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蔔玉郎(八)

五月的春雨,已經不能用淅淅瀝瀝來形容,有時候,一下就是整整一夜,嘩嘩的像是傾盆而下。一推開窗,滿園花香,夾雜着淡淡的泥土腥味,直接撲面而來。

阿芍在虞家做了十年的下人,頭一回從一個負責灑掃的三等侍娘一躍升至一等,雖然只是服侍一個不過六歲的小娘子,但左右人家還是自己主子不是。

這麽想,再看自己現在跟着的這個每天一大清早就起床的小娘子,阿芍心裏總算稍稍好過了一些。

天邊的魚肚白還沒消的時候,小娘子就醒了。阿芍輕手輕腳地跑去打了溫水服侍她洗漱,又伺候着給穿上了衣裳。淺粉色鑲邊的對襟小襖,下配一條青碧色擺上繡着白色小花的百褶裙,腦袋上兩個圓圓的發髻,怎麽看怎麽漂亮。阿芍越看越滿意。

“阿芍,”桑榆突然出聲,“昨天夜裏,是不是琅軒院又出事了?”

自從那天拜見過虞家各位尊長親眷後,桑榆便有了自己單獨的住處。袁氏的意思本是想在琅軒院內,讓下人收拾間廂房出來給她住。卻不想虞聞找到秦氏,說了什麽,轉頭秦氏便讓人在家中找了個沒人住的小院,把她給安置了進去,還撥了幾個侍娘婆子給她使喚。

院子是虞家最偏角的一個,不大,東西廂房睡了下人後,再想辟出書房來就有些難了,更別說弄個小廚房什麽的。

不過對桑榆來說,還是夠了的。

嗯,起碼吃住都比在南灣村的時候好一些就是了。

阿芍為人老實,也不知道藏着掩着,聽小娘子問了,直接就回了話:“是二郎又發病了,失手打翻了一個燭臺,把二娘的繡架給點着了。”

“阿姊傷到沒?”

“小娘子放心,二娘沒事。”

“沒事就好。”桑榆長舒了一口氣。

桑梓過門已經有十餘日,婚後夫婦二人的日子說不上舉案齊眉,倒也能稱之為相敬如賓。虞阗的身體不好,平日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桑梓便也安安分分地守着她,除非必要,其他時候夫婦倆便都待在正房裏不出門。

剛開始,桑榆還三不五時過去找他們,但她不是小孩,心裏清楚得很,知道虞阗似乎不大喜歡自己,便漸漸減少了過去說話的次數,每日就坐在院子裏看虞聞借給她的國朝史略。

院子裏種着紫藤,大概是花匠鮮少打理這塊,桑榆搬進去的那天就被院子一角棚架上密密麻麻的紫藤花給驚豔到了。一朵一朵青紫色蝶形的花冠柔媚地張開着,紫穗滿垂,其間綴着稀疏的嫩葉,十分優美。

終于不下雨,開太陽了。桑榆抱着書出門坐到紫藤架旁。

在這十來天的日子裏,厚厚的國朝史略終于看得還剩一點,再加把油,可能過兩天就能全部看完了。

大邯的歷史,迄今不過五十年,在開國皇帝平定戰亂,登基稱帝之後,便經過了四十餘年的“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的國策,使得國力漸長,經濟日漸昌盛。而後,先皇溘然長逝,新皇登基,更是将大邯的經濟、文化實力推上巅峰。

她要看國朝史略,不是為了學上一肚子內容,然後再背什麽四書五經,開個金手指去考科舉。她就是為了了解一下自己究竟是生活在怎樣的一個歷史背景之下。

嗯……起碼看看今天能在這種大歷史背景下幹點什麽賺錢。

別問她為什麽要想這些,實在是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

桑榆從一開始,就一直在找養家糊口的方法。三歲大的小孩,沒什麽本事,連吃飯都成問題,還是靠着左右鄰居接濟,才沒餓死過去,于是仗着自己裏頭是顆成年人的心,咬咬牙,學會了怎麽用竈臺做飯,跟着又學會了下地。

長到六歲,賺錢的本事沒多大長進,但是起碼種地的本事有了。甚至她還想好了,等到非得嫁人的年紀,就招個老實本分的上門女婿,一起靠山吃山過過種田文的生活。如果能想出別的賺錢的法子來,自然更好了。

然後到了現在。桑榆覺得自己有必要給自己找條路了。

書看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時間,從前面廚房端點心回來的阿芍抱着一個小竹簍歡歡喜喜的跑回院子,一見到正閉着眼睛養神的桑榆,便迫不及待的說道:“小娘子快看這個!十二郎剛從外面釣回來的大蝦!十二郎一個院子分了一竹簍,這是特地給小娘子的!”

桑榆揉了揉鼻梁睜開眼,随後讓婆子去找了口大海碗來,讓阿芍把竹簍裏的蝦都往碗裏倒。

因為是剛釣上來的河蝦,一個個還鮮活的,碗裏盛了水,這些蝦剛一倒進去立馬就劃拉了起來。

阿芍捧着海碗,獻寶似的讓桑榆看:“小娘子,這蝦真大,一定很好吃。”

桑榆哭笑不得,擡頭看着明明比自己高差不多半個人,說話做事卻看着挺……幼稚的阿芍,老氣橫秋道:“院子裏沒廚房,這蝦你要怎麽做?”

阿芍愣了愣,這會兒終于想起來了,放下碗,拍了拍後腦勺:“對喲,咱們院子裏沒小廚房……”郎君們院子裏都有小廚房,是怕主子們夜裏餓了能做點吃的墊墊肚子,小娘子這院子本就是冷僻,也就沒人手再造個小廚房出來。

“要麽,我讓廚房幫着做了?這蝦這麽新鮮,要是放久了死了,就不好吃了。”

桑榆聞言,雙眼一亮,立刻擡頭問道:“有清醬、大蒜、老姜和酒麽?”

“小娘子要這些做什麽?”

“要來做好吃的。”桑榆盯着碗裏鮮活的河蝦,心裏不能不感嘆可惜不能做鹽灼蝦。

桑榆上輩子生在海邊,最喜歡吃的一道菜就是鹽灼蝦——拿一大碗的海鹽,放鍋裏翻炒,炒的燙了,盛出來一半,往上頭直接倒活蝦,再接着蓋上一半的海鹽,就這麽悶一小會兒,蝦就熟了,扒拉開鹽,剝一只放嘴裏,又鮮又香,就是一不小心容易燙着手和舌頭。

不過在大邯,鹽是貴重物品,普通人家不大能吃得起,往往一次買了要吃很久,像虞家雖然富貴,但也不會買太多的鹽,也就不用想着說做那樣一道能勾起她家鄉回憶的小菜了。

吃不了鹽灼蝦,桑榆只能退而求其次,試試能不能做出醉蝦。

阿芍也是個貪嘴的,聽到小娘子說能拿清醬什麽的做出好吃的東西來,立馬自告奮勇去前面廚房借這些東西。

人一走,桑榆取了根細細的竹簽,往海碗裏撥弄,把裏頭那些蝦撩撥地到處游,彈着彈着就要往碗外頭蹦出來,桑榆這才扔了竹簽,托腮自言自語:“到現在,能自我安慰的東西,也就只剩下吃了。”

阿芍很快就抱着東西回來了,一路快跑,回到院子裏還直喘氣:“清醬、大蒜、老姜,還有酒。小娘子,東西都在這兒了,那好吃的要怎麽做啊?”

桑榆直起身,卷了卷袖子:“再拿兩個幹淨的碗來,要大一些的。”

阿芍聽話地跑去拿了個碗回來,一旁的婆子趕緊過來幫忙。桑榆指揮着婆子拿了把剪子,把蝦槍、蝦須和腳剪去一些,自己找了塊幹淨的板子當做砧板,上手準備把蒜和姜切成細末的時候,愣住了。

“小娘子?”阿芍好奇地看着她。

桑榆哭笑不得:“沒有刀。”

“沒有刀,那這個能用麽?”

門口突然傳來聲音,院內的婆子侍娘聞聲擡頭一看,連忙放下手裏的活,屈身給來人行禮:“六郎,十二郎安好。”

桑榆住的院子本就是後宅內院,再加上她輕易不去前面閑逛,因此除了吃飯的時候,她很少會見着這對兄弟。這會兒聽見聲音,她擡頭去看,就看見月洞門下,一高一矮兩位年輕郎君站在那兒。

紫藤從院角,一路搭着棚架,彎彎繞繞地挂在月洞門旁,垂下的紫色花穗随着風靜靜搖擺,密密麻麻的紫色中隐約有綠色的嫩芽,風稍微大一些,就有紫色的花冠,漫天散落。月洞門下那個人,穿着與花穗同色的羅衣,擡起修長的眼睛,目光清澈,臉上挂着清淺的笑容,與她對上視線,微微點了點頭。

“二娘,沒有刀,你看我這個能用麽?”虞安快走幾步,順手就從腰側摘下一柄短刀來,遞給桑榆,“我這刀,是阿爹送我的生辰禮物,快得很,怕我傷着手,特地做了刀鞘。你拿去用,小心別割着手。”

桑榆很想問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要刀是想做什麽,可又不好明說,只得咳嗽兩聲:“十二哥,這刀貴重,我借來用的話,實在有些大材小用。”

虞安點點頭:“不就是切個姜啊蒜啊的麽,你不說我不說六哥不說,阿爹阿娘是不會知道的,難不成他們還拿過去聞聞看上頭沾了什麽氣味嗎?”

虞安說着看了一眼桌上的東西,有些好奇:“六哥,你快過來看!還真被你給說中了,她就是想做蝦!”

桑榆聽得溫潤清澈的聲音,悠然道:“你興匆匆釣了蝦,又每個院子都分了一簍子,也不想想二娘的院子裏沒有小廚房要她怎麽處理這些蝦。”

虞安嘿嘿笑兩下,着急問:“二娘,你要怎麽做這些蝦?清醬、蒜、姜、酒……沒有鍋沒有竈頭,也能做?”

桑榆很想說你太小看中華五千年的吃貨文化了,轉念一想人可能聽不懂,只好簡單直接地說她這是打算做一道生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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