的時候你自己為什麽不拼命反抗?當時也很享受吧,事後才會羞愧,不然為什麽想死?[挖鼻孔.jpg]這麽不明不白一死親人都得活在別人的有色眼鏡下了,毀了人家後半輩子。[怒.jpg]”
不堪入目、觸目驚心的語言潮水一樣刷下去,仍舊源源不斷。
——蹭熱度女電影人黑歷史被起底。
——多位業內人士爆料,女電影人私生活混亂,暗示與多人有不正當關系。
……“她要不是一邊田園打拳,一邊賣弄姿色,會有那麽多人明明不賺錢還給她投資拍電影?想想都知道不可能吧。”
……“明明出賣色相利益交換,但事後可以反咬以後說對方性騷擾。這就是女文藝工作者。[攤手.jpg]”
……“一部電影都沒有被允許公映過,她也配叫電影人?一點錢都不賺,以為投資商都是做慈善的嗎?”
……“可能是在洗黑錢吧!害怕,不敢說。[吃瓜.jpg]”
——業內人聲援:女電影人曾酒醉聲稱,電影根據她自己真實經歷改編,籌備良久拉不到投資,電影早于現實社會新聞幾年,不存在蹭熱度。
——網友被激怒,質疑她多年持續吃人血饅頭,被起底之後居然說謊。
……“真實嘔吐了,難道意思她自己搖身一變也成受害者了?受害者的牌坊這麽好用,社會社會,惹不起,為了錢連自己的親人都能潑髒水。”
……“他父母可能生了塊叉燒吧,心疼她身邊的男性。”
……“可是,萬一她沒有說謊呢,那不是很可憐……”
……“如果是真的為什麽這麽多年也沒見這些人進監獄?當初不報警現在又來說什麽?可能是包養關系價格沒談論,後來人家不要她了,才事後報複,故意拍這種東西想威脅吧。搞不好她過去拍的那些說是為受害者發聲,實際是利用死者勒索敲詐。”
零星辯護的聲音一出現就被打成水軍,被狂歡的聲音淹沒。
一場公然的圍剿屠殺。
……“我是女的,一直覺得自己挺能接受女權的,但只有我一直反感她嗎?打着女性視角的旗號,總是拍那種讓人羞臊尴尬的電影,把性和小孩子強行關聯,哪有那麽多小女孩被性侵,我現實裏怎麽沒聽見人說過自己被性侵?還把犯人預設成身邊的男性親人,分裂家庭倫理關系。[尴尬.jpg] [吃瓜.jpg]”
……“就是說啊,生為男人活在我們國家太難了,本人宣言我愛護我的親人和孩子,每天辛苦工作,但沒想到一不小心就成了猥亵幼女的潛在犯,需要被告誡提防。啊我覺得自己因此重度抑郁症了,好想自殺呢,有沒有男性視角電影人也為我拍個電影啊?[鼓掌.jpg]”
——女電影人過去背景被挖掘,多位媒體聯系上親人。
——以櫻為藝名的女電影人,原名野川薰,曾在高中辍學與人私奔,家人曾報警但不知所蹤。
……“據我們現實采訪,野川薰的母親嫌棄前夫沒有能力,帶着年幼的野川薰離開貧窮的家鄉。後續嫁給一位告知分子當家庭主婦。雖然聲稱電影根據親身經歷改編,但據說,在繼父病重去世前,野川薰曾來過醫院,一直到對方病逝都在。是否為了遺産不得而知,但最起碼,一個被猥亵過有心理陰影的受害者,應該是不會管自己痛恨的加害人的死活的。除非她是個聖母。但如果是真的聖母,怎麽又會把加害者拍進電影聲讨?如此矛盾,那麽這個人此前說的電影根據自身真實經歷改編的話,多多少少就有存疑。”
……“咦,好可憐好勵志的女性啊,小時候被親身父親猥亵,又被繼父猥亵,身邊的同學的哥哥、親戚家的長輩,走在路上,公交車上,都能遇見對她伸出狼爪的無恥男性,這樣女性你們見過嗎?[費解.jpg]”
……“你們可別污蔑人家,我就見過真的呢,在我珍藏的東京特産網盤小電影裏有很多這樣的‘受害者’。 [污.jpg] [笑而不語.jpg]”
……“我是女的,我也見過,在古早瑪麗蘇小說上,美若天仙人人都愛她。[好可憐.jpg]”
……“但如果是真的呢?萬一真的有人就這麽不幸,所有女孩子會遇到的糟糕的事情,在她一個人身上全都遇到了,一直就被這樣傷害着,她就不配活着嗎?當時她不敢發聲,難道一輩子都不配發聲說出來嗎?”
……“是啊,男性污名化她就算了,為什麽連我們女性都在嘲諷她?你們真的以為只有長得好看的女孩子才會遇到這種事嗎?我也遇到過啊,但一想到會被你們這麽說,我……”
……“可以發聲啊,以上兩個地方都有人喜聞樂見,但非要說是真實事件來蹭人血饅頭,啧啧啧,這麽慘
烈的不幸遇見了你們都還能好好活着,既然心理承受能力這麽強,被大家說幾句實話應該也能好好活着不痛不癢吧。[嘻嘻.jpg]”
……“這麽低概率的事情都能剛好在她一個人身上發生,建議她買彩票哦。”
……“好消息,野川薰的親身父親還活着,我們很快就能親自采訪到他,問問他當年到底有沒有猥亵年幼的野川薰。”
——老邁父親多病,靠撿拾垃圾過活。
——周圍人紛紛斥責:忘恩負義……不孝……小時候對她那麽好,竟然不知感恩……是污蔑……對自己的生父都這麽說,這種瘋子的話能信嗎?說謊成性,遺棄老人……應該去告她!告死她讓她坐牢!
……“他是個老實人,不會幹這種事的。”
一段搖搖晃晃的視頻自動播放。
“那孩子從小我最疼愛她,可她和嫌貧愛富的媽媽一樣,沒有了良心……我真是太傷心了……暫時不打算做什麽……只想和唯一的女兒見見面……我需要人住在一起照顧……如果她拒絕見面和一起生活的要求……不排除去法院上告……但她現在這麽成功這麽有錢……我這一丁點要求而已……會來見我的吧……”
老年男性滿是皺紋的臉大特寫,眼皮努力耷拉着,挂着好不容易才拼命眨着眼睛擠出來的兩滴眼淚,作出可憐巴巴的樣子,但嘴角分明在笑:【現在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她在哪裏,都會告訴我,這次她跑去哪裏我都能找到了。謝謝你們,你們真是大好人。】
——本臺報道,野川薰舊居發生殺人事件,年邁的老先生被殘忍殺害。
——警方在舊屋發現疑似嫌犯的野川薰的屍體,系上吊自殺。
——遺書內容在網絡曝光:
【有的人的人生,要是在陽光下寫下來,是會被封禁和諧的。幸福的人還會指責這是博人眼球的獵奇編故事。
我跟那孩子唯一的區別,是她死在當時,我死在未來。
我本以為記錄下這個故事,是為那孩子和過去的我一樣的人呼救,原來,是對我的喪鐘。
但,這個故事,它是真實的。
現在,請求你們看一眼我的電影吧。
我在鬼和謊言的圍剿屠殺裏,是有罪的,但它是真實無罪的。】
黑暗的空間裏,電腦顯示屏的畫面停在遺書的最後一段。
【如何殺死一個女性,并且讓她有罪?
很簡單。
僅僅只需要給她貼上田園女權的标簽,會有一群鬼嗅到血腥味不請自來,盡情地去撕咬。
如果她還沒有徹底死去,就污名化她。
因為是女性,所以不需要任何證據,只要臆測她的私生活,造謠她和其他男性的關系,用盡一些羞辱的謊言。
放心吧,不會有人細究在意真相,如果有,也會立刻被捂住嘴巴。
如果她還沒有去死,就陰謀論她的理想和事業,徹底摧毀她的信念和活着的意義。
如果她不反抗,她就在沉默中死去。
如果她膽敢反抗,就讓她在瘋狂中自戕。
殺死一個女性,比殺死一個動物更容易。
因為,她是女性。】
“嗚……”
人哭的時候是什麽聲音?
是像狼一樣受傷隐忍的憤怒,還是小動物一樣痛得不知道怎麽發聲的恐懼的嗚咽?
葉尊的手指緊握成拳,受傷的左手傷口崩裂,鮮血滲出繃帶,滴落在桌面、在地上。
但他感覺不到手上的痛,比起直接流血的痛楚,那種喘不過氣來的憤怒的尖銳的痛苦在胸腔裏撞擊着,明明看見了受害者的恐懼和死亡的末路,卻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死去,無能為力。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明明不是救了你嗎?明明不是已經逃走了嗎?”
那個少女在21歲之前成功逃走了,但以更痛苦的方式,死在了49歲。
七年又七年的細胞更新疊代,并沒有讓她新生,被鬼啃噬的傷口一直跟着她,如附骨之疽一生折磨着她,直到徹底吞噬了她。
她的媽媽當初并沒有說錯,并不是逃出去就好了,外面這樣的鬼更多更多。
少年跪坐在地上,無神地望着靜靜吊死在那裏的四十九歲的野川薰,眼淚順着眼角滑落。
這樣密集尖銳的痛苦,像是溺水窒息,在胸腔血液裏撞擊,像是要痛到殺死他一樣,幾乎喘不過氣來。
“我只是看見就已經這麽痛苦,真實經歷着這些的你,得有多絕望多害怕?”
在野川薰的屍體背後的黑暗裏,漸漸走來的少女。
穿着潔白的連衣裙,留着美麗的長發,是還未綻放就凋零前記憶裏最好的時光。
她的眼睛好了,她的右臂長了出來,她死了。
被鬼徹底吃掉了。
十五歲的野川薰站在葉尊面前,像小時候那樣冷靜麻木地看着他。
“抱歉,只有你是曾經唯一給過我光和溫暖的人,即便死後變成了鬼,也忍不住想把你拉回來。只有看着你的時候,會記起來,我身為人時候的樣子。”
“假如那個時候有你在身邊,我大概還是不會去死的。”
“但是這一次,天使沒有在我身邊了。只有數不盡的惡鬼,竊竊私語,遮住微弱的光,拉我入地獄。”
她輕輕蹲下來,用冰冷的屍體一樣的手給他擦眼淚。
“別怕,雖然變成惡鬼的時候忍不住想要留下你,但看到你的時候,我又是人了。身為人的野川薰,希望你活在有光的地方。”
她笑了一下,笑容裏沒有任何光和熱,只有毫無希望的死亡。
“你真的好耀眼啊,不刺眼的溫柔的明亮,被照見的時候,覺得自己幹淨又溫暖。”
野川薰站起來,慢慢後退,回去她來時的黑暗。
“請快逃走吧,在我,再一次被怨恨吞噬前。”
葉尊站起來,咬緊牙關。
“就算要死,為什麽要死在讓自己那麽痛苦的地方?那麽黑那麽髒的地方,一輩子都想逃出去的地方?是要放任自己的靈魂永遠淪陷下去不想反抗了嗎?”
他用力地擦了一下視野朦胧的眼睛,走進黑暗,拉住野川薰的手,像上次一樣帶着她往外跑。
“我們一起走,這次也一起逃出去!就算死,至少不該死在這裏。”
野川薰的臉上靜靜流下血紅的淚水,眼睛開始變得黑暗渾濁,那條當年纏在她腳踝上的鎖鏈,這一次纏在她的脖子上,絕望:“因為,掙不脫了。”
吊在繩子上的屍體睜開了眼睛,原本安詳哀傷的美麗,慢慢變得冰冷,可怖,和怨恨。
野川薰的眼淚流下來,眼神漸漸失去意識,屬于人的理智在被吞噬:“抱歉,選擇了這樣的方式結束。但我,我有後悔——請你幫幫我!”
她的身影已然開始變得透明。
整個房間搖搖欲墜起來,一切邏輯、空間四分五裂。
葉尊拉着她往前走,然而無論怎麽走,都會再一次回到這個吊着屍體的房間。
“我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了,你自己逃吧!”
但他聽見了她哭泣的聲音,分明是在求救,求他救救她,別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裏。
天花板,架子床,衣櫃裏,惡鬼開始爬出來,繩索上的屍體怨恨無機質地眼睛盯向他。
繩索開始扭曲,惡鬼想要掙脫繩索下來。
葉尊渾身繃緊,卻沒有松開她的手。
但野川薰在變透明,在徹底消失前,她的眼神掙紮着恢複了一瞬清明。
在這短暫的清明裏,她反手拉着葉尊,向着角落的牆壁跑去。
将葉尊推進牆壁下陷的洞口,野川薰認真地看着他。
“聽我說,你身邊有一個很可怕的存在,我不知道他是什麽,無法看清他的樣子,也無法說出他的名字,但是,我繼父唯一的兒子,他的名字是野川岩。”
葉尊的瞳孔驚懼睜大。
“那個最可怕的存在,他的身後是無邊無際純粹的黑暗,他一直一直都跟在你身邊。”
“他已經來了!快逃!”
……
像是掉進了深不見底的深淵。
被推下去的時候一直處在失重墜落的狀态。
回過神來的時候,葉尊站在一個迷宮一樣的老房子裏。
這個房子像困住野川薰的墳墓,又像是現實裏凜的房子,像是葉尊過去到過的所有陌生的地方,又像是哪裏都不是。
這是一座塔,無數看似可以逃生的樓梯,沿着臺階上下卻會突然惡意地在絕境處斷開,就像是無數噩夢的拼湊合集。
他站在原地,四面八方有無數鬼影向着他爬來。
——逃!快逃啊!為什麽身體會動不了?
竭盡全力讓身體跑起來,下意識沿着樓梯往上。
可是該逃去哪裏呢?
分不清這些鬼影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被吞噬的野川薰。
他可以攻擊殺了那些惡鬼,但他怎麽能再殺死野川薰?
麻木地奔跑,逃生。
推開一扇扇門,走到一條條絕路盡頭,再返回尋找新的方向。
——野川薰就是這樣的嗎?死前就是像我現在這樣走投無路嗎?
明明很少流淚,一直被人覺得冷漠,可是為什麽現在卻無法停下眼角的濕意?
在推開無數道門,走了無數臺階之後,一扇門之後,有個人忽然攬住了他的脖子。
“嗨,好久不見,親愛的弟弟。”
熟稔的自帶親密的動作,還有面前和以前一樣毫無變化的沈淵。
随心所欲的男人親昵地攬着他的脖子,像漫畫裏走出來一樣痞氣又俊雅的臉笑得慵懶又輕慢。
“你在做什麽游戲,一起啊。”
葉尊呆若木雞,像是即将被宰殺的動物一樣,擡着下巴,僵硬地被他攬住的脖子,看着他一動不能。
沈淵漫不經心地看了眼他來處的方向,蹙了蹙眉,一副擔憂的樣子。
“難道是鬼出現了嗎?那是得趕快躲起來啊。”
葉尊的恐懼幾乎難以遮掩,眼淚挂在眼角,看着還在他面前如常玩着角色扮演的惡鬼。
沈淵的眉睫無聊地垂斂,輕輕嘆息,手指溫柔地拭去他眼角的淚,呢喃的聲音低沉冷涼。
“為什麽哭,這麽害怕嗎?我在你身邊呢,別怕啊。”
——為什麽沒有發現呢?這個人的眼底明明從一開始就毫不遮掩晦暗的死氣,那不該是人能有的眼神。
喉嚨無法自己發出細微的破碎聲。
沈淵擡起眼睑,像是被取悅到了一樣,唇角再三揚起,但最終努力按捺住了想要笑的欲望,眨了眨眼睛,仍舊蹙眉憐愛地看着他。
“走吧,我們一起逃出去啊!”
被抓着手腕,鐵一樣的手臂無可掙脫,像是要被拖進地獄裏去。
那個人的臉上挂着幾乎算得上單純的快樂的笑容,幾乎已然不再遮掩。
“為什麽?”這種幾乎毫無勝算,無法反抗的被玩弄着的感覺。
——我做錯了什麽?為什麽這麽對我?
“你不覺得這樣的逃跑游戲很有趣嗎?”和以前一樣笑着的沈淵,“說真的,我還蠻想體驗一下被一群鬼追殺的感覺的,超刺激啊。”
他側首看見葉尊的臉時,微微一怔,和以前一樣眉眼露出小心翼翼的柔和,像是刻意的示弱讨好一樣,但仍舊在笑:“嗯,你不喜歡嗎?還是很冷?一直在發抖,眼尾都紅了。”
葉尊渾身冰冷僵硬,幾乎到了極點,再也無法忍受,用盡全力掙脫推開他。
自己反而先一步向後跌倒,又很快站起來,後退着看着詫異的沈淵:“我不想,我還不想死,不想跟你去地獄。”
說着他轉身拼命向着相反的方向逃走。
沈淵站在原地,虛虛擡着被甩開的手,并沒有第一時間追上去。
他歪着頭,略略出神看着葉尊逃走的背影,忍不住勾唇笑了一下。
晦暗又晶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像是寵溺,像是縱容,輕輕喟嘆,無辜無趣又輕慢低迷的口吻:“被發現了啊?這樣直接出現,是挺突兀的。”
并沒有因為被排斥而沮喪,沈淵忽然發出一陣輕輕的愉快的笑聲,笑容越燦爛眼底的晦暗越是虛無。
“啊,太好了,那就是說不用再遮掩了?”
他向着葉尊逃走的方向不緊不慢走去,如同超模在科幻主題的舞臺走秀。
“別跑那麽快啊,反正這裏也沒有出口,離副本關閉還很久呢,你是怎麽都不可能走出去的,我們可以慢慢玩啊。”
葉尊毫不停歇地跑着,不住地喘着氣。
明明已經跑得很遠了,但那個惡魔的聲音仿佛在耳邊低吟,無論跑去哪裏都聽得清清楚楚。
他是絕對絕對不會束手就擒的,游戲也絕不會給他必死的局面,一定藏着生路,只是他還沒有找到。
“你忘記了,你的游戲已經結束了,現在是我的游戲時間呢,親愛的。”
——他在胡言亂語,千萬不要動搖,不要害怕!冷靜!冷靜下來!
“你在恐懼嗎?真可愛啊,你不知道吧,你害怕的時候會發出一種很好聞的香氣,一直很想嘗嘗看,但是我都忍住了。”傲嬌無辜的口吻,明明說着異常可怕的話,卻還想要被受害者誇獎一樣。
——我不害怕!我沒有害怕!
“盡管逃跑吧,沒關系的,這種捉迷藏的游戲我們可以玩很久……嗯,很久很久。我可以不立刻追上來的,所以不用跑那麽快。”
——不要聽他說話!捂住耳朵,想點別的!
輕輕的低迷的嘆息:“為什麽要否認呢?之前我們一起的時候明明也很開心,留下跟我一起,我們可以和以前一樣。”
——我不會留在這種地方,就算是死,也想死在有光的地方!
“為什麽想要逃離?外面和這裏,有什麽區別嗎?人跟鬼,有什麽區別嗎?”
沈淵的腳步停下,微微仰着頭,慵懶地靠在走廊的牆壁上,他的臉上沒有笑容,只是陰郁漫長的溫柔,像是夏天陰涼潮濕的雨雲。
“不是已經看到了,野川薰的下場。你救她出去了,結果卻死得更難看了呢。”
“為什麽害怕我?因為我裝成人的樣子欺騙了你嗎?可是,外面的世界,那些鬼不也是裝成人的樣子,在和你共處一個世界嗎?”
“在這裏,至少鬼不會在陽光下出現,人和鬼的界限你可以分清,外面的世界,他們和人一樣,甚至有時候比人更像天使,你不也是,一直都在被有意無意的惡意傷害着嗎?”
“在這裏鬼傷害你的時候,你可以殺死它。在外面,它可以肆無忌憚傷害你,但你只要生出反抗的念頭,只對人生效的規則就會先一步出現,對你産生禁锢和懲罰。”
——但我是人啊,我為什麽要躲起來把世界讓給鬼?無論多麽像人,也是鬼的東西,為什麽是我要活在地獄裏,把世界讓給它們?
“那樣也叫活着嗎?”魔鬼優雅動聽的嗓音,隐着低靡惑人的笑意,天真浪漫的無辜,用最悅耳深情的聲音,說最痞氣邪魔外道的話,“難道不是飼養惡鬼的食物嗎?在年幼的時候就被鬼咬過打上标記的獵物,鬼想讓她什麽時候死,就什麽時候死,逃得過一只鬼,還有很多很多只呢,逃得了一輩子嗎?一輩子躲藏逃跑,或是麻木地像等待被宰割的牲畜一樣,也叫活着嗎?也許的确有人一時反抗成功,就像過去的野川薰,但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她的結局。”
——你說得不對!不對!
“你有好好看過世界嗎?在深淵之下往上看去,會比從上面看下來更有趣呢。惡鬼也會恐懼自己的倒影,以為自己是人,甚至有的還以為自己長着天使純潔的翅膀呢。真的是,有趣極了。有時候明明才剛吃了人,嘴角的血都還沒擦幹,卻縮在角落裏好像受害者一樣委屈。義憤填膺嗎?但又能拿他怎麽辦呢?證明他是鬼嗎?證明了又能如何呢?”
——我也是嗎?也長着不知道的獠牙,在無知無覺地加害着其他人嗎?
“你是不一樣的,沒有令人讨厭的味道,是很純淨清甜的美好的氣息。第一次聞到,就覺得好餓啊,已經餓了很久了。”
——“……!”
“抱歉,吓到你了。”陰郁溫柔的聲音,無辜的道歉毫無誠意,“被怕,我會盡量忍着的,假如實在忍不住了,也會記得輕一點,不會弄疼你的。”
葉尊緊緊靠在牆壁上,毛骨悚然,一絲聲音也不敢發出,甚至連呼吸都小心提起,胸口像是被極寒凍裂的碎片,蛛絲一樣皲裂的疼和怕。
——可怕的瘋子!那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為什麽我會惹上他?我做錯了什麽?
“你沒有做錯任何事,又在這樣想了嗎?沒必要為暴徒找理由,如果你有錯,就只是太美好了,這世界上幾乎所有的東西是趨向某種美好。”
“趨向,或者也可以說是,吞噬,占有。像是這裏的鬼趨向吞噬純潔的幼女,妄想占有對方身上自己所沒有的年輕和生機,以抵抗死亡和自然對他的腐朽。絕大多數人的頭腦被對虛假快樂的欲望支配,趨向毫無意義的權力和資源,浪費時間和生命彼此攻讦。”
沈淵靠在牆壁上,輕輕閉上眼睛,潔白的襯衫,俊美的面容,讓他像是等待約會的純情少年。
“昆蟲趨向光,人趨向死亡,而我,趨向你。”
——你弄錯了,我和野川薰,我們沒有一個人想要去死。
“我知道,活着的本能或許在誘騙你排斥我,但我們其實心知肚明,很多人都知道的,人類的基因裏隐藏着毀滅和自毀傾向的事實。所以野川薰弑父、自殺。回想一下你自己,殺死鬼的時候,雖然受了很重的傷,但你并不恐懼,因為想要殺死鬼和自我毀滅的欲望,比活着的本能更強烈。”
——并不是!如果可以,如果沒有這些鬼,我和她,我們都想好好活着,我們活着的意義不是為了想要殺死任何人!
“憤怒了嗎?可以回答我,你在恐懼什麽嗎?很害怕我吧,但是,你真的知道自己在怕什麽嗎?”
——因為你可怕!
“你在怕,我是對的。你也,趨向我,正如我趨向你。”
——我害怕的,是我,在趨向你?!
“寶貝,時間到了,捉迷藏時間,結束了。”
晦暗的眼眸緩緩睜開,死亡沁着深情隽永的波光,喉結隐忍滾動,發出陰郁頹靡的嘆息。
“抱歉啊,這麽快結束游戲。很像繼續和你玩耍的,但是,你實在太好聞了,我已經忍耐到極限了。”
唇角一點一點上揚,愉悅燦爛的弧度,他的手指輕輕按在唇上,溫柔地呓語:“藏好了嗎?我來找你了,親愛的。”
……
躲在屋子裏的葉尊,無路可走,無處可藏。
那門外漸漸朝他走近的腳步聲,像是踩在他的心跳上。
“不用害怕,每個人最終都會走進地獄的深淵。我會陪着你,你不會是獨自一人。”
試過了所有的辦法,但是恐懼無法消除,心跳失控,讓理智崩潰到無法抑制流淚。
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抵擋,那腳步聲摧毀所有的防禦,在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最終,只能像小時候怕黑一樣,縮在角落裏,捂着耳朵閉上眼睛,讓自己不聽不看。
聽不見就不存在,看不見就不知道,不知道就不害怕。
——明明面對惡鬼的時候也沒有害怕,快要被殺死的時候也在想着憤怒的反抗,為什麽現在不行?
喉嚨溢出破碎的泣音。
——我到底在害怕着什麽?無法抑制的無邊無際漫上來的恐懼。
——我是在害怕被他殺死嗎?他又會怎麽殺死我呢?
——死并沒有那麽可怕不是嗎?可為何我會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