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拜帖
甄氏差點沒怕手中捏着的帕子扯碎,指甲掐進肉裏。她揚了揚唇,重新端起笑:“三姑娘這是什麽話,難道我……”
“都起來!”孟懷曦喝道。
這一聲令下,直把甄氏沒說完的後話沖散。正堂下跪着的人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彼此攙扶着漸漸站起來。
甄氏臉上的笑幾乎快繃不住,她聲音冷下來:“這便是三姑娘的待客之道?”
孟懷曦慢條斯理地整好衣袖,提着裙角朝堂上主位走去。
“我阿爹教導我,來者是客,”她聲音不高,甚至臉上還帶着淡淡的笑意。“我卻從未聽聞過,這客人還有在主人家撒野的道理。”
甄氏眼底的怨毒幾乎不加掩飾,盯着孟懷曦沒說話。
孟懷曦絲毫不怵,她半彎下身子靠在甄氏身邊,小指一勾晃了晃她鬓旁金步搖上的流蘇。
“二嬸嬸遠道而來,又是‘長輩’。這一回,我不同二嬸嬸計較。”
“我這主人家的規矩——”孟懷曦眉尾一挑,“二嬸嬸,您可得記住了。”
“三姐兒的規矩今日叫我大開眼界,”甄氏拍開她的手,拂袖從主位上走下來,同孟懷曦擦肩而過。
她的聲音像毒蛇一樣,“希望三姑娘今兒這規矩能立住了!”
“站住!”孟懷曦站直身子。
“方才誰對四姑娘動手了,都站出來。”
甄氏帶來的丫鬟婆子們面面相觑,最後低下頭一動不敢動。
宋嬷嬷慌了神,眼神直勾勾盯着甄氏,想讓她的主子拿個主意。
甄氏咬牙道:“嬸嬸今日不過初來乍到,不大清楚府中事宜,又一時情急才鬧得如此這般。三姑娘又何必要把事做絕,平白傷了一家人和氣。”
“和氣?”孟懷曦揚袖坐上主位,拊掌低笑,“二嬸嬸今日也算叫我大開眼界。敢問,您哪兒來的臉皮同我談和氣?”
孟懷曦靠在主位上,似笑非笑:“二嬸嬸,您這是要包庇以下犯上包藏禍心的罪奴呀?”
“讓我想想,按照周朝律法,包藏罪奴該如何處置呢?”她撐着下巴,右手敲着扶手,一下接一下。“是黥面呢,還是笞刑啊?”
孟珍珠舉起手,躍躍欲試道:“這我知道,是黥面!這規矩還是前朝栖霞長公主留下的,今朝陛下不僅沿用了舊例還使律法精進了不少。”
孟懷曦偷偷給她比了個贊,又看向甄氏:“二嬸嬸?”
甄氏袖中的手緊緊攢住,低喝:“都聽見三姑娘的話了?還不站出來!”
宋嬷嬷難以置信:“夫人!”
甄氏低聲道:“大局為重。”
宋嬷嬷恨恨地掃了一眼孟懷曦,從瑟縮的衆人中點出幾人押着跪下。
孟懷曦把她們的動作盡收眼底,柳眉微揚:“都想想清楚,這少一人嘛,處罰就加上一倍。”
“這挨上一百鞭或許只不過大半月起不來床,可若是兩百鞭、三百鞭——”她啧一聲,“哎呀,那還不得要去大半條命。”
“奴婢說,宋嬷嬷、宋嬷嬷還有林婆子她們都動了手。”
最先被拉出來當替罪羊的忍不住連連磕頭,痛哭道:
“三姑娘明察,還有芸香、洛梅、念夏她們……她們都有參與。”
出頭鳥一出,堂下衆人迫不及待開始互相撕咬。
到最後,除卻甄氏一人,堂中甄氏帶來的丫鬟婆子沒一個逃脫的。
這人心啊,最經不得考驗。
孟懷曦随手點了一個門外的府衛,漫不經心道:“你去掌刑,一百誡鞭一道也不能少。”
被點出來的“幸運兒”臉上有明顯的錯愕與不樂意。
孟懷曦掃了一眼,又道:“待掌完刑,自去管家處領一百兩賞銀。”
她話音剛落,府衛臉上的不樂意頃刻間換作狂熱。
“是,小姐!”
孟懷曦擡手撣了撣廣袖,走下堂去拉着孟珍珠的手往院內走。
小孩子家不宜見這些血腥場面。
孟珍珠扯了扯她的袖子,嘀嘀咕咕:“三姐姐好厲害!要是我能和三姐姐一樣厲害就好了。”
這才哪兒跟哪兒,甄氏那套懷柔伎倆都是宮裏頭玩剩下的,根本不值一提。
孟懷曦探手刮了刮她的小鼻梁,笑道:“珠珠兒還小,自不必學這等毒辣手段。只需記住,你是孟家記在族譜上的姑娘,是這孟府再正經不過的主子,旁的人如何也越不過你去。”
孟珍珠紅着臉低低應了一聲。
“珠珠兒記住了。”
孟府占地面積不算小,大房這邊占據風水最好的幾塊地。二房與早空置荒廢的三房雖與大房僅僅一巷之隔,但朝向與大小明顯略下一籌。
孟家老夫人因着孟二叔的公差,還在越州老家未曾上京來,是以也沒有晨昏定省一說。
孟懷曦索性叫人守住兩房來往的巷門,把心懷不軌的二房諸人拒之門外。
幾日無事。
孟懷曦索叫鴛鴦在書房裏又支了個桌子,她翻揀出原主從前的啓蒙書,打算好好管教一下妹妹的學業。
孟珍珠很聽話,孟懷曦說什麽就是什麽,一點也不像別家這個年紀的熊孩子,生理性厭惡課業。
孟懷曦老懷安慰。
孟珍珠并非大字不識,也讀過許多書,只是多是志怪傳奇、山水見聞,知識雜且不成體系。
孟懷曦想了想,給她選了十三經裏頭的《論語》、《詩經》、《禮記》權作開蒙,順道也驗一驗珠珠兒的學識究竟如何。
到這日,孟懷曦終于翻開崔娘子千裏迢迢寄來的課業。
需要謄抄的小字并不是常見的女誡女訓,而是士子們啓蒙時常讀的《論語》、《孟子》、《詩經》之流的書,間或夾雜些《戰國策》、《六韬》的內容。
除卻簡單的謄抄,餘下兩三張內容不一的策論題。
雖然考校的內容很是淺顯,約莫只是士子們十一二歲修習的難度,但這個大體學習方向,便讓孟懷曦對崔娘子越發感興趣。
鴛鴦侍立在一旁,替她研好墨,又閑不下來似的把孟懷曦從前的課業挨個整理出來。
鴛鴦握着一張紙箋,笑道:“崔娘子說您這詩,進益很大呢。”
孟懷曦好奇地接過。
她的詩寫得很一般,但不得不誇一句,原主的詩雖有些稚嫩,卻也不乏靈氣。
假以時日,必定能在上京詩壇占據一席之地。
只可惜……
孟懷曦搖搖頭,別的也就罷了,她努努力争取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至于這個寫詩嘛。
那可當真是強人所難。
讓她寫一篇萬字長賦贊美恭桶,都比叫她随便寫首小令或是五絕強。
孟懷曦将詩作還給鴛鴦。
她從前詩令課業全是叫弟弟懷玺代勞,是以經常被抓包,惹得當年上書房的夫子們連連跳腳,還時不時向她父皇告狀。
懷玺……
孟懷曦筆下一頓,鬥大的墨點墜在紙上。
從崔娘子給她的消息看,前雍帝一年前主動禪位,被新皇封了個承恩侯,幽禁在上京城西郊邊的承恩侯府內。
雖然沒有自由,但到底性命無虞。
孟懷曦扯過被污去的紙箋,揉成團擲入桌邊紙簍裏。
挺好的。
她從前所作所為,也算是償還盡了與惠帝的父女之誼。
這一世,她便只是孟府的三姑娘。
時辰水磨般流過。
傍晚,天色漸陰,眼瞧着要下雨。
鴛鴦指揮着婆子們替淋不得雨的花木支起棚子,又親自為孟懷曦二人掌燈,半晌才道:“衛國公府長孫夫人的賞春宴在後日,只是上京各家拜帖都送去了二夫人那頭。二夫人剛剛派人來問話,還問您與四小姐去不去。”
“她們這樣豈不是太過勢利!”孟珍珠憤憤不平道。
孟珍珠伸了伸壓麻了的手臂,偏頭又問:“三姐姐,那咱們還去麽?”
勢利卻是勢利了些,卻也是人之常情。
孟懷曦只是拿不準大周這位陛下的脾性,究竟是要弟承兄蔭,還是要照拂她這部屬遺女。
不過……
孟懷曦扪心自問,若是她來選,怕也是會選擇前者。
比起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柔弱貴女,一位頗有政治頭腦的新派臣屬可不是更有利用價值?
想必上京中持觀望态度的各家各派,也都有這個意思。
要不然也不會把送拜帖這事做得這麽絕。
鴛鴦把請帖遞給孟懷曦,也問:“小姐,這事您怎麽打算?”
孟懷曦從前不愛去湊這些熱鬧,卻也知道,上京城中這大大小小的宴會是各家識人最好的途徑。
若不去宴上走走,誰又知道人丁凋零的孟家大房還留有她孟懷曦這個人?
孟懷曦将請帖合上,玩味一笑:“去,當然得去。不僅要去,咱們還得風風光光的去。”
孟珍珠托着腮幫子,忍不住又問:“那可有人家把拜帖送到我們這兒的?”
孟懷曦失笑,現下這般局勢不明,但凡有點頭腦的都不會選她這個勢單力薄的孤女。
鴛鴦想了想,道:“還真有,今日剛剛收到的,忠毅侯府柳家的帖子。”
“柳家。”孟懷曦詫異重複。
她從前對這個柳氏知之甚少,只知道是雲南戚王府那邊相攜的勢力。
戚王府。
戚……
那位戚郎君也姓戚,戚這個姓可不多見。
孟珍珠則沒想這麽多,她皺着的小眉頭重新舒展開,彎唇露出尖尖的小虎牙,“我就知道,這個世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勢利眼的。”
孟懷曦摸摸她的腦袋,也彎了彎唇。
也只有這樣不谙世事的少年郎,才會下意識得往人好的一面想。
“小姐,有位齊大人上門,說是替他家主子遞禮物來了。”琥珀推門而入,身上帶着室外的寒氣。
孟懷曦不解:“齊大人?”
她的記憶中并沒有熟悉的齊姓人,他口中的主子又是誰?
琥珀眼底亦是茫然,道:“那位齊大人說完便走了,只把這物什硬塞到奴婢手中,說是一定要叫小姐收下。”
孟懷曦摸不着頭腦,斂袖擱下筆,道:“且呈上來。”
琥珀小心遞上那所謂的“禮物”。
是一只黑漆描金嵌染牙奁盒。
造型古樸,漆花精致,很明顯的宮廷制造。
孟懷曦不明所以,輕車熟路地按下蓮紋暗扣。
盒中山水紋樣紙箋上,托着一方雲紋纏枝狀木簪。
她拿起木簪摩挲打量,釵體溫潤似玉,質地緊密,能看出來打磨之人必定是手藝上佳。
而紙箋上只鐵畫銀鈎兩個字:
“回禮。”
孟懷曦有一瞬恍惚。
因為這手字,一筆一劃都是她字中慣有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