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4)

,“你別哭,咱們家窮,我給不起好嫁妝,替你繡一幅最好看的圖,拿去壓箱底,等過去幾年,說不定還能賣些銀子……”

阿楚哭得哽咽難言。

“給你繡個漂亮的大房子……要是房子也能變成真的該有多好。”韓女微微一笑,第一針紮了下去,雪白的綢布上留下數滴鮮血。

她最後這幅繡圖終于還是沒能繡完,阿楚回來的第二日,韓女熬盡最後一刻痛苦的生命,不甘心地逝去了,她的生魂被神界感召,死後直接封了神女,而那幅繡圖,成了她身為凡人時最後一個遺憾。

她終于可以繡什麽就出現什麽,黃金、珠寶、房子,凡間所有的榮華富貴,都在她一針之下展現,可她再也見不到阿楚了。

“這個,好漂亮,是你繡的嗎?”

譚音忽然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回過頭,看到了五千多年前身為神女的自己,白衣烏發,面容稚嫩目光卻清冷,然而行動說話間,竟與阿楚有三四分相似。這是韓女繡圖迷障中的回憶,也是韓女自己的回憶,原來,在她的回憶中,自己是這副模樣。

這裏是韓女在神界的居所,那時她剛上界,誰也不認識,譚音當日是去采集做東西用的材料,偶然路過韓女的宮殿,見到了懸挂在殿中的巨大繡圖,駐足觀賞,這才認識了韓女。

繡圖巨大無比,裏面亭臺樓閣,花樹青山,一派人間富貴景象,倘若盯着看得久些,會發覺裏面所有東西都像活的一樣,俨然是一個與玲珑屋和乾坤袋都截然不同的小千世界。

譚音心中忽然一動,這幅圖,莫非就是如今這幅把她與泰和都困在其中的繡圖麽?

現在想起,韓女第一次見她,待她就無比親熱,譚音并不了解人心,也沒想過為什麽韓女會無緣無故對自己那麽好,別人對她好,她自然而然就會對別人更好,就這麽莫名其妙跟韓女關系親密起來,連泰和都奇怪過。

此刻,她終于明白了,韓女對阿楚的感情讓她把自己看得與阿楚無比相似,怪不得她對其他人都不假辭色,唯獨對自己和顏悅色。

譚音又想起,韓女成神後,過得并不怎麽開心,與他們這些頗有大徹大悟之态的神君神女不同,韓女對凡間有非常深的依戀,用泰和的話說,韓女與凡間的緣分還未盡,而當時神界的戒律越來越嚴格,成神後嚴禁與凡間有任何私通,韓女始終沒能找到機會下界了結她的緣分,為此她一直有些郁郁寡歡。

那日三人在天河畔閑談,韓女說起凡間的事,又陷入了沉默,無論譚音怎麽問,她始終笑着搖頭,不肯透露在凡間的細節,韓女實在是個很能守住秘密的人,她不想說的事情,無論是誰也不能問出來,若不是被困在繡圖中,譚音只怕到死也不會了解她有過這麽一段過往。

“不管是什麽事,你已經不屬于凡間,自然不該讓凡間的緣分再把自己困住。”泰和當時坐在青石上,慢悠悠地開口了,“戒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這樣下去以後只怕要招來劫數。既然凡間有你放不下的事,不如丢下戒律偷偷下界去解決,你放心,我們都替你瞞着便是。”

韓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譚音,她回憶裏那個與阿楚有三四分相似的譚音也點了點頭,笑道:“去吧,我們絕對不說。”

韓女帶上了那副繡圖,她承諾要送給阿楚做嫁妝的圖,如今她已是神女,高樓廣廈,黃金萬兩,也不過是眨眼的事情。此去經年,阿楚應該已是三十餘歲的婦人了,她過得如何?那個安平會不會欺負她?

她滿懷希望偷偷下界,收斂神光,先回到了當初山上那個破舊的小木屋處。她死後,木屋再也沒人住,阿楚大約也沒打理過,凡間十幾年,木屋早已破敗倒塌,廢墟上爬滿了青苔藤蔓。

韓女心中有一種微微的失望,她曾想過自己去後,阿楚或許還會打理一下這座木屋,畢竟她們姐們在這裏住了六年,她也是在木屋裏死去的……算了,無論如何,阿楚過得愉快便好,死的人已經死了,活着的人還要過日子,阿楚不能總困在這裏出不去。

她隐蔽身形,走下山來到小鎮上,十幾年過去,這偏僻的小鎮卻沒什麽顯著的變化,昔日阿楚做工的小飯館還在,此時天色将晚,店裏已沒了客人,店主晃晃悠悠過來關門,腆着個大肚皮,腦滿腸肥的樣子,韓女花了好半天才認出他是那個安平,往日的英俊少年早已被歲月蹉跎成個猥瑣大叔。

店裏有個女人說了句什麽,安平不耐煩地回頭大吼:“知道了!啰嗦什麽!”

韓女悄然飄入屋內,失望地發覺說話的女人并不是阿楚,而是個不認識的長臉女子,長得頗為刻薄。阿楚呢?難道沒有和安平在一起?她不是說已經嫁給他了嗎?還是說……這無賴終究是負了阿楚?!

店門外突然響起小孩子嚎啕大哭的聲音,還有砸門的聲音,讓韓女魂牽夢繞無數時日的聲音在外面凄厲地響起:“安平!你這個狗東西!沒良心的王八蛋!抛下我和女兒和狐貍精一起!還搶了我的店!大家都來看看!都來評評理!看看這個良心被狗吃掉的混賬東西!”

韓女渾身大震,再也顧不得其他,沖出門去,只見阿楚正拳打腳踢地錘着合攏的店門,她也早已不是當年嬌弱纖纖的少女,披頭散發,臉色蠟黃,是個路邊常見的農家婦女。此刻她滿臉淚水鼻涕,十分憔悴,曾經漂亮的臉上如今只有猙獰的神情,不顧一切地踢着門。

周圍的街坊鄰居看熱鬧似的出來了,指指點點:“那潑婦又來鬧了,哈哈。”

“天天來鬧,天天被打一頓,何必呢!”

“這店子是當年老板留給她的,如今被這無賴搶了去,無賴嫌她生的是女兒,給一張休書,把她趕出來了,也難怪……”

“啧啧,可憐啊……”

韓女兩手在發抖,她曾經放在手心裏呵護的小阿楚!她死後,她居然過得這麽凄涼!她身邊躺着個八_九歲的小丫頭,是她的女兒吧?孩子哭得驚天動地,阿楚也不看一眼,只一門心思砸門,鬧得一塌糊塗。

韓女上前一步,想要不顧一切把阿楚帶走,忽然店門開了,一盆水當頭潑了出來,阿楚被淋個濕透,裏面那個長臉女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又瞪了一旁的安平一眼,提着盆走了,丢下一句:“你自己解決!”

安平憋了一肚子火,沖出來一巴掌将阿楚抽得踉跄數步:“賤人!不打斷你兩條腿不老實!”

他一頓拳打腳踢,阿楚只抱着他的腿哭喊:“安平!你這個沒良心的男人!當初你要與我在一起的時候,說的什麽?!你要我不纏你也行!那年官府賞的十兩黃金給我!我馬上帶着孩子走得遠遠的!”

安平一腳踢飛她,怒吼:“賤人!我早知道你沒良心!你連親姐姐都能出賣!我會娶你當初真是瞎了眼!還十兩黃金?你嫁給我這些年,哪天不是吃香喝辣滿身绫羅?錢早就給你揮霍空了!”

他指着爬不起來的阿楚,朝周圍看熱鬧的鄰居們訴苦似的開口:“你們看看她!不是我沒良心!這女人當年為了貪官府的十兩黃金賞錢,撺掇我去報官,把她親姐姐丢火上燒死了!這事你們都記得吧?!這種蛇蠍心腸的女人,你們誰敢要?!”

鄰居們嗡地一下炸開了,許多老人都記得當年火燒魔女結果天降大雨的事情,一時間衆人都望向阿楚,原來她們是姐妹?妹妹為了十兩黃金報官?衆人的目光裏難免夾雜了一些鄙夷厭惡。

阿楚哭叫起來:“我是不是為了你?!是不是你說沒錢娶我?我那天跟姐姐吵了架,才把這事告訴你了!我都是為了你!你今天卻這樣對我!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安平冷笑:“你問的對,你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嗎?”

後面的一切吵鬧,韓女都再也沒看下去,她轉過身,慢慢離開了這個噩夢般的小鎮。過往的一切一幕幕出現在眼前,她忽然感到徹骨的寒冷,她是誰?她為什麽會站在這裏?她為什麽會帶着繡圖下界?

嫁妝?烈焰焚身的痛苦?她真的經歷過這些?

這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每一張人臉都那麽猙獰,要吃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韓女低下頭,将繡圖放在掌中細細摩挲,這張圖上還留着她的鮮血,那時候她一心一意,拖着殘敗的身體,為阿楚縫制嫁妝。

殺了她,殺了她!韓女目光出現兇悍的紅光,她轉過身,大口喘息,瘋狂的殺意在四肢百骸流竄,她仿佛又一次被架在火堆上,熊熊烈焰吞噬着她的皮膚、毛發。好痛!好痛!無法呼吸!

她摔倒在地,蒼白的皮膚又現出像是燒傷般的漆黑鮮紅的傷疤,無數鮮血從身體裂縫裏汩汩而出,染紅了繡圖。

殺了她!

韓女眼中流下鮮血般的淚水,過了很久很久,那些傷痕又緩緩愈合,她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慢慢轉身,回到小鎮,店門已經關上了,阿楚帶着女兒在門口嘤嘤哭泣。

韓女靜靜看着她,她曾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給她,用所有的靈魂去愛護她,讓她每天歡笑,不會露出一丁點傷心的神情。

可是,現在,阿楚在哭了,她在哭,滿身鮮血。

殺不殺?

殺不殺?

上界時,源生天神鐘鳴般的告誡忽然回旋在耳邊:既成神,從此凡間一切便要抛卻,不可濫殺凡人,否則神格隕落,魂飛魄散。

她是神,她為什麽要成神?殺了阿楚,她也活不成,魂飛魄散……

為什麽,為什麽她要成神?

阿楚,阿楚……她看着她滿身血跡斑斑哭得肝腸寸斷的模樣,忽然,眼前這個陌生的婦女,仿佛變成了十六七歲的小阿楚,她巧笑倩兮,挽着她的手撒嬌調笑。

她曾為她付出過一切。

她能夠下手殺她麽?

不知過了多久,韓女忽然慢慢将繡圖卷好,收回袖中。

再一次轉過身,阿楚的哭聲再也聽不見,黑暗變成柔和的白光,她回到了神界。

對面,譚音正迎上來,白衣,烏發,笑靥,轉瞬之間,她變成了阿楚年少時的模樣,笑吟吟地上來拉住韓女的手,問:“怎麽樣?解決了嗎?”

韓女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又甜蜜,又絕望似的。

“嗯,解決了。”

一切光線,盡數回歸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同一時間繼續更新。

☆、四十八章

這一塊被韓女封印在繡圖中的記憶,大約也終于到了尾聲,光線與聲音都變得混亂而紛雜,從她下界那天開始,她就已經被摧毀了,不停的在絕望與寬恕中掙紮。

譚音在她回憶裏的樣子時而是阿楚,時而又變成白衣神女,莫可名狀。

忽然,四周光線變得柔和而暈然,韓女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又一次下界了。許多年過去,阿楚已是垂垂老矣,躺在一張半舊的床上,出氣多,入氣少。

窗外正值盛夏,鮮豔的紫藤花爬滿欄杆,這裏是一座不知名的陌生小村莊,孩子們在田埂上歡快地叫嚷奔跑着,小木屋裏只有阿楚一人,她病得很重,床邊卻并沒有人服侍。蟬鳴聲在烈日中一陣陣聒噪,配合着她粗重吃力的喘息聲,令人感到窒息。

韓女緩緩坐在床邊,低頭凝視阿楚,這個她曾經用盡所有心力去愛護的人,她背叛了她,致她于死地,此後她的一生過得也并不順遂,臨死時也無人陪伴,到頭來,居然還是自己陪着她。

“阿楚。”韓女低低叫着她的名字,她在凡間現出了神之軀,用手細細撥開阿楚花白汗濕的頭發,“阿楚。”

半暈半醒的阿楚睜開眼,只望見一團被清光包裹的人影,她渾濁的雙眼疑惑地看了很久很久,突然,蒼老的容顏上現出恐懼的神色。

“……是你!是你!”她沙啞地喃喃,“你來帶我走的嗎?!你來找我索命了?!”

韓女面無表情,搖了搖頭。

或許是因為極度的震驚與恐懼,阿楚開始劇烈的咳嗽,她極力朝床內躲避,嘶聲道:“你是來報複我的嗎?!我不怕你!不怕你!”

她拾起放在床邊的扇子簪子之類的東西使勁丢出去,韓女袖子輕輕一動,那些雜物被她收攏在掌中。阿楚恐懼的神色更甚,她喘息漸漸加劇,像是快要斷氣似的。

韓女将雜物放在櫃子上,半晌,方低聲道:“一直以來,我都想親自問問你……阿楚,為什麽?”

阿楚的聲音斷斷續續:“你、你恨我……何必說那麽多……你把我帶走吧!陰曹地府,刀山火海……我不怕……”

“為什麽要背叛我?”

“我不怕……”

“為什麽?”

阿楚忽然盯着她,現出複雜的笑容:“你問這些,是想從我這裏得到解脫麽?你被我害死,被冤屈束縛?現在想讓我給你答案讓你解脫?”

韓女默然片刻,終于緩緩點頭,她被這段孽緣困住,度日如年,她自己也清楚的知道,她會被這種心境摧毀。現在,她乞求一個解脫,只有阿楚能給她的,無論她的答案是什麽,都将了結她在凡間的孽緣。

阿楚笑得嘲諷:“姐姐,你好自私,只想着自己解脫……我從小到大都活在你的陰影裏,沒一天快活,好不容易你死了,我卻被那個男人抛棄……你想要解脫,你為什麽不想讓我解脫?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不會是這樣的……”

“你從小就天賦異禀,爹娘對你寵愛有加,沒人關心我……他們最後因你而死,死了也是活該!”阿楚眸中泛出恨意,生平過往一切不遂意都一一浮現眼前,“你會繡花,那有什麽了不起!老天有眼!讓你繡出的東西都變成精魅惡鬼害人吃人!爹娘在地下知道,也要悔恨當日瞎了眼!要不是你,我不會從小被人欺負到大,我每次回家看到你僞善的嘴臉,都想撕爛!我喜歡上安平,你也要阻撓,你早點死了我該有多開心!也不會被安平罵蛇蠍心腸!你知不知道後來流言四起,逼得我只能孤身一人帶着女兒颠沛流離,慘淡度日?!”

韓女臉色蒼白,淡道:“那……也是你咎由自取。”

“是啊,我咎由自取。”阿楚凄然笑起來,“你不是總愛标榜自己是好姐姐麽?你不是總愛插手我的事麽?你不是整天把我的事擺在第一位的嘴臉麽?你為什麽不繼續發揮你偉大的感情?你現在找我是為什麽?你不是應該知道真相後還是繼續愛我,毫不介意嗎?這才是真的愛我!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麽?你也無法解脫?你恨我?哈哈哈哈!原來你也不過如此!”

蟬鳴聲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缭亂,韓女失神地看着她布滿皺紋的笑臉,她覺得自己非但沒有得到解脫,反而在往無窮無盡的深淵裏繼續摔落。她的後背一陣冷,一陣熱,胸口也一陣緊,一陣松。

“我不管你現在是什麽,冤魂也好……枉死的鬼也好……我不會讓你解脫……我……我不會讓你如意……你想報複我,我就不讓你如願……”阿楚的眼神漸漸變得渙散,聲音也漸漸小下去了,“我不讓你如願……”

聒噪的蟬鳴忽然靜止了,周圍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韓女猛地站起來,她覺得自己快瘋了,她抓起床上那個蒼老的身軀,絕望地發覺阿楚已經斷氣了,她就這麽死了,幽魂一縷,回歸地府,天地輪回正業,縱然她貴為神女,也不能插手,眼睜睜地看着阿楚回歸輪回,把她一個人丢在原地。

她,居然只能這樣看着阿楚快活地死掉,結束她多舛的一生,臨死的時候,她竟然是帶着快意的笑容!

韓女盯着她嘴角那一絲笑意,她忽然尖叫起來,千萬道絲線傾瀉而出,将這具蒼老的屍體絞成了血沫。她跌坐在地上,白皙的肌膚再一次剝落焦糊,她再一次被架在火堆上——不,她将永遠被架在火堆上,無法解脫,無法離開。

潮水般的絲線将這裏的一切都吞噬,鮮紅的絲線,像烈焰一般,像鮮血一般,天空漆黑無光,地面火海無邊,韓女被困在這幅繡圖的小千世界裏,凄厲地哀嚎着,無論她此後露在人前的表象如何光鮮溫婉,譚音知道,這裏才是她的本心,她一直被困在這一刻,苦苦掙紮。

譚音想起在神界時,韓女曾凄聲問自己:我的恨要怎麽辦?!

阿楚死了,她是凡人,進入輪回正業,下一世與此一世再無幹系,再也沒人能找到她,韓女的恨只能永遠留存在這裏,腐爛糾纏生根發芽,最後将這些無邊無際的恨意傾瀉在無辜的旁人身上。

這是韓女的人劫,沒有任何辦法解決的人劫,她成神那一天開始,給予她的只有絕望。

譚音轉首四顧,幻境已經結束,周圍只有翻卷徘徊濃黑的怨氣,怨氣的中心,是那些如鮮血火焰般的絲線,韓女在裏面哀嚎,聲音凄涼沙啞。

她找到這座小千世界的縫隙了。

譚音雙目緊閉,凝聚殘餘的神力,化作巨大的剪刀般的形狀,毫不猶豫向那些絲線絞去。不過一眨眼的工夫,絲線紛紛被絞斷跌落,露出藏在下面的血肉模糊的人影。

韓女的心五千多年一直被困在火堆上,反複焚燒,她渾濁的雙眼癡癡望着不知名的地方,是曾經那座山上的小木屋嗎?她在等阿楚回來,可最終她得到的卻是背叛。烈焰焚身的時候,支撐她的一定是極其深厚的感情,所以當她明白真相時,才會被困在烈焰中無法自拔。

“韓女!”

譚音用盡所有氣力叫她,火堆上的人影晃了晃,轉過頭,目光茫然地與她對視。

“阿楚已經死了!”譚音吃力地喊着,她不知道要和韓女說什麽,可她還是要說,“我也不是阿楚!你醒醒!已經五千年了!你為什麽不放過你自己?”

沒有人回答她,韓女的雙目移開,繼續癡癡凝望遠方。

譚音長嘆一聲,剪刀狀的神力飛快往那道被火焰吞噬的人影刺去,半空驟然劃過裂帛般的巨大聲響,伴随着韓女不可思議的驚叫,漆黑血紅的天空被劃開一道寬闊的縫隙,露出小千世界外的陽光明媚。

可以出去了。

譚音輕撫手腕,那片幻境中的雪原,雪花落在手腕上幹涸的感覺仍在。

泰和,和我一起出去吧!

小千世界中暗無天日,無法分辨時日,譚音闖出繡圖時,外面已是深夜,月明星稀,光線昏暗,只依稀感覺到這裏不是香取山,而是一座不算陌生的小山頂——韓女與阿楚曾住過的那座山。

夜風輕柔地拂過臉頰,伴随而來的,還有一聲嘆息。

“你居然能出來。”低沉的男音,是棠華的聲音。

譚音渾身一震,急忙轉身,卻見一襲紫衣的棠華正站在懸崖邊,夜風撩起他的衣衫與長發,他正用袖子捂住胸口,見她望過來,他淡淡一笑,放下長袖——他胸口赫然有一個大洞,鮮紅的魔力與金色的神力交織,汩汩而出。

韓女還附身在棠華身上麽?

譚音警惕地朝後飄了一段,沉默而又驚疑不定地盯着她,她胸口的洞是什麽緣故?因為被她打破小千世界的緣故麽?難道繡圖中殘留的不光是韓女的怨氣,她還将自己魂魄的一部分封印在裏面?

韓女低頭看着胸口的大洞,像是在苦笑:“原來被你找到了那地方……你是怎麽找到的?”

“……泰和告訴我的。”譚音慢慢回答。

韓女笑得諷刺:“他還沒徹底魂飛魄散?留了執念在圖中麽?我真想不到,他對你的感情這麽深。”

譚音沒有說話,韓女任何言語上的利刺都無法再刺傷她、撼動她了。

她在端詳韓女,或許,她并不是随意奪舍棠華的身體,只有一個原因,韓女自己的身體已經完全消散了,已入魔的神識卻還留着,只能奪舍她熟悉的棠華的身體,用來迷惑自己。

可是,棠華的身體也不行了,可能是為了更方便吞噬泰和與自己的魂魄,韓女将神識的一部分封印在繡圖中,這部分神識如今被她徹底打碎,韓女自己恐怕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事發生。

“你快不行了。”譚音淡漠地開口,“你會比我先魂飛魄散,我會親眼看着。”

韓女吃吃笑起來,眼中充滿怨恨:“你有那麽恨我?為什麽要恨我?我對你不好麽?你死了也不許我一些仁慈,讓我解脫……”

“你看清楚些,我不是阿楚。”

韓女嘴唇緊閉,忽而轉過身,望向山腳下那一片延綿的村莊。她擡起手,長袖揮過,那一片村莊轉瞬間就被烈焰吞噬,不一會兒,慘叫與哭喊就被山風送了過來。

韓女露出暢快的笑容,她享受着這些聲音。

“我在這裏住過。”她低聲道,“我恨這裏的一切,如今,我終于不再是天神,我可以親手了結這一切。”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繼續更新。咦,我這是恢複日更了麽?

☆、四十九章

五千年,多麽漫長的時光,滄海桑田,世上一切都會被改變。可是韓女的心卻永遠被困在五千年前,那些曾經将她送上火堆的人早已死去,屍體腐爛成灰,偏僻的小村莊裏住着他們的子孫後代,也有許多完全無幹系的陌生人,都被她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

她說的沒錯,她不該成為天神,縱然天神的軀體與神識無比強大,可心靈卻始終像凡人一樣脆弱,所以才有那麽多神君神女隕滅在人劫中。

“我是在這裏死去的。”

韓女轉身緩緩走向後方,那裏曾有一座破舊的木屋,裏面住過一個自以為幸福的姐姐,和一個心懷叵測的妹妹。木屋早已在漫長的時光中腐化,那一片空地長滿了半人高的雜草灌木。火焰從韓女的袖中流淌而出,轉瞬點燃了這一片山頭。

“現在都結束了。”

漫天漫地的火光籠罩着韓女,她面上挂着一絲詭異的笑容,有些虛脫,又好像盤算着什麽詭計。

“你震碎我的神識,實在是出乎意料。”她淡淡開口,“可我不會死,你不要得意,我不會死。”

棠華的身體忽然癱軟下去,他的頭頂盤旋出一團人形的半透明紅色霧氣,它面向山腳下雄雄燃燒的小村莊,那裏有無數剛才枉死的魂魄在徘徊,枉死的魂魄一時半會兒無法進入輪回正業,被它張嘴吸了無數只過來吞噬。

吞噬的魂魄越多,這只魔物的顏色變得越發鮮豔,像是懸浮在半空的一團血。

血團糅合翻卷,最後化成韓女的容貌,頭發與眼眸都像血一樣紅,她胸口的那只大洞也在慢慢變小。韓女得意地低頭看着那只逐漸縮小的洞,狂笑起來:“我不會死!無雙!讓我吃了你!你的魂魄一定比泰和的更加美味!”

她的身形如同一團血影,揮舞的雙手與衣衫再也看不出區別,充斥天地間的烈火被魔力所感,驟然拔高數丈,變成了鮮血般的顏色,它們在炙烤着譚音的身體,蠶食着她所餘不多的神力。

“來吧,你來……”甜蜜的聲音誘惑着她,“泰和在等着你……在我身體裏,你們可以團聚了,遲些我會替你找到那個凡間仙人,也讓他與你團聚。”

卑微的凡間仙人,是源仲麽?!

譚音只覺胸膛裏的心髒像石頭一樣掉下去了,她被困在繡圖中有多少天?韓女化作棠華的樣子去香取山,源仲又怎會沒發現?他找到她了?她殺了他?!

“泰和為你而死,你還想着那個凡間仙人?無雙,你真狠心。”韓女聲音溫柔,語氣卻譏诮狠毒,“那個仙人,脆弱得像一只螞蟻,輕輕一捏他就死了……你要不要看他是怎麽死的啊?”

不!她不想看!

可是眼前的火光瞬間被無數絲線遮蔽,絲線扭曲糾纏着,漸漸化作香取山的一草一木,棠華紫色的身影仍在峰頂,那是譚音剛被收進繡圖後的一瞬。

山下有一道金光翩跹而來,眨眼就落在峰頂,來人皂衣長發,臉上帶着路人甲般過目便忘的假臉皮——源仲。他此刻神情戒備,緊緊盯着棠華,過了片刻,方道:“你居然還敢出現。”

棠華淡淡一笑,似乎并不欲與他說話,他将繡圖緩緩放進袖中,再擡頭看看天色,轉身便要下山。

“等一下!”源仲叫住他,神色越發警惕,“你是誰?”

棠華略有訝異:“哦?怎麽這樣問?”

源仲捂住鼻子退了一步,沉聲道:“你身上只有死人的味道……你殺了棠華?”

韓女愕然笑了起來,她奪舍棠華的身軀,瞞過了譚音這個天神的眼,想不到卻沒瞞過一個小小凡間仙人的鼻子。她低頭看着棠華的身體,上面沒有血,沒有傷口,這具身體被她修補得十分完美,他怎麽聞出來的?

像是看出她在想什麽,源仲淡道:“有狐一族血液中帶香氣,這種香味是識別族人的證據之一。可只要人一死,香氣便會消失,你空有棠華的皮相,卻沒有我族的香氣,你是奪舍了棠華的身體……能奪舍仙人的身體,莫非你就是那位想要我左手的天神?”

“精彩。”韓女也忍不住鼓掌,“你很聰明。這個仙人确為我所殺,為的是借他身體一用,他臨死仍然感恩戴德,覺得自己為天神做了事十分榮耀……倒是你,有狐族不是侍奉天神的部族麽?見到我,為何不跪?”

源仲靜靜看着她,動也不動,半晌,忽然道:“譚音呢?”

韓女笑道:“你猜她會在哪裏?”

這次源仲沒有回答,他盯着她寬大的袖子,方才上山時,見到她将一幅古怪而巨大的繡圖放進袖中。能夠成為天神的,都是上古凡間那些至誠執念極深且有着逆天所行的凡人,譚音是天下無雙的工匠,這個人身上帶着繡圖,莫非是刺繡天下無雙的天神麽?既然是神,那繡圖便不會是簡單的繡圖,說不定是與乾坤袋一樣的另一個小千世界。

韓女見他看着自己放繡圖的袖子,不由驚訝更甚:“……你真是聰明得連我也吃驚,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她手指一勾,源仲只覺一股全然不能抗拒的大力将自己朝她那邊捉過去,他心頭不祥的預感猛然加大,整個人忽然化作一道金光,強行突破她的桎梏,又向後退了數步。

“真不像話。”韓女皺了皺眉頭,“你見到我,既不跪,也不敬,有狐族是這樣侍奉天神的麽?”

“……你不是天神。”源仲盯着她,“天神的氣息不是這樣。”

她倒忘了,這仙人跟一個貨真價實的神女耳鬓厮磨有好一段時日,怪不得能察覺到她身上的波動與譚音不同。

源仲忽然将左手的袖子卷起,露出那只暗紅色的糅合了神語與天河寒冰的左手。

韓女不由失笑:“怎麽,你想對付我?”

他沒有回答,他不會狂妄自大,也不會妄自菲薄,眼前的人雖然氣息與天神不同,卻異樣的恐怖龐大,他就算拼盡性命……不,就算此刻香取山內所有的仙人都聚在一處,也無法與她相比,妄動只不過會讓自己死得像個笑話。

“你一直想要的左手。”他将手伸出去,鎮靜地看着她的雙眼,“拿去,把譚音還我。”

韓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衣衫亂戰,話都說不清了:“我?想要你的左手?哈哈哈!你這個被蒙在鼓裏的可憐蟲!我好心些,讓你死的瞑目——要你左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心愛的無雙神女。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她想讓自己心愛的男人蘇醒。”

“你的左手是天上一位神君遺落凡間的,這位神君名為泰和,是你心愛神女的心上人。因為神魔大戰失去左手,他陷入神力衰竭的沉睡,一睡就是五千年。你的神女實在等不下去,就下界替他尋找左手,這才找到你。你覺得她陪着你,保護你,是因為喜歡你?哼哼……她的目的不過是為了你的左手,不能強行砍下它,因為這樣擾亂命數,泰和反而會魂飛魄散。她只有陪着你,等着你,慢慢的死掉,等你死後,她才能取下左手還給泰和——現在,你明白了嗎?你的神女,一直盼着你早點死掉呢。”

源仲臉色蒼白,目光卻堅定不移地看着她,過了很久,他才輕道:“那又如何?”

韓女笑道:“不如何,我告訴你真相而已,要怎樣想是你自己的事。”

她像是厭煩了與他說笑,垂下肩膀,淡道:“你既對她情深如斯,我也應當成全你們,來!我送你去見她!”

她伸出手,源仲又感到那股恐怖的力量向自己洶湧而來,他急急後退,冷不防一道黑光自她袖中疾射而出,力量上的懸殊讓他全然無法躲閃抵抗,胸口一涼,一柄漆黑的匕首深深刺入他胸膛——正是方才他還給香取山主的弑神匕首之一。

血絲從他嘴角緩緩流下,韓女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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