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正是少年時
藍天白雲，郁郁蔥蔥的樹影，昭華緩慢地睜開眼睛，身邊湖面如鏡平穩，偶有一縷微風，也不過帶起淺淺漣漪。
慘白的面色、雜亂的發絲，水裏映出的少年不過十七、八歲。他骨骼本就不大，此時瘦得只剩一層薄薄的皮膚，再加上這身大了好幾圈的衣服，更是顯得脆弱而單薄。
什麽休假，這是穿越好吧……穿的還是個劣質品中的戰鬥機……
昭華心裏郁悶卻也沒有辦法，剛要擡手活動一下，就瞧見身上那髒得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衣服。意識到這是具許久沒有清洗過、不知沾了多少污垢的身體，就連随便慣了的他都不禁惡心地打了個冷顫。
就在這個時候，破空的風響從頭頂傳來，昭華被石頭枝桠砸了一頭一臉，下意識擡頭看去，就見一團黑色的影子正急速地墜落下來。
眼看就要被砸個正着，昭華竟躲都沒有躲，他支了倒殘風在彼此之間算做緩沖，然後張開雙臂、将落崖的孩童接入懷中。
我可不想待在這具身體裏，早死早超生。他如此想着，果然聽到“咔”地一聲，而當劇痛傳達到大腦的時候，也已就着沖力、抱着孩子滾成一團。
哎嘛，真痛。
完全沒有達到速死的效果，昭華艱難地咽下湧出的血水。他哭笑不得地等着最初的激痛緩慢過去，有種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深深悲哀。
孩童的身體過于脆弱，昭華怕自己這皮包骨頭根本架不住人，才動用了所剩不多的法力。然而那終歸只是一道殘風而已，雖然緩解了沖力，卻幾乎壓斷了自己的脊椎。再加上從未鍛煉過的身體毫不吃力，翻滾的時候被石頭撞到，內髒更是有了損傷。
不過，雖然搞了個緩刑，但好歹也能達到早死早超生的效果。
再看看懷裏的人，嗯……也，也總算是不虛此行。
自顧自地得出了結論，昭華強撐着坐了起來，懷裏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年長的是個男孩，他緊緊摟着懷裏的小姑娘，從五官來看應該是對兄妹。
是個好哥哥呢。
看着男孩被刮得破破爛爛的衣服，昭華心下感慨，這個孩子被懸崖邊上的樹枝和石頭弄得傷痕累累，皮膚上有深有淺滿是淤痕和血跡，卻偏偏将妹妹護得極好，除了袖口和衣擺有幾處破損之外，甚至沒有絲毫擦傷。
昭華有點兒心疼，不禁撥開男孩散亂的黑發，想要看看他的模樣。男孩擁有極好的容貌，雖然不過十三、四歲，卻也有了幾分少年特有的俊致英氣，不出五年必定會變成個英姿勃發出衆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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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怎樣一個堅強而溫柔的孩子，他淡淡地笑着，揚手拂去男孩頭上的枯草殘葉，不過微動，便見對方略一皺眉、漸漸清醒過來。
“醒了？”昭華微笑地開口，卻不料自己的聲音格外難聽。而懷裏的男孩也不過迷茫了小會，下刻竟似瞧見什麽天敵似的，将昭華推開的同時翻身而起、抱着依舊昏迷的妹妹迅速退至數步之外。他顯然是有些武藝的，一套動作幹脆利索，卻在落地的剎那腳下一軟，狼狽地摔在地上。
即便如此，卻依舊穩妥地護了女孩，冷靜的、本能的。
昭華微微一愣，一言不發地再次坐正，濕濡的液體從背脊緩慢地滑至尾椎，無聲無息地濡了衣擺。只是這般簡單的動作，便已耗盡了全部的力氣，然而他不過在最初的時候僵了半瞬，下一刻便已恢複如常。身上冷汗淋漓、面上卻輕柔帶笑，只是不論他笑得多和藹、多無害，卻都是沒有說話的，即便瞧見少年掙了數次都無法起身，也依舊維持着慣有的安靜。
一個笑容滿面，一個後退頻頻，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卻有帶着哭笑不得的尴尬。
“來。”無奈之下，他朝男孩勾了勾手指，開口的話語輕柔和緩、不疾不徐。沒有人知道，這人暗地裏清了半天的嗓子，試圖讓聲音不那麽吓人，可惜收效不大、依舊沙啞得要命。
鬼使神差地，男孩偏偏停了下來。這不是兩人的第一句話，卻偏偏讓人放下了心防。千年之後，男孩也依舊忘不了這個聲音，簡簡單單的一個字，溫和柔軟，卻也深藏着難以察覺的不容置疑。
雖然停止了後退，男孩也遲遲沒有上前，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許久才用手撐着身體、艱難地向前移動了幾寸。昭華低低一嘆，忍着劇痛去拉他的腳踝，男孩猝不及防，一個不穩向後仰倒，就這樣貼着地面被人拖了過去。
昭華懶得說話，也實在說不出來，剛才的動作不僅逼得他再次咽下幾口鮮血，甚至将僅剩的法力都分到維持身體最後的機能上去了。他大致掃過男孩使不上力的右腿，毫不猶豫地扯開布料，只聽“撕拉”一聲，破口沿着腳踝、直直延至大腿腿根。
眼下的情形，同時讓兩人倒抽一口涼氣。
男孩的小腿有一條長長的破口，想是被毒草所傷，整條腿都變成了烏黑的顏色，此時更有向腰腹蔓延的趨勢。而傷口冒出的黑血更是收不住似的，雖然不急、時間長了卻也足以致命。
昭華微微蹙了眉頭，擡眼看向小小的男孩，只見他一言不發地盯着自己的右腿，面色慘白慘白的，短短一會，神情已經換了數次。而他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竟似下定了決心，眼裏帶着堅定和決絕。
“別指望托孤給我。”昭華怎又看不出這人的所思所想，不免有些哭笑不得起來。他點了男孩幾處穴道，随後将手裏的大腿往上一擡，毫不猶豫地含上冒着黑血的傷口。
若非殘存的法力，自己的身體多活一分鐘都難，反正目的都是早死早超生，回去揍那個害他穿越的家夥一頓，昭華更是不惜餘力地“不虛此行”。
這或許是歷史上最短的穿越吧，昭華有點想笑，手下的動作卻并沒有停。他将法力慢慢推入男孩的身體，待毒素在傷處聚集之後，再将那黑漆漆的污血吸出外頭、吐在地上。
重複了數十來次，直到手中的右腿恢複了原本的顏色，而傷處的血液也變回鮮紅，昭華才放心地擡起頭來。他看了看愣愣發呆的男孩，不禁又笑着說道：“用你的內衫吧，我的太髒。”他聲音很緩，耐心也很足，直到男孩回過神來、艱難地脫下衣服，這才将它撕成條狀，一圈圈地裹起小腿的傷口。
“好了。”将尾端的布條打了個小結，昭華拍了拍男孩的膝蓋，“認得路吧，我就不送你了，回去的時候記得上藥。”
男孩點了點頭，似乎想要開口道謝，卻見昭華一付不願多說的樣子，只得将妹妹重新抱起、默默地站起身來，對他深深地鞠了個躬。他動作很是艱難，受傷的右腳隐隐顫抖，冷汗從他額上緩慢滑下，表情也變得有些猙獰。但卻只是一瞬間的，當男孩再次擡起頭來的時候，他的已經恢複了最初的平靜。
而昭華，始終沒有起身幫他一下。
不必，也不能。
“回去吧。”昭華淡淡笑着，維持着原本的姿勢看着男孩。他的視線早就一片模糊，就連聲音也不太聽得清，只是靠意志強撐着，不願讓人看到自己狼狽的一面。而直到男孩一瘸一拐地走遠，他才慢慢地軟下身子，脫力地倒在地上。
混蛋，等會回去揍你丫的……
似夢似醒之中，他仿佛看到原本的自己站在碧綠的湖邊，身後是一個金發藍眼的貌美男子，他懶懶散散地倚樹站着，即便是簡單的一笑一颦，都帶着典雅和貴氣。這是他的頂頭上司，就算敲壞了腦子昭華也永遠記得，那人在将自己一腳踹入湖中的時候，所說的那些欠扁的話。
看我不揍死你……就算打不過也要打……
昭華混混沌沌地想着，直到被什麽拉扯了似的，徹底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清醒，映入眼簾的是草木搭的破爛天頂，他愣了半天，頗為無語地擡了擡手，卻不料指頭都沒還沒能擡起來，四肢百骸就開始劇烈的疼痛。他絕望地動了動腦袋，入目的卻是一個小小的女孩，女孩趴在床邊安安靜靜地睡着，長長的睫毛、精致的五官，模樣有些陌生……卻又有些熟悉。
不會吧……昭華有點崩潰，一口氣嘆得急了一些，不禁咳出幾口血來。許是聽到動靜，身邊的女孩突然驚醒，她眨了眨眼，直到瞧見昭華嘴角溢出的血跡，這才吓得彈跳而起，急急忙忙向門口跑去。
“二哥快來！大哥哥醒了！大哥哥吐血了！！大哥哥吐着血醒了！！！”
說人話啊……
昭華滿頭黑線，看着女孩邊跑邊叫地跑到外面，帶了個男孩進來。完全在意料之內的容貌讓昭華更加喪氣，他見男孩拖着腳一瘸一拐地往自己的方向走，明明面色慘白、腰背卻依舊挺得筆直。
“這是你家？”昭華看了周圍一圈，見兩人依舊穿着那身破破爛爛的衣服，了然地搖了搖頭，“附近的獵居？”
男孩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将昭華扶了起來。他手裏拿着一個木碗，雖然破舊卻洗得非常幹淨。清涼的水貼到唇邊，昭華也不矯情，就着他的動作一口口地咽了下去，直到幹澀的喉嚨舒服了些許，這才開口說道：“怎麽不回家去？”
男孩肩頭一顫，緩慢地搖了搖頭，“沒有了。”他答得很是平靜，依舊老成穩重的樣子，實在瞧不見十來歲孩子應有的稚氣。而那眼睛裏的傷痛卻是實實在在的，想要掩飾，卻止不住地溢了出來。
昭華嘆了口氣，這樣一個孩子，怎能讓人不去心疼，他不知道男孩家裏有何變故，想必至少分崩離析，便再也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擡手去揉男孩的頭發。
屋外的樹林繁盛茂密，偶有風吹漏下日光，伴随着一陣沙沙聲響，昏暗的室內明亮了起來。陽光不過停留了一會，而這短短小會卻足以讓昭華看了個明白，扶着自己的男孩神情萎頓，顯然不曾好好休息，眼底微烏、嘴唇幹裂，面頰之處卻染着兩片紅雲，這紅暈尤其怪異，特別是在蒼白的面色之下，更顯得突兀異常。
右手從頭頂漸漸滑到臉頰，昭華捏了捏他毫無表情的臉蛋，指尖的感覺柔柔軟軟，帶着男孩特有的稚嫩，卻偏偏火熱灼人。
“我睡了多久。”不動聲色地用尾指碰觸男孩的額頭，昭華輕柔地說道。
男孩頓了頓，淡淡說道：“兩天。”
兩天，想必還有其中的兩夜，而照顧的那個，不過是被自己吸了兩口毒血的陌生之人。
昭華心裏一片柔軟，撇了眼床邊的木碗，說道：“喝了剩下的。”他語氣柔和，卻不知不覺地帶了幾分命令的味道。
男孩不明所以，他靜靜看了昭華小會，随後仰頭将餘水一口喝了。
昭華微微一笑，知道得了男孩的信任，便拉着他的手，半逼半勸地讓人坐到床邊，“既然無處可去，便與我在一起吧。我叫昭華，你可願意告訴我你的名字？”
“楊戬。”男孩答得很快，随後又将門邊的女孩喚到床前，“這是我妹妹，楊蓮。”他輕輕撫摸着女孩的頭發，眼神出奇柔和，聲音出奇溫暖，再也沒有強裝出來的漠然冷硬。而叫楊蓮的女孩本就不算怕生，見昭華溫柔和藹的模樣，更是迅速自如起來，一聲一聲地叫着“昭華哥哥”。
昭華輕輕笑着，讓楊蓮關了木屋的門窗，“陪我睡一下。”他向外挪了一挪，指着裏面的空位。
楊蓮兩天沒有睡到床鋪，早就有些不樂意了，這下得了昭華的允許，立即快活地爬了上去。随後還往牆邊稍稍一滾，一邊拍打床鋪、一邊瞧着自家的哥哥。
楊戬自然有些尴尬，而昭華卻很樂見其成。他本就打着這個主意，卻故意靠楊蓮來代替自己傳達，如今見着男孩一反之前故作老成的樣子，露出幾分笨拙和為難，這才笑着将楊戬拉向自己，一個翻身讓人躺到中間。
對于他這随便一動就能翹辮子的傷患，這個高難度的動作立刻讓昭華痛得咬牙切齒，但他心裏卻偏偏全不在意，笑容竟然更加柔和。
恢複的力量雖還不及原本的億萬分之一，卻足夠讓這破爛的身軀繼續存活下去，他原本不是在乎生死的人，如今卻想留存于此，想将男孩護在身邊、漸漸恢複孩童應有的笑顏。然後看着他長大成熟，然後蒼老逝去……平平安安、幸福美滿。
百年的壽命，對他而言不過須臾，更何況在這世間自己本就孤獨寥寥，守一兩人又有何妨？無論何時，昭華對自己的能力總有自信，即使後來知道楊戬不願離開山谷，這樣的自信也依舊動搖。
既然有緣結了個扣，那就安安心心順其發展，守着、護着，雖不會是子子孫孫，區區一代自己總還是給得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