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初白并沒有死!
她嘤咛一聲,緩緩睜開讓漫天星光都黯然失色的眼睛,胸口處的傷口隐隐作痛,她的神智還有些混沌,不知今夕何夕,此處何處。她記得,那會兒吳三棉已經朝着繡樓走來,她實在沒辦法可想,只能将剪刀刺入身體。真的是好痛啊,痛的她昏厥過去,人事不知。
“你醒了。”猶如三月春風一般溫柔和煦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莫初白緩緩轉過頭去,這才看清周圍的景象。這是一間農家小屋,屋內除了身下的這張床,便只有一張椅子和一個不知用了多少年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木箱子,土築的牆凹凸不平,沾染着歲月五花八門的痕跡,頭頂的床帳子應該是被人換過,溫軟的輕紗和這屋內格格不入,透過輕紗,能看到低矮的房梁和黑壓壓的瓦片。
床前坐着一位年輕男子,眉目如畫姿容勝雪,縱是現下穿着粗布陋衣,依然風流韻致清貴脫俗。莫初白看到他,就像是跋涉沙漠的旅人見到了綠洲,淚水盈滿眼眶,神情卻輕松起來。
“我就知道你會來。”莫初白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紮進男子的懷裏,“我爹娘,我爹娘……我們莫家莊……全沒了。”她極力壓抑着哭音,淚水宛如決堤的水庫,奔湧而出。如此過了好一會兒,莫初白才緩過神來,坐直了身子,臉上梨花帶雨,還有些羞赧。
“讓你看笑話了。”莫初白用袖子擦拭眼睛,澀澀地笑了笑,“周大哥,這是哪裏?不會連累到你吧?”
“你放心,這是停雲縣崔家鎮外的一戶農家,靠得住。我半夜趁着守衛打瞌睡的時候用義莊的一具女屍去換了你出來,沒人發現的。”周子賢将屋內的油燈挑亮了些,又坐回床邊的小凳,“委屈你了,暫且在這裏待上幾日,等風頭過了,再将你接到莊子上去。”
“恩。”莫初白低低地應下來,望着周子賢欲言又止。
“你們家的人都被扔到豐都城外的亂葬崗。”周子賢眼下一片青色,這幾日他不分晝夜地守着莫初白,着實累壞了,可眼下還不是休息的時候,周子賢伸出手去,握住莫初白溫軟的一雙小手,“你這邊先安頓好,我再想法子将伯父伯母的遺體換出來。你放心,我們本就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周大哥。”莫初白感動地回握住周子賢的手,這是她的未婚夫婿,父母已亡,他便是這世上唯一的溫暖和依靠。“謝謝你。”
“傻丫頭,我們之間,何必言謝?”周子賢親昵地刮了下莫初白精致的鼻子,又摸了摸她烏黑滑亮的頭發,自然地半抱着她躺下,“你對自己也這麽狠,何必非朝着心口的位置紮,紮出個好歹來,可要我怎麽辦?”說到最後,竟有些埋怨之意。
莫初白聽在耳裏,知道他是心疼她,傷口還在痛,心裏卻冒出絲絲的甜意來。真好,莫家遇到這樣的變故,還能有個人在身邊共同面對。
“以後,我再不會讓你受任何傷。”周子賢以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更像是說給他自己聽的,莫初白看着他的嘴型,才勉強辯出他說了句什麽話。
莫初白十歲時調皮去爬一棵高高的柿子樹摘柿子,不慎摔下來摔斷了腿,等小丫鬟驚慌失措地喊來莫望,卻發現她呼吸脈搏全無,和死了一般無二。莫望夫婦吓壞了,還以為磕到腦袋,大夫也說沒救了。洛枝枝并不肯相信愛女沒了性命,哭着将她抱在懷裏,誰來也不肯撒手。等到晚上,莫初白竟又醒了,哭着讓腿疼,又喊餓。再讓大夫來看,脈搏強勁有力,并沒有什麽大礙。
從那以後,莫望夫妻隐約知道女兒昏厥時和旁人不同,越發小心照料,不肯讓她受任何傷。莫初白十三歲那年,到底又出一回事。那時候莫周兩家已經締結婚約,周子賢和莫初白好的跟一個人似的,周子賢并不知小未婚妻有這毛病,偷偷帶了她出去大街上玩,結果遇到街頭兩個流民打架,莫初白躲避不及,被流民扔過來的石頭給砸到胳膊,傷口剛開始流血,她就兩眼一翻暈過去,身體冰涼脈搏全無,将周子賢吓得個半死,抱着莫初白狂奔回莫家,跪在莫望夫妻面前就說,初白無論生死,此生都是他唯一的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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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初白本是抱着一絲絲的僥幸,将那把剪刀插進胸口。她長在商賈之家,并非天真不谙世事的姑娘,心裏很清楚,吳三棉将她留在最後,絕不是為了放過她。生不如死,比死更可怕,她寧願自堕地獄,也不與魔鬼為伍。可周子賢真的來了,将她從地獄帶回人間。
莫初白躺在床上,剛剛一番折騰,胸口疼得厲害,腦子裏卻想着當初周子賢擲地有聲的那句話,初白無論生死,此生都是他唯一的妻,于是整個身子都暖暖的,那股疼意都淡了。
周子賢朝着莫初白笑了一下,轉身出去。沒多大會,又端了碗藥進來。從前莫初白是最怕吃藥的,周子賢将藥放在小凳上,扶了莫初白坐着,就要用小勺子來喂她。
“乖,先喝藥,喝完有你最愛的蜜桃幹。”
莫初白喉間一哽,這樣溫柔中飽含寵溺的聲音,簡直是她重重陰霾的人生中照耀下來的一縷光。她搖了搖頭,将藥碗接過來,手按着小勺在碗邊,仰頭一口氣将碗中的中藥給喝了,看着明顯怔住的周子賢,她蒼白的臉上露出調皮的笑容。
“我不是小孩子啦。”
“是啊,初白長大了,可以嫁給我了。”
莫初白臉上一紅,默默地用手撐着床躺好,頭朝着床內側,悶聲道,“我要睡了。”
“你好好休息,我就在隔壁,有事叫我。”周子賢溫柔地叮囑道,走了幾步,又走回來在床邊坐下,猶豫着道,“我還是就在這裏吧,看着你好生生在我面前,我才放心。”
“快走啦。”莫初白感覺自己的呼吸都急促起來,雖說是未婚夫妻,到底是孤男寡女,這真是她從未有過的經歷,心裏像有一頭小鹿在亂撞,臉上也微微泛起燙意。
“那……”周子賢手足無措地站起來,讷讷道,“那你有事,一定要叫我,千萬別逞強,你那傷口不好好養,以後可要遭罪的。”
“恩。”莫初白将頭捂在被子裏,微不可聞地應了一聲。她聽着他徐徐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然後響起關門聲,這才将頭從被子裏鑽出來,一時想到還在亂葬崗的爹娘心中痛不可抑,一時又想到一牆之隔的未婚夫心裏暖意融融。
莫初白便在這戶農家小院住下來養傷,周子賢凡事親力親為地照顧她。這小院的主人家是一對沉默寡言的夫妻,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對待莫初白和周子賢恭敬又疏遠。
如此養了半個月,莫初白才被周子賢準許下床走動。這戶農家位置偏僻,最近的鄰居家也要走盞茶功夫才能到,四周綠樹成蔭,山環水抱,極是幽靜。真難為周子賢找了這麽妥當的地方來給自己療傷,莫初白望着天空如是想道。
“你啊,什麽時候才會自己照顧好自己?”周子賢給莫初白加了件披風,手指靈巧地用披風的系帶打了個蝴蝶結。
“周大哥,你該回去了。”莫初白用手摩挲着那只蝴蝶結,明媚的眼睛被一層陰影籠罩着,她的爹娘,她的爹娘死的那麽慘,再不能橫屍荒野了。
“錢小順那邊傳來消息,伯父伯母的遺體被帶出來了。”她一說話,他就知道她在想什麽,當即道。
“真的?”莫初白喜出望外,一手抓着周子賢的胳膊,“快帶我去。”
“聽話。”周子賢将莫初白一把抱進懷裏,揉着她披散着的如緞長發,“我去将他們先安葬,等你身子好了,再帶你去祭拜。”感覺到懷中的莫初白扭動了一下,他溫柔又堅定地按住莫初白的肩膀,“他們也不想看到病怏怏的你。”
“好吧。”莫初白悶悶地道,轉念一想,周子賢這些年和莫家的兒子也沒什麽差別,他去辦這事,她是再放心不過的。這種時候,她的确不能再給他添亂。莫初白欲言又止,父母的喪葬費用,總不好讓周家來出,提出來又怕周子賢覺得她與他生分。
中午剛吃完飯,周子賢的小厮錢小順來了,要接周子賢去主持莫望夫妻的落葬事宜。莫初白淚眼婆娑地拉着錢小順問了好半天,得知父母暫時寄存在不出名的逢雲寺裏,墓地也相好了,就在逢雲山上。
“公子,這是家裏最後一點銀錢。”趁着莫初白回房去,錢小順将一包銀子交給周子賢,低聲道,“老爺說,這已經是預支的下個月的俸銀,你先拿着用,一定要養好少夫人的身子。”
莫初白回房是拿這幾日剛繡好的一個荷包給周子賢,也不知他這一去幾日才能回來。她這些天習慣有他相伴,還未別離,心裏已是萬般滋味在翻滾。這離別前的每一刻她都很珍惜,所以拿了荷包就往周子賢的房間走。兩人的房間隔得近,她還未走到門前,就聽到屋內主仆倆的說話聲。
“公子,你可別怪奴才多嘴。聽說吳統領在莫家統共就找到千兩銀子,莫家何等富貴,別說陛下不信,奴才也不信吶。可這銀子還能插翅飛了不成?公子何不将家裏的苦處說給少夫人聽聽……”
“閉嘴。”一向溫和的周子賢怒斥道,“滾出去。”
“是。”錢小順只得應聲,麻利地打開門,一只腳邁過門檻,看到莫初白,忙道,“少夫人,你怎麽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