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庭花(八)
虞家是商家,許多規矩其實并沒有官宦世家那麽嚴,但在吃飯問題上,也都是各個院子有各個院子自己的規矩,偶爾一家人一塊吃飯,卻是不分什麽男女大防的。
現下這一頓飯,因為有孫青陽在,女眷們都另外起桌,不出現在外男面前。
虞聞這一問話,連帶着孫青陽也擱下筷子好奇地去看其他人。
郎君們面面相觑,虞安擡眼見阿爹面上并不什麽不喜的神色,忙開口:“二娘回來了,聽說太累了就先睡會兒,大嫂已經讓人留了菜,等她醒了熱一熱就端過去。”
知道人已經回來了,虞聞倒也放了心。那邊孫青陽覺得沒什麽大事,遂也安了心,迫不及待地吃起飯來,一邊吃,還一邊應答旁人的客套。
一頓飯下來,吃飽喝足的孫青陽一臉心滿意足的表情,與他并肩走着的虞聞恨不能一腳把他從院子裏直接踹出大門。
“紹仁,你當真不肯讓我去瞧一眼那位小娘子?”
“不讓。”
“你這是養着等将來自己吃的吧!”
虞聞額角一抽,忍不住就瞪了他一眼:“就你話多!吃飽了就滾,天不早了,孫常侍,身為朝廷命官,可不能犯了宵禁吶!”
奉元城內實行宵禁,除上元節等日子外,日落之後,街上便不許人行走。這時候如果還有人膽大,敢在街面上溜達,只會被巡邏的武侯抓住。
孫青陽在街上溜達過,也被抓過,一次兩次孫宰相也就忍了,後來次數越來越多,尤其是當他成為常侍之後又接連犯了幾次宵禁,年近六旬的宰相拿着家法直接把這個頑劣的孫子抽得整整在床上躺了兩天。
一聽到好友提及宵禁,孫青陽就屁股疼——當初家法,最疼的其實不是背上的傷,而是屁股上,更別說阿翁有多狠,當着家裏人的面直接扒了他褲子打。
“行,我這就回去……”
“小娘子,你再等會兒呗,這才走了沒多久就要回去,回頭你又消化不好,半夜哼哼醒。”
“我……我累死了,阿芍,你讓我回去睡會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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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大娘和二娘都說了,得盯着小娘子你,等吃完飯了一定要拉着你來後花園轉轉消消食!”
“……”
日頭快要落山,後花園裏除了偶然路過的侍娘仆從,女眷們這個時候基本都在各自院中,所以虞聞才帶着孫青陽在花園裏遛彎子消食,可這聲音要是沒聽錯的話……是桑榆和她身邊的侍娘。
他扭頭去看孫青陽,果不其然,這人整個人陡然間就精神了。
“你……”他剛要說話,孫青陽伸手敏捷,一把就捂住了他的嘴。
虞聞是文官,孫青陽是武官,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嗯,還是能夠壓制得住的。
他一手捂着虞聞的嘴,一手拖着人往前,隔着一片矮樹叢偷偷往聲音傳來的方向張望。
桑榆不知道她已經被人偷窺了,正滿臉不高興地在跟阿芍讨價還價。
從柳娘子那上了一天課回來,是真的已經累得她臉都沒力氣擦一把,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可阿姊和袁氏,知道她的消化不大好,進虞家後幾乎天天都在消化不良中度過,經常因為難消食半夜哼哼難受醒,于是飯後拖着她去散步,就成了阿姊和袁氏囑咐阿芍的一個任務。
阿芍本來就是個粗線條的人,所以才一直在琅軒院裏只是個三等侍娘,調到她身邊來後,相處之下發現彼此都是很好說話的人,漸漸說話就沒那麽多分寸了。
好在桑榆本身也不是個太在意這些的人,加之知道阿芍沒什麽壞心,也就縱得她有些……唔,有些喜歡數落自家娘子了。
阿芍皺着眉頭,擡頭看了看太陽:“小娘子,這日頭還沒下去呢,再遛會兒呗。”
桑榆有些想耍賴,左右周圍沒其他人,她實在不用端着姿态:“我快累死了,好阿芍,你就饒了我吧,明日一早我還得去師父那上課,要是不早些睡,明日課堂上睡着了怎麽辦。”
她說着轉身就要回去,阿芍趕緊快走兩步攔住:“小娘子,可你要是半夜又難受醒了,不是還得折騰幾個時辰才睡得着麽。”
桑榆噎住,圓睜着眼睛,卻想不出反駁的話來。
這具身體簡直就是自虐,吃了三年粗糧糟糠,竟然還就吃不慣精細的東西了。從進虞家第一天開始,她就沒幾天是踏踏實實一覺睡到天亮的,經常不是睡不着,就是睡着了結果半夜因為消化不良肚子難受得醒過來。
“怎麽樣,小娘子,我們再遛一會兒?”
桑榆扁扁嘴,有些不高興:“嗯,走吧”
“走着~”
阿芍貌似很高興,跟在桑榆身後高高興興地遛着彎子,絲毫不知道她家小娘子已經在心裏紮她小人紮了千百遍。
聽聲音,知道人差不多走遠了,虞聞一個手肘往孫青陽腰上撞,終于掙脫開:“看夠了沒,現在可以滾了吧?”
孫青陽捂着腰苦笑:“好,我滾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你媳婦兒呢,藏得這麽嚴實。”
“瞎說什麽呢!”
對虞聞來說 ,照顧桑榆,大概是因為某種程度上的憐香惜玉?
起碼,對于一個年将弱冠的年輕郎君來說,六歲的小娘子,着實還沒有可以稱之為女子的吸引力。
跟着柳娘子學了差不多三個月,桑榆只得了十來天的假,當桑梓提及就快到她的生辰的時候,她才恍然發覺自己貌似又連着上了十來天的課。
柳娘子按部就班的教學方法,雖然有些繁瑣,但卻讓桑榆的基礎穩紮穩打起來。她就像是一個披着特立獨行皮囊的新時代女性,骨子裏卻始終帶着傳統女人的特點。
桑榆從一開始的有些吃力,到後來逐漸追上了柳娘子的步伐,僅僅只花了三個月的功夫。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柳娘子對她的評價已經比過去收的幾個徒弟都要高出許多。
于是,當桑榆按照桑梓的意思,跟柳娘子提出一天的假期的時候,柳娘子并沒問太多,直接同意了。而後,又像是思考了很久,才說了另一件事。
桑榆只想了會兒,大約是覺得這件事能讓她看見不一樣的未來,她并沒有想太久,重重地點了頭。
到了生辰那天,桑梓并沒給桑榆大操大辦,也不能,只找了廚娘做了一碗長壽面,又買了小女孩用的镯子、钏子當做禮物送給她。虞家這邊,虞聞和虞安得知後都各自送了禮,虞大郎和袁氏一道送了一方硯臺,其餘幾人又都合着送了些文房四寶。秦氏不忘讓送禮的婆子提點她幾句,說要她好好學規矩,別學她師父一樣,三十來歲了還不願出嫁。
該聽的聽了,不該聽的桑榆笑笑轉頭就忘了。
收了禮,過了生辰,趁着桑梓還沒回去,桑榆走到她身前。
看着行動間已經漸漸有了世家女模樣的妹妹,桑梓的心底微微一顫,心底有一處隐隐約約覺得,她曾經相依為命的妹妹正漸漸變成另一個人,朝着一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方向走去。
“阿姊。”桑榆出聲道。
前幾天剛被大夫診斷出懷了兩個多月身孕的桑梓,看起來神态有些疲憊,聽到她說話,這才回過神來:“怎麽了?二娘有話要說?”
一旁的袁氏聽到說話,也轉過身來看着她們。
“阿姊,師父要離開奉元城。”
“可要阿姊準備些禮物,你好給柳娘子送行?”
桑榆搖頭,接下來的話,着實讓桑梓和袁氏都驚住了。
“阿姊,”桑榆道,“我打算跟着師父一道走。”
桑梓愣怔了一下,忙道:“二娘,別胡說,你舍不得柳娘子,阿姊知道,可……”
“師父要出游一段時日,我想跟随師父一道去外面走走看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頓了頓,又似乎咬定不松口,認真道,“阿姊,我答應師父了,要一起走。”
大約是沒想到,這個孩子跟着柳娘子不過才幾個月時間,整個人仿佛脫胎換骨了一般,不對……桑梓怔怔地看着面前的桑榆。
不是脫胎換骨,從三年前開始,二娘就不再是兩三歲時那個走兩步就伸手撒嬌要抱抱的二娘了,跟着柳娘子的三個月,不過是讓她變得比從前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
跟着柳娘子出游的事,桑榆其實也想了一路,回到家後又細細地做了計劃,這才打定主意,準備跟着師父離開奉元城一段時間。
“阿姊,我很快就會回來的,等回來的時候,也許阿姊已經生下孩子了。”
桑梓氣得不行,伸手想要給她一巴掌,許是因為太生氣了,一時動了胎氣,彎腰捂着肚子,臉色頓時慘白。袁氏趕忙把人扶住,急着讓阿恣和阿琉去喊大夫,又扶着人小心翼翼地往桑榆的內室走。
隔着珠簾,桑榆隐隐約約能看見被人圍在床上的阿姊,臉色蒼白,一旁,阿琉在不斷地給她擦汗。
有那麽一瞬間,桑榆心想,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為了想要看一看這個世界,為了不屈從于這個世界的約定俗成,她一心想要脫離寄人籬下的處境,卻忘記了,在這個不大的宅子裏,還有過去曾經相依為命的阿姊。
可是很快,桑榆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語道:“自私吧,就自私一回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