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小庭花(三)

因當年“擇良子業儒”的決定,虞伯源成為了虞家入仕的第一任。

和父輩不一樣的是,到了如今虞聞這一代,業儒的不再只有一人——大郎虞闳子承父業,是個憨厚本分的手藝人;二郎虞阗身體不好,不能考功名,更不可能入仕,平日只能幫着大郎打理賬目;五郎九郎都曾參加過科舉,不幸落榜,正為了下回的科舉考試重新努力中;八郎九郎卻是各自有各自的打算;十二郎的年紀不大,準備嘗試參加一次科舉,試試深淺;至于六郎虞聞,大約是繼承了其父的才智,在奉元城,已是小有名氣的人物。

其父十六歲至奉元城參加科舉考試,并進士及第,次年又考博學宏詞科,考中後即刻授官。而虞聞,十二歲入國子監,十五科舉即進士及第,而後任秘書省正字,掌管校勘典籍,雖品階不高,但前途已見光明。

也因為這一層的關系,虞聞知道,秦氏其實一直忌憚着他們母子倆。當年大伯攜妻帶子到奉元城,只為照顧年少的阿爹,大伯母心中其實有很多不痛快的地方,可礙于大伯的想法,一直壓着。這些年,眼看着自己從一個國子監學子一步步往上爬,她已經沒法子再以長輩的身份暗暗壓制自己。

為此,三房在虞家的地位其實一直有些尴尬。

朝參日,也就是要進宮上朝參見皇帝的日子。虞聞比往日都要早起,阿瑤服侍他洗漱更衣,阿祁又緊着問早晨是在家中吃還是外頭吃些,他閉着眼回了句在家中,便有小廚房的廚子一抹臉卷起袖子幹活了。

外頭東方既白的時候,侍娘用木盤端着熱騰騰的粥上來放在桌上。随意地吃了兩口,時辰已經差不多了,虞聞帶上阿祁出了門。早有仆從在府外候着,手裏頭牽着匹棗紅色的大馬,正是之前被虞安帶去南灣村的朱明。翻身上馬,他又低頭對着阿瑤吩咐道:“談家小娘子那院子,你多看顧着些,要是缺了什麽少了什麽,你都記下幫忙添上,管事的問起,你就說是我吩咐的。”

阿瑤點頭,福身送郎君。

其實上朝并不大事,照例是有監察禦史參了某某常侍一本,又或者是鴻胪寺卿談到邊疆某某友好往來的小國敬獻了什麽什麽禮,然後誰家的郎君毆打了城門郎……虞聞的工作在這個時候就顯得有些悠閑。但另一方面,虞聞又因為父輩的關系,很得皇帝喜歡,人人都說,這位年輕的秘書省正字只要安安分分地待到四考過後,大約就能升官了,至于升到什麽官階,就看皇帝是怎麽打算的。

朝堂上你講完了我講,我講完了他講,差不多把重要的不重要的事都交代清楚後,皇帝就宣布退朝了。

散去的人潮三三兩兩走在一處,時不時交流下感情,說的更多的卻不是朝堂上的那些話。

虞聞有一摯友,父輩在朝中任三品大官,自己年紀輕輕就借着東風當了散騎常侍,雖是個散官,卻地位很高,更重要的是,在某種程度上是誇耀了這位摯友的長相。

孫青陽嘆道:“那朱禦史是不知疲累麽,他參司馬常侍已經有三回了,哪回不是查不出什麽所以然來,倒還是再參第四回,牛,實在牛。”

虞聞嗤笑一聲:“不過是司馬常侍運氣好罷了,真要哪一日突然搜查,床底下大概就能搜出定罪的證據來。”

孫青陽抿嘴一樂,伸臂撐了個懶腰:“他也不嫌累得慌,聽說司馬常侍昨日又納了一個小妾,一連納了五個小妾,生了一串的小娘子,為了延續香火,倒是辛苦他了。”

散騎常侍挑的就是長相好看的郎君,皇帝眼光不差,一挑就挑中了宰相家的這個嫡次孫。孫青陽走到哪總是容易吸引旁人的眼光,再加上旁邊還站着風度翩翩的虞正字,被人圍觀的情況也就更加頻繁了。

他倆嘴裏提到的司馬常侍,是正五品下的內常侍,在奉元城最出名的就是他家的七朵金花,各個都被養得水靈靈嬌嫩嫩的,目标明确——就是嫁人攀關系的。

說話間,那司馬常侍繃着臉從旁邊匆匆走過,孫青陽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走遠,眼裏明明白白寫着嘲諷:“紹仁,你說他新納的那小妾最後能給他生出兒子來麽?”

虞聞似笑非笑,想了想,突然問道:“你家裏的幾個妹妹平日可都有上女學?”

奉元城內舉女學之風,大大小小約莫有十幾二十處,不少官宦世家的小娘子都會去女學讀書,也有世家認為女學不成體統只能是那些商賈富戶家的小娘子讀書的地方,要想找一處風氣好、先生也好的女學,虞聞是真的一頭霧水。

孫青陽答道:“上女學做什麽?我家那幾個妹妹從能張口說話開始,阿娘就從宮裏請了嬷嬷專門在旁教導,琴棋書畫和女紅,到現在樣樣都好。怎麽?十三娘在奉元城住下了,這是在給她找女學?”

孫家不光是世家,更是皇親國戚。孫青陽的祖母是郡主,生母是皇帝的親妹妹,就憑這層關系,要從宮裏請個把嬷嬷入府教養小娘子,對孫府來說都是十分容易的事。女學是什麽?孫青陽還真不清楚。

虞聞搖頭:“并非十三娘,而是我二嫂的嫡妹,六歲了,也該上女學了。”

孫青陽奇怪地看着他,好奇道:“你二嫂的嫡妹?怎的不是她阿爹阿娘去找女學?”

虞聞道:“你又忘了,她們姊妹倆三年前父母雙亡,相依為命,哪裏去找阿爹阿娘。你可還記得談主簿。”

孫青陽驚愕一下,睜大了眼:“就是三年多前,四明縣瘟疫爆發,那位不肯抛下全城百姓,帶病守城直到宮中禦醫到達四明着手救人才倒下的談主簿?”

“世伯帶病堅守,不幸染上疫症,和伯母一起去了,最後只留下她們姊妹倆……”

虞聞邊走邊用低低的聲音說起從十二郎那裏直到的談家姊妹的事。

說完話,孫青陽一拍胸口:“紹仁,我知你與我說這些話,是信得過我們打小的交情,你放心,談二娘上女學的事就抱在我身上,最多三日,我就讓人把全奉元城最好的女學先生帶到你面前!”

虞聞知道這人說到做到,點點頭:“那就多謝你了。”

“你同我客氣什麽,真要謝,何時帶我去你家吃酒,你家大郎上回從外頭帶回來的酒真香,我想了很久了。”

“擇日不如撞日,散衙後便去。”

“好勒!”

琅軒院裏的氣氛本就比外頭的凝重一些,眼下似乎頭頂上的天都比剛才更沉了。阿芍擡頭盯着天,忍不住就嘟囔了兩句,阿琉聽到聲音瞪了她一眼:“說什麽呢,在背後議論主子,小心讓大夫人聽見了,撕爛你的嘴!”阿芍翻翻白眼,到底還是閉了嘴。

而屋裏,桑梓坐在繡繃前,一針一線,慢慢做着女紅,良久才擡起頭道:“二娘,你在不高興?”

桑榆繃着臉:“不是……”

“二娘,阿姊如今是虞家人了,有時候只能站在虞家的角度說話做事,你要體諒阿姊。”

桑榆一聽這話就想張嘴說幾句,但卻被桑梓堵了話頭:“你沒規矩,是阿姊的錯。這三年,阿姊光顧上做女紅補貼家用,加上這坡足,行動也不大方便,家裏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你一手辦的,阿姊沒讓你像其他小娘子那樣長大,是阿姊的錯。”

“阿姊如果是想勸我去學規矩,我學就是了。”桑榆答得痛快,“這本就不是什麽大事,我現在是寄人籬下,自然萬事要矮別人一頭……”

“說什麽胡話?!”

“……”

一向柔柔弱弱說話的桑梓突然提高了嗓音,驚得屋外候着的侍娘都愣了愣,然後便又聽到屋子裏的動靜稍稍小了一些。

桑梓漲紅了臉,有些氣惱:“什麽寄人籬下,你如今這樣怎麽是寄人籬下了?這些胡話,休得再提!”

這是談桑梓第一次在她面前發脾氣,桑榆顯然也沒料到會因為“寄人籬下”這麽一個詞,惹得她動怒,當場就愣在了那裏。

桑梓剛想在說話,就聽得門外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緊接着穿着暗青色衫子,臉色蒼白的虞阗便擡腳走了進來,目光淡淡的掃了眼妻妹面前的桌案:“阿琉,怎麽不看茶?平日裏是怎麽學的規矩,連茶都忘記上了不成?”

知道琅軒院對自己的态度有些古怪,桑榆已經盡量避開和院子的主人正面接觸了,甚至連和桑梓見面,都一定是在另辟的茶室內。前頭才被暗示說不懂規矩,這會兒聽到虞阗這麽說話,想讓桑榆不認為這話是在指桑罵槐,是真的很難。可再不高興,看着桑梓在旁的眼色,她咬咬牙,還是忍了。

這是古代,古代!她反複在心底對自己如是說。

因此,桑榆一見虞阗進屋,當即止住要說的話,站起身來,福了福身子:“姐夫,是我讓阿琉不用上茶的。”

虞阗掃了她一眼,慢慢走到桑梓身邊,一邊說着客套話,一邊找到一張軟榻坐下:“二娘這是喝不慣茶?茶能生津止渴,對身體大有好處。之前十二從四明帶回來的白毫銀針口感溫和,你阿姊就挺喜歡的,原以為二娘也喜歡,就想說分出一些來送到你那。”

桑榆臉上挂着笑,眨眨眼,看起來頗為天真:“姐夫,阿姊既然喜歡喝,就別分了,反正給我喝茶,那就是牛嚼牡丹,浪費了。”

她又留着,和虞阗說了會話,大多是虞阗問她答,等實在是不知還能聊些什麽的時候,袁氏身邊的阿恣來琅軒院請她過去,桑榆頓時覺得得救了。桑榆動作利索地站起身來,行了禮,轉身就走。

“牛嚼牡丹?”小小的身影還沒完全從琅軒院內消失,虞阗略帶揶揄的聲音就這麽在桑梓身邊響起,“一個不識禮數的鄉下丫頭,卻識字,還能将話說的頭頭是道,娘子,你是怎麽教養她的?”

桑梓眸光閃了閃,卻是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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