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落水落情(1)

我真心覺得,自己這些年着實進益不少。我生來便有些膽小,性格也不怎麽強勢,因此一向最怕與人當面對峙。

即便道理在我這一邊,當面教訓別人的事情總歸缺乏風度,實在有些做不來出;若是道理不在我這一邊,氣勢上便首先低下去那麽一大截,總想着逃之夭夭。與人據理力争更是連提都不要提了。

但是最近這一陣子,我除了與人對峙,大概就沒有什麽別的說話機會。所謂熟能生巧,講的大概便是這個道理。時至今日,我的水準終于又上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蕭紀在我背後無聲地立了多久,我便扛了多久,自始至終也沒有回頭。施加于我背後千鈞之重的壓力最終消失在門鈴響起之後。待我反應過來,若大的院子裏只剩下我一個。

北緯四度的陽光終于展現出應有的毒辣。等到我無意識地去抓鎖骨處露在外面的肌膚的時候,那裏已經華麗麗地紅了一大片。

遠眺,目力所及之處,皆似一面巨大而平和的水藍色鏡子,澄澈見底、又深不可測。鏡子像被童話中的巫師施了昭示之術,不斷綻放出粼粼的金色光芒,向蔚藍高遠的天空盡情舒展身姿,毫無保留地述說被它隐藏的所有秘密。

所以海是幸福的。秘密有人聆聽,不必親自背負,是上天的護佑。

泳池的一角,搭了一個小小的涼亭,像是個不錯的蔭蔽之處。我挪了過去,陷在柔軟的轉角沙發裏。身側的茶幾上摞着一疊小說。我随手抄起最上面的一本。胡亂翻了一陣,昨夜溜走的睡意,便找到了回來的路。

待我再次睜開雙眼,眼前的畫面竟是蕭叔正喚我起來吃晚餐。

我現在終于明白,為何古人總有今夕何夕之類的疑問。那時候的人喜愛寫寫畫畫,大多是仕途受挫貶官谪居後,開發出來的第二職業。既是貶官谪居,必定要找個荒涼的地方,而且那時候少有污染,荒涼的地方難免山清水秀。壯志難酬自然苦悶,但能欣賞到的那等風光,時至今日,卻已并不多見。

我自小在城市裏長大,自然難以體會那樣的感慨。到了這樣一個風光原始而純粹之處,才知道時光如梭居然還有這樣一層含義。平日裏為了生計奔波忙得如梭,若是當真在一個極美的地方徹底放空下來,竟也能閑得更加如梭。

這樣梭來梭去,就溜走了整整一天。待晚餐撤掉,我徹底清醒過來,外面已經再次進入烏漆麻黑的狀态。我對自己這兩日養成的晝伏夜出習性很是擔憂。

日頭高懸的時間貌似全都被我睡了過去,剩下漫漫長夜卻只能關在屋裏,實在是有些虧得慌,并且十分無聊。想到這一點,我心底對秦淮這個用藥劑量有待商榷的庸醫的那一點愧對之情,像一個幻滅了的精靈,“撲哧”一下,灰飛煙滅。

可是話又說回來,早上對秦淮的那一通搶白,可以結結實實算作是遷怒。現在回想,不禁自覺有些風度盡失,顏面掃地。

秦淮既是蕭紀的朋友,聽的自然是蕭紀那邊的故事,站的自然是蕭紀一方的立場。我的故事和立場,連蕭紀本人都只知其一,何況無辜的秦淮?

況且,他自始至終都是好意,不僅處處盡到醫生的職責,待我這個素昧平生之人更有朋友的寬厚,不過說了幾句勸和的話,甚至沒有半分指責的意思,卻被我那樣針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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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想來,實在只是因為我曾經妄圖修補自己支離破碎的命運,卻被猙獰的命運反撲,豁開一個更大的口子。留下的傷潰爛面積太大,別人無心之間輕輕一點,本是好意撫慰,在我看來卻是向痛處狠狠一戳,根本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外加為自己的荒謬找一個發洩的借口罷了。

我越想越是坐立不安,越想越是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沒做過如此理虧的事情。

從小聽着“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的教育長大,如今卻做了十分虧心的事情,還是在這樣一個人煙略有些稀少的海中孤島上,便異常害怕有什麽會前來敲門。

我看了一眼時間,七點半,倒還不算太晚。我踱到窗前,用食指小心翼翼地把窗簾挑開一個微乎其微的縫隙。

我用餘光瞟過去,還好,沒有什麽靈符鬼怪,只有碧色的無邊泳池晶瑩剔透。而泳池四周的暗處有幾點螢火蟲般的光暈零星點綴着,依稀勾勒出院中小徑的輪廓。

我立在窗邊,暗自思忖了一會兒。這個時間,秦淮倒是應該還不會休息,但冒冒失失跑到一個其實算是相當陌生男性的房間裏,就算是道歉也難免引人遐想,終究不大妥當。

要不然先打個電話?步子尚未邁出去,便收了回來。我好像不知道他的房間號。我被自己困在原地。一下覺得,做人重在坦蕩磊落,不去不妥;一下又覺得,并不急于一時,去也不妥。

若是蘇函在,這會兒必定要丢給我一個大大的白眼:“蘇小漫,都說首鼠兩端,和你一比,鼠類出門根本擡不起頭來。你對得起毛線團嗎?”

毛線團是我們美國鄰居家的寵物龍貓,與蘇函小跳都十分親近,卻由于某些至今未明的原因,只要見到我,必定繞開老遠。

蘇函堅決認為,其中的內情是,在糾結一途上,我的功力令毛線團的整個族類蒙羞,于是一直對我耿耿于懷,聞聲退避三舍。

極力避免想起的人突然沖進腦海,與這樣的痛擊比較起來,清晨蕭紀那一通眼神的殺傷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計。我突然不再猶豫,直接沖進了衣帽間。

就算不去道歉,我也不能再呆在這裏,不能再想了。

這裏的衣帽間與蕭紀別墅中的相比,一點也不遜色,甚至應該說,還能強上許多。因為,居然不是只有睡衣。滿滿當當懸在房間兩側的裙子,即使沒有幾百條,也一定有一百條。

我随手抽了一件,套在身上。柔軟的淡粉色真絲連衣裙垂落下來,若不是我這張憔悴的臉煞了些風景,倒還真有些飄逸的味道。無所謂了,道歉又不是選美,枯槁些,反而更顯誠意。

我在角落裏找到整整一抽屜的防蚊噴霧,并收獲了一支手電筒。抓起噴霧猛噴了一陣,我從比衣架更為琳琅滿目的鞋櫃裏,胡亂拎出一雙涼鞋踩在腳下。

走出衣帽間前,我回頭向裏面望了望,暗暗提醒自己,道歉後一定要問一問秦淮,我們究竟是準備在這裏住上多久。

我站在泳池邊十分昏暗的小徑上,向早晨秦淮指的他的房間的方向,用手電筒探了探。茂密的不知名熱帶植物中間,依稀簇擁着一條小路。但這條小路的兩側,連螢火微光都不得見,只有窸窸窣窣的莫名聲響相伴,很是有些瘆人。

我躊躇了片刻,一時間有些膽怯。可轉念一想,這是蕭紀的酒店,而且目前他本人又住在這裏。現在世界上比這兒更安全的地方怕是沒有幾個。

而且,按照秦淮的說法,他住的既是客院,想必距離不會太遠,只是出于私密性的考慮,相通的小徑蜿蜒得曲折些罷了,大概用不了幾步就能到達。

到時候,我先在他的院子外面喚他一聲,若是人在,便請過來主院涼亭這邊喝杯茶賠罪,既解了我的心結,又能避免我自己關在房裏胡思亂想,也很合乎分寸。

打定主意,我舉着手電筒,又往連接客院的小路上照照,同時深吸一口氣鎮定心緒,随即邁開腳步啓程。

“去哪?”

我的眼前驀然間一片漆黑。手電筒狠狠摔在石板小徑上,發出四分五裂的聲響。

這聲音若是放在平時,頂多算是一點點驚吓,但在眼前的天時地利人和之下,只有“驚心動魄”四個字,才将将能夠形容。

心髒中的血液像是突然被擠了個幹淨,整個胸腔都連帶着被扯得生疼。肺裏的空氣和腦海中的意識在同一時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印度洋空靈飄蕩的海風聲中,我深刻地體會了一把由過度驚吓引發靈魂出竅的奇妙感覺。

“顧惜,這一次,你又要跑去哪裏。”

前一刻還裹着陣陣柔軟濕意的微風瞬間夾雜了凜冽的冰淩,呼嘯着向我襲來。我深吸了一口氣,心髒猛烈地跳動了兩下。胸口一陣悸然,剛剛凝固得有些黏膩的血液終于恢複了正常流動。意識趕走了盤踞着的空白,我一時間悲喜交加。

是人,而且是個熟人。只不過,是我最想避開的一個熟人。

“怎麽,不打算告訴我。”蕭紀低沉的聲音又冷又淡,像是無意識地自言自語,沒有絲毫情緒。

我遲鈍地反應過來,他在等我回答。可是我怎麽回答?去找秦淮?

此刻的寂靜比剛才還要怕人。許是因為有雲團飄過,放眼望去,墨色潑成的夜空中竟無半分月影。繁茂的熱帶植物叢裏窸窸窣窣的風動蟲鳴,也都好像瞬間蒸發于突如其來的寒意之中。

“嗤”的一聲,一道橘紅色的光芒在我身邊不遠處如流星一般劃過,墜落半空,引燃一方小燭。昏黃的光影輕輕跳動,映出泳池邊長椅上一道冰冷的身影。

我回頭望了望身後。這棟別墅雖為西式的內部裝潢,從外面看,卻是很具有當地風情的木身茅頂。而院子的整體結構,則類似于國內四合院。一間客廳正正面向大海,兩側所謂廂房的位置,是兩間卧室。

但不似四合院的方方正正,兩間卧室如客廳的兩翼般展開,形成一個梯形,既避免了兩個卧室間的對視,同時具備極好的海景視野。而院子正中巨大的無邊泳池也是相應的梯形結構,在與客廳、以及兩個卧室平行的側邊都設有躺椅。

由此,我腦海中生出一個深深的疑問。就算蕭紀喜歡在這略顯陰森的黑暗中吹吹海風,卻為什麽不在他房間那邊吹,又偏要跑到靠近我房間的這一側長椅上來吹?

颀長的身影動了一下,橘色的燭光随之搖擺,照亮了支撐它的整個臺面,顯現出高身酒瓶與柱狀矮杯的暗影。酒瓶上的字跡在昏暗的光線下,遠遠有些看不清。那是什麽酒?威士忌?

未待我研究透徹,那身影已經起身面向我:“過來坐。”

我沒有動,繼而驀然被一片陰影籠罩。我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手肘卻被牢牢捉住,一股大力将我拖到燭光附近,一把掼在躺椅上。

我用一只手撐住椅背,才勉強坐穩。蕭紀站在我的面前,他筆挺的西褲幾乎貼在我光裸的膝蓋上。修長的手指抵住我的下巴,我被迫擡起頭。

在馬爾代夫這種地方,襯衫西褲絕對屬于過分違和的裝備,可是穿在他的身上,卻如同皮膚一樣自然。雪白的襯衫,兩側袖口都齊齊挽到手肘處。領口的扣子松開了兩顆,露出一段極其精致的鎖骨。

這就是傳說中精英們工作之後的放松狀态嗎?那麽為什麽,那雙黑眸如同浸在濃墨中一般,是化不開的陰郁?燭光的顫抖映在其中,冷冽而又灼灼。

“回答我,要去哪裏。”

我愣了一瞬。他怎麽還在糾結這個問題?

我首先否定了真相,然後迅速在腦海中把所有可能的答案過了一番,再挑出一個此時看來最為合理的:“随便走走。”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在蕭紀面前找這樣的借口,着實太過拙劣了些。果然,他低低笑了一聲,然而毫無表情的英俊臉龐卻沒有沾染一絲笑意:“走去哪裏?顧惜,他已經讓你不怕黑了嗎?”

我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這個“他”指的是蘇函。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幹脆就這樣平靜地在對視中沉默了下去。

下巴上的力突然加重,蕭紀仿佛終于被我的緘默激怒,低沉的嗓音瞬間冷厲了許多:“說,去哪裏。”

我從沒有怕過眼前的人,也許,不論如何否認,在內心深處,他一直站在和那個曾經與我相對而眠的人身邊,有時候一晃神,他們的影像便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然而此刻,我第一次,對他有了害怕的感覺。我不清楚具體的原因,也許是這裏的氣氛太過荒寂森然;也許是我尚未從片刻前的驚懼和謊言中緩過神來;又也許是,即便重逢之後我們之間已經發生過太多次的争執,但他的眼神也從未如此刻一般陰霾,帶着最後的奢望即将破滅之際玉石俱焚的決絕。

顧惜,記得你自己發過的誓麽。就算是下地獄,你也要陪着我。

我被同時襲來的疼痛和恐懼逼得倒吸了一口氣:“蕭紀,你冷靜一點。我們現在印度洋中央的孤島上,需要使用快艇、水上飛機和大型噴氣式客機三種交通工具才能離開。四周全部是你的人,我沒有錢也沒有證件,能走去哪裏?”

下巴上的力量消失時,我差一點沒有忍住猛然松開屏住的那一口氣時發出的嘆息聲。

搖曳的燭光中,蕭紀盯着我的眼神開始變得有些奇怪,有些晦暗難明。我忽然間意識到,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真正的名字,而不是“蕭先生”。

氣氛變得怪異起來,我想要扯開自己的視線。然而,蕭紀的目光仿佛強力的磁場,将我的眼神緊緊吸住,移動不得分毫。奮力掙紮間,徐徐的海風像是被哪裏正在扇動翅膀的蝴蝶挑撥,猛然旋轉了一瞬,熒熒的燭火應聲頃刻而逝。

忽而沒有了焦點,眼前一片茫然。我默默坐在那裏,等待着瞳孔放大。身邊傳來玻璃叮咚的輕撞,然後便是汩汩的液體湧動。酒精撩人的香氣漸漸萦繞開來,我聽到一飲而盡的聲音。

待到開口時,蕭紀又低又沉的嗓音竟沒有了一貫冰寒的質感,只剩下極為罕見的沙啞:“顧惜,只要你回來,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當做沒有發生過。”

我怔在那裏,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産生了幻覺。我酒量雖淺,卻還沒到聞一聞便會醉倒的地步。但方才的話,絕對不是蕭紀會講出來的。可是,我偏偏又聽得清清楚楚。

幾米開外的地方,池底幽然的燈光将無邊泳池打成一汪碧瑩瑩的湖藍色。池水在微風的溫和撫慰下,泛起粼粼的銀色波光。

蕭紀側對我而立,完美得如同執掌暗夜的神祈。如琴弦般震顫的銀藍色波紋,在他雪白的襯衫上輕輕撫弄。這一刻,他遙遠得仿佛馬上就要永遠隐入這無邊無際的夜色之中。

半晌,我才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麽。蕭紀在讓步,他在等着我的回答。可是我能說些什麽呢?讓步又有什麽用處呢?我們之間早已無路可退。

“你能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可是我不能。”我努力穿過重重黑暗向他望去,喉嚨深處,一陣陣聳動着生硬的抽痛,連帶着聲音都變得異常苦澀,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才能勉強維持住語調應有的平淡,“其實,你也不能。我有了新的身份、婚姻,還有一個女兒。蕭紀,這一切,你怎麽當做從來沒有發生過?”

“怎麽做是我的事。我可以做到,而你,也必須做到。”他轉身面向我,面容完全隐藏在浸飽了墨色的空氣中。我看不到他分毫的表情,卻可以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時,帶來的冰冷與決然:“顧惜,我不是在給你選擇。”

這好像是我和蕭紀之間最為平靜的一次對話。不同于以往的每一次,這一場對話中,并沒有充斥着強烈的火藥味,可是,我們卻都再沒給彼此留下絲毫的餘地。

而此刻,我的神經則是前所未有地放松。大概是空氣中彌漫着的酒香讓我感覺分外疲憊。又或許,正是因為沒有了餘地,所以也少了針鋒相對的必要。

我站起身,走到蕭紀身邊,與他并肩而立。面對着晶瑩剔透的池水,我的聲音比眼前這一汪純粹得沁人心脾的澄澈湖藍來得更加寂然無波:“你給我留的唯一一條路,我走不了。蕭紀,你說,該怎麽辦呢?”

我靜靜地等待着,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等得太久,到最後,我甚至以為我們就要這樣無休無止地永遠站下去,直到一股巨大的沖擊從背後驟然襲來。

我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飛到空中,轉了個一圈,然後脊背朝下,狠狠地跌落到如水晶般純淨的無邊泳池中。

作者有話要說: 有同學跟我抱怨更的太短,今天井噴一下

5500+,如何,是否應該撒花

對,你們沒有看錯,男神抱着蘇小漫,跳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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