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幼薇
孟懷曦只感覺臉上越來越燙,終于,忍無可忍上手掰過他的腦袋,惱羞成怒道:“看我幹什麽,我有那麽好看嗎?”
她的手很軟,帶着若有若無的藥香。
戚昀喉頭滾動,笑聲有些啞:“好看啊。”
孟懷曦燙着一般縮回手,手指靠在白玉杯邊摩挲降溫。
她腦子一團漿糊,胡亂道:“好、好看也不準看。”
戚昀長眉輕挑,目光重新落在展臺上,漫不經心地換了話題:“上京城這些年的金石物玩日漸俗套,只這蜉蝣閣的東西尚且值得琢磨。”
他是坦然的态度:“三娘有什麽想要的?”
倒襯得她很不坦誠。
“我?”孟懷曦笑了一下,搖頭道:“沒什麽特別想要的,只當來見見世面。”
今日執拍的姑娘叫和盈,是這蜉蝣閣中當之無愧的一把手。
由她主拍的拍賣會,幾乎每場都能拍出幾個出人意料的高價。
孟懷曦手指貼在頰邊降溫,或真或假道:“聽說蜉蝣閣的拍賣一季一次,是上京城不可多見的盛會。”
但也沒必要讓大家都往這兒紮堆。
憧憧光影落在眼底,她的語氣像是玩味:“戚公子來這求的什麽?”
“我确是得了消息,來追查一樁舊事。”
從前在孟府的邀請,也确是試探。
但這試探之心,早在齊約來孟府見他時就已然打消。
更別說——
戚昀淡淡道:“我從前做錯了一件事,多年尋訪追查只是想彌補缺憾。”
是盡他所能,将所有傷過她的人,親手斬殺。
“不管三娘信不信。”他的聲音很鄭重:“能在這裏見着你,是意外之喜。”
酒精讓思維變得遲緩,孟懷曦聽着他溫和的聲音竟然有些困倦。
孟懷曦撐着的手肘一松,順勢趴在小幾上。她彎着眉,半是玩笑半是嘆息:“和滿腦子彎彎繞繞的人交朋友,很累吧?”
她泛紅的臉頰蹭在白皙的手臂上,鬓邊發絲有些亂,顯得毛毛躁躁。
像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戚昀自己先笑了,本來也只是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他嗯了一聲,在她開口前又道:“小娘子坦誠一點?”
孟懷曦眨了眨眼,偏開頭,悶着聲道:“好呀。”
就,坦誠一點。
沒什麽困難的。
展臺上正輪到今晚的倒數第二件拍品。
和盈聲音柔婉又不失力度:“今日這壓軸的拍品喚作《魚幼薇》,乃是書畫大家魏夫人八年前的封筆之作。”
“這畫中女子來頭不小,大家或許更熟悉她的另一個名字——魚玄機。”
那畫上的女子穿着道袍,卻未曾佩好戴道冠,只用正紅絲縧松松挽起。案幾上有酒有珍馐,亦有墨有詩篇。
魚幼薇好似是斜卧在榻間,一手支着額,一手執筆點向一支桃花。但畫中背景卻又未曾局限于一室一堂,幾尺內千裏青黛,是滔滔江水,巍巍山河。
——仿佛十道百洲盡在囊中。
孟懷曦凝神細細瞧過,只覺這畫上的女子并不像傳統歷史中的魚玄機,更接近從前她看過的《大唐豪放女》中的形象。
戚昀掃過侍者手中緩緩舒展的畫卷,擡手按了按眉心,目光又重新落在她身上。
他眼底有細碎光影,像是隔着歲月的懷念。
和盈接着道:“據魏夫人說,這畫是參照前雍長公主栖霞殿下指點所作。”
孟懷曦了悟。
想來魏夫人是真正把她的話聽進去了。
若是崔娘子的消息沒出錯,現下魏夫人應當供職于禦史臺。
孟懷曦突然覺得,從前費心費力折騰改制,也不算全然沒有效果,至少給了許多有能之人應有的機會。
再自戀一點的想,今朝新帝未曾大動筋骨改動歷法,也說明她立下的法度切合實際,尚且值得一用。
孟懷曦打了個呵欠,眼睛恹恹的:“今晚上的拍品,只這一件還有點意思。”
戚昀若有所思。
和盈握着小錘敲了下,溫柔地笑:“《魚幼薇圖》底價三百兩,每次加價不得少于一百兩。諸位,請吧。”
魏夫人的名號很管用,封筆之作的噱頭也很有號召力。更別說,這其中還牽扯着一位毀譽參半的前朝公主。
無論是出于附庸風雅的收藏,還是真正發自內心的喜歡,都不缺人叫價。
場上的氣氛一下子被炒得火熱。
四周叫拍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樓有零星幾聲,剩下的全數出自對面的一片雅間。
孟懷曦點了點眉心,勉強振作起精神。
這畫雖好,卻沒必要大費周章拍下來。須知今時不同往日,當以節儉為上。
但是她身邊的人顯然不知節儉為何物。
戚昀敲響小鐘,聲音平平淡淡:“一千兩。”
這價一出,場上叫拍的聲音瞬間小了些。
“一、一千一百兩!”
“一千二百兩!”
還有世家公子不死心,漲紅着臉接着跟:“一千三百兩。”
戚昀:“五千兩。”
場上徹底沒了聲音。
“這是哪家的敗家子,便是魏夫人的封筆之作,也不值這個價錢。”
“我聽說上京城裏的姑娘家都喜歡魏夫人這個調調,說不定啊是千金換美人一笑。”
“紅顏禍水啊。”
孟·紅顏禍水·懷曦越聽越慌,磕巴着問:“你、你這是做什麽?”
戚昀擡眼看她:“三娘喜歡,我拍下來送給你,可好?”
孟懷曦繃着小臉,嚴肅道:“不可!無功不受祿。”
戚昀輕笑:“三娘說你我是君子之交,君子之間互贈禮物豈非理所當然?”
什麽君子之交,只算是她的托詞罷了。孟懷曦張了張口,這是叫他拿原話堵回來了?
沒等她說話,戚昀又道:“再者,就當是三娘今日為我上藥的酬金。”
“酬金?”孟懷曦眯眼重複。
戚昀颔首,一派雲淡風輕:“正是。”
孟懷曦突然喪氣,道:“便是宮裏最好的禦醫,出一次診都無需這麽大手筆的。”
戚昀:“因為你值得。”
因為你值得。
孟懷曦眼睫顫了顫,小指下意識在案幾上敲了兩下。
戚昀将她的動作盡收眼底。
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姑娘,有這世上最柔軟的心腸,亦有這世間最最堅韌的殼。
所以,不能心急。
戚昀提着執壺,緩慢地為她滿上一杯酒。淡聲又道:“伯牙子期以高山流水相交,鐘子期去後,俞伯牙摔琴絕弦以謝知己。”
“我與三娘也是君子之交,我身無長技,便用畫酬謝知己,有何不可?”
孟懷曦:“……”
是沒什麽毛病,但是這人情太重她還不起啊!
朋友交往,講究一個禮尚往來。
平白受了別人的禮,自然得還上一份。而且這回禮還不能太過草率,要仔細斟酌分寸,要顯出心意且不失珍重。
孟懷曦:腦殼疼。
和盈握着小錘輕敲,也不免被這大手筆驚到。和盈的聲音有點飄,顯而易見的開心:“五千兩一次!五千兩兩次!五千兩三次!”
“成交!恭喜二樓翼字房這位客人拍得佳品。”
按照流程,拍下的拍品會由展臺上專職展示的侍者親自送來。
客人結完銀錢即可帶走拍品。
銀貨兩訖。
若是有人想從中作梗或者拍下的客人想賴賬,都會由明月坊刑堂的人親自“問候”。
是以這麽多年來,很少有人敢在蜉蝣閣內鬧事。
侍者來得很快,手中那畫以墨玉為軸,憑上等生宣為托,畫卷之外更細細裹着千金難得一匹的雲錦。
戚昀拿出一枚鹌鹑蛋大小的赤金色青銅元片,擱在侍者端着的托盤上。
孟懷曦掃了一眼,是亨通錢莊的青銅元號。
亨通錢莊是上京城最古老的銀號,可以追溯到各派商戶将将改行紙幣的時候。
發展到現在已漸漸有了後世銀行的雛形。
亨通錢莊共設鐵、銅、銀、金、青銅五等元號,作為存取、貸款收資的憑證,相當于後世的銀行卡。
哪怕孟懷曦身為長公主的時候,個人戶頭都只配得上金元號這一等。
孟懷曦微微眼皮一跳,能拿得出青銅元號的人,遠非普通富戶可以比拟。
前來送畫的人送态度更恭順了幾分,有侍者躬身奉上筆墨。
戚昀提筆在票據上簽下名字。
筆畫跳脫,尾鋒上挑,依舊是和她有幾分類似的字。
侍者仔細收好憑據,将畫卷雙手遞予戚昀。
他卻看也未看,直接送到孟懷曦手邊。
“送給你。”
孟懷曦的目光從字上挪開,落在戚昀身上,從劍眉掠向星目。
像探究也像疑惑。
戚昀不曾避開她的目光,坦蕩蕩地回望。
孟懷曦:“……”誰先忍不住誰輸是嗎!
下一刻,孟懷曦假裝若無其事地別開眼。
孟懷曦:好的,我認輸。
戚昀卻絲毫沒感受到她所謂的認輸,反而變本加厲地拉過她的手掌,将畫卷輕輕放下。
墨玉做成的卷軸微微涼。
他湊的很近,呼吸灑在她的耳畔,溫溫熱。
戚昀說:“三娘喜歡這畫,便把它挂在卧房內吧。”
孟懷曦莫名:“為何?”
戚昀但笑不語。
這樣你每一次擡眼看畫時,都能想起我。
“本次拍賣到此為止。”和盈的聲音像一個信號。
她盈盈一拜,歉然道:“未曾提早告知客人們,是我等之失。下一季拍賣,蜉蝣閣必奉上好禮相賠。”
展臺上重新垂下厚厚的窗幔。
不對。
按理說應當還有一件拍品,這一場拍賣會才算完滿結束。且最後一件向來是重中之重,不存在流拍,更不會有失竊的問題。
一定是明月坊出了問題。
雅間外吵嚷極了。
孟懷曦放下酒杯推開漆門,戚昀緊随其後。
她随手攔下一個侍者,拿出腰牌問:“坊內發生了什麽事?”
侍者彎身行了個禮,恭敬道:“姑娘,坊主吩咐我們——”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被戚昀徑直打斷。
戚昀态度很強硬:“時候不早了。”
孟懷曦:“?”
“蜉蝣閣今日有些亂,”戚昀手掌虛虛搭在她肩膀上,又和聲道:“我想要三娘早些回去歇息。”
她能在萬千惡意中任意周旋,卻沒辦法抵禦這種直白的關心。
孟懷曦楞怔,眼底有幾分茫然。
戚昀:“可好?”
戚昀的外表其實很有迷惑性,只要他想,就能是世家最溫文知禮的君子。
罷了,以她現在這個柔弱的身體,留下來也是添亂。待蘇貍回來,有的是時間問清楚。
孟懷曦垂下眼,松了口:“我現在就回去,可行?”
戚昀低笑,擡手很自然地在她頭頂揉了揉:“乖。”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