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蘇師弟,掌門師父正叫你去藏書閣,有事跟你交代。”

被喊到的人直起身,揉了揉跪到酸痛的膝蓋,應了一聲後便走出大殿。

藏書閣共有兩層,蘇錦推門進去,便見到如今的掌門莊白英端坐于桌案之後,白衣勝雪,不染纖塵,面上肅穆端正,一絲情緒也看不出,與往日的溫和大相徑庭。

陽明洞天本就不以争奪天下第一大派為己任,百年來很不成氣候。如今師座年邁,因此更是弟子門生稀少,個個相熟,彼此之間常交流切磋。

懷虛真人早在蘇錦入門的第二年便在九十九歲生辰之時駕鶴西去,将掌門之位傳與三弟子莊白英。彼時謝淩常年不是閉關就是游歷,早年的殺戮化為病痛,倒是折磨了他最後的時日。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三師父。”

莊白英見他眼角發紅隐約有淚痕,平靜道:“坐吧。”

蘇錦颔首,在桌案一側坐下。他不說話,莊白英親自為他斟了一杯茶,在蘇錦愕然的目光中推到他面前:“逝者已矣,你如此徒增傷悲,難道還看不穿嗎?”

蘇錦仍是低頭不語,而莊白英亦是緘默,只端起自己的茶盞輕輕呷了一口。

藏書閣內安靜其實更甚他自幼長大的清淨峰,空氣中細小的塵埃在雕花木窗間隙漏下的陽光照耀時無從遁形。

蘇錦想了又想,終是啞着嗓子道:“生老病死,不過是輪回,阿錦明白。可日日相見的人說沒就沒,三師父您竟也無動于衷嗎?”

一聲輕響,莊白英将茶盞放在桌案之上,波瀾不驚道:“你到我陽明洞天,多少時日了?”

蘇錦道:“過了谷雨,便剛好十二年。”

莊白英道:“你最初拜入陽明,才只有七歲,如今卻也快到弱冠之年。這十二年來,謝師兄對你傾囊相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為的就是不讓你荒廢時光。你入門之時,謝師兄已到知天命之年,習武并非修仙,沒有飛升之道,我們也會老邁、衰弱,最終逃不過終局——這道理,謝師兄不會沒教過你。”

蘇錦不知他要說什麽,讷讷道:“是,師父曾說,他已是暮年,終有離開的時候,讓弟子不要傷心過度,但弟子仍舊……”

莊白英微笑道:“你自幼與家人分別,多虧謝師兄教導得以解脫。天地君親師,他已然是你的至親。失去至親的痛,阿錦,你可恨過?”

蘇錦搖頭:“弟子不恨,只是覺得自己沒用,這許多年來,師父諄諄教誨,可弟子未曾盡孝,武學造詣還尚且望其項背。”

莊白英欣慰道:“你有此宏願,自是很好。謝師兄有幾十年的修為,你資質不差,但在這朝夕之間又豈能追上?阿錦,他畢生……只有你一個弟子,你還年輕,日後勤修苦練,自會成就一番大事。”

他的話仿佛沒有哪裏不對,卻處處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遺憾。蘇錦分明覺得莊白英話裏有話,之前的片刻停頓就是鐵證。

他大膽地問道:“師父除我之外,是不是還有其他弟子?”

莊白英愣了須臾後,似是想起了很久遠的往事,他如釋重負地一笑,道:

“現在告訴你也無妨。謝師兄在群英會奪魁之前,曾經有一個弟子,是真正的奇才……江湖武學、諸子百家無所不通。而後他……與謝師兄起了争執,叛出了師門。”

蘇錦似是想不到總是一臉淡然的謝淩還會與人起争執,輕輕地喟嘆了一句。

莊白英道:“但也是往事了,這一直是你師父心中最大的遺憾。從那以後,他性情大變,成了後來你最熟悉的模樣。他自十年前身體每況愈下,是被早年生涯拖累,他已看破生死輪回,一定也不希望你悲戚太久。”

蘇錦點頭道:“是,多謝三師父開解。”

莊白英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小臂:“好孩子。你師父不在之後,許多功法還要督促自己,不要落下。如今我有個任務交給你,可願替我跑一趟?”

自從七歲那年上了會稽山,蘇錦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山腳的市集,此時聽聞,很是新奇:“三師父要讓我下山?”

莊白英起身從藏書閣背後取出一個檀木匣子,打開後裏頭正是一卷白絹,他仔細查看後,用一個金屬卷軸殼将它包裹起來,珍而重之地遞給蘇錦。

“我派在臨安有個暗樁,原本是為了以防萬一,後來也兼有傳信之用。”莊白英嚴肅道,“我要你替我把這封信帶到臨安,在那鎮守的是我的大弟子薛沉,告訴他妥善保管,切勿丢失。此事雖小,卻關系幾條人命,你一定要親自帶到。”

莊白英素來平易近人,如此嚴肅的時候更是少見,蘇錦鄭重接過:“三師父放心,弟子必定不辱使命。”

莊白英見他要跪,連忙伸手扶住,溫和道:“同門之間,若非重大節日,不必行此大禮。這樣吧,阿錦,事不宜遲,你輕裝從簡——出門前,去祠堂給你師父和各位師祖們磕三個頭,拜謝他們養育之恩,也算作你……下山前再見一面。”

蘇錦皺眉,表面應了,将那卷軸往袖子裏一揣,轉身離開了藏書閣。

他只是當年癡呆了十天半月,又不是傻了,從莊白英竭力隐藏卻仍然透露出的訊息中,總覺得這事不簡單。

而蘇錦誰也不敢問,他按莊白英所言,去祠堂靜默地跪了一會兒,給陽明的其餘師祖磕了三個頭。再回到清淨峰收拾了行李,走出屋門時,情不自禁地停住了。

謝淩閉關前的場景歷歷在目。

那日蘇錦依舊晨起去清淨峰後山的泉眼挑水,回到院子時,謝淩已穿戴整齊,握着他的劍往外走。見了一身狼藉的蘇錦,謝淩竟難能可貴地笑了笑,同他打了招呼。

蘇錦問道:“師父要去閉關嗎?”

謝淩颔首道:“大約一百日,我不在的時候你要打理好靜心苑,平日的練習千萬不可偷懶。待我歸來,你若進步巨大,我便要開始傳你淩霄九式了。”

蘇錦應下,只當他出個遠門,卻不想這居然成了師徒之間最後的對話。一百日過去大半,等來的卻是謝淩閉關時走火入魔爆體而亡的消息。

思及此處,蘇錦幾乎承受不住地蹲在地上。

一草一木都十分熟悉,而夏日還未到,涼風習習,更是讓他恍如置身于年幼時來到此處的第一天。清淨峰再無旁人,蘇錦起身鎖了門,又不忍地撫摸那木雕的花紋,經年的風使得它們入手光滑,仿佛每一塊木頭都帶着一段故事

蘇錦嘆了口氣,終于接受謝淩不在了的這個事實。

三千裏山河第一人又如何呢?最終逃不開天命,人死如燈滅,走的時候孑然一身,什麽也沒帶去。

最後一字在腦中落下,蘇錦驀然全身一個激靈。

師父仙去,彼時身側誰都不在,莊白英習過劍法可未必知道全篇如何寫。

那麽《淩霄劍譜》……豈不是就此失傳?

他終于發現了這樁樁種種當中最為不妥的地方,莊白英給他的卷軸就在包袱中,什麽要緊的非得讓他這個與門內大小事務向來毫無瓜葛的人去辦?薛沉這人他從來沒聽說過,去到臨安又何以相認?莊白英不像是要差遣他,反倒是……

逼他下山。

他甚至沒有告訴蘇錦歸期何時。

背後起了一陣冷汗,蘇錦立刻騰身而起,就要去陽明峰的大殿問個明白。

大殿外習武廣場,向來熙熙攘攘門庭若市,此刻蘇錦甫一落地,立刻從人堆裏鑽出了一個身影,猝不及防地勾過了他的肩膀。

蘇錦看清那人,無奈道:“小師叔,你放過我,我找三師父有要事!”

程九歌嘿嘿一笑,扭着他的肩轉了個面向:“叫掌門師兄作‘師父’,換到我這兒就是‘師叔’,阿錦,你好偏心啊!”

蘇錦同他理論不開,心急如焚,幾乎忍不住動了手。

他握住程九歌的手腕一個反身将自己摘了出去,又在對方沒反應過之時敏捷地将他雙臂鎖死在了背後。蘇錦單手掐住程九歌脈門,另一手迅雷之勢點了他的穴道,叫人雙腿一軟地靠在了旁邊亭子前的石碑上。

程九歌在那一輩弟子中年紀最小、武學造詣最低,原本志不在此,因而更不用功,長期下來,和師侄輩的弟子沒大沒小慣了,竟能輕易地被蘇錦制服。

蘇錦一捋額前碎發:“小師叔,得罪了,誰讓你攔我。”

程九歌道:“你還知道我是你師叔!诶!別走,我也有事跟你說!”

走出兩步的人轉身,皺着眉走回來,好整以暇地抱臂道:“就知道你不會平白無故出現在此地攔我,說吧,何事,可與下山有關?”

程九歌示意道:“你先把我松開,我給你一個東西。”

蘇錦一癟嘴,解了他的穴道,見那人磨磨蹭蹭地揉了揉手腕,催促道:“趕緊的小師叔,你就不怕我再把你抓起來?”

程九歌作勢要打他,落下去的手卻抓住了蘇錦的小臂:“掌門師兄要送你下山,派我專程給你一樣行走江湖的物事,年紀大了,該去歷練一番——”

蘇錦不由自主地被他抓着去到山門之處的折柳亭——折柳送別,寄梅托思,向來不是什麽好寓意。他正要發問,卻見程九歌不知從哪裏取出一長條包裹遞給他,蘇錦沒接,被他拽過手掌,直接放了上去。

入手沉甸甸,隔着布條亦能感知溫度漸冷,隐有金屬之聲。

蘇錦皺眉:“劍?”

程九歌道:“不錯,正是一把劍。我派弟子多慣用劍,二師兄更是以劍法聞名,想來教了你不少。陽明雖然不大,卻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凡到弱冠之年的弟子,皆有本門長輩親手打造一把劍。寶劍贈英雄,你今年秋天及冠,算作提前給了。”

蘇錦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他迫不及待地将裹在外面的布條拉下,露出古樸的劍身。

這把劍一看便是利器,劍鞘純黑,鑄有暗色竹紋,比尋常練習時用的劍長上三分,劍身卻又窄上半指。蘇錦手握劍柄,頃刻間叫它出了鞘。

劍身薄而沉穩,三尺青鋒銳利無比,而劍銘則是篆書的兩個字:“不易”。

程九歌見他微微愣神,解釋道:“此劍二師兄在世時便着手鑄造。你乃他的得意門生,從選材到鑄劍,二師兄皆十分上心——劍銘便是他給你的寄托,‘不易乎世,不成乎名’。掌門師兄亦是這個意思,阿錦,下山去吧。”

收劍入鞘,蘇錦看向程九歌,問出心中疑惑:“三師父不要我再回來了?”

程九歌白衣翩翩,恍惚間仍是當日引他上山時的模樣,溫文爾雅地笑道:“怎麽會,你送完信可自行在江湖中闖蕩,也能回來。我早就說過,這裏是你的家。”

蘇錦點點頭,揖禮道:“是我僭越了,多謝小師叔。”

他忽然明白過來,程九歌能在此給他送了劍,必然是莊白英的意思,他們不是趕他走,而是到了年歲,以這樣的方式送他下山歷練,就像當日懷虛真人的大弟子。

此前的過度揣摩和擔驚受怕立時灰飛煙滅,蘇錦牽過馬缰,又朝程九歌行了一禮。

“小師叔後會有期,阿錦拜別了。”

程九歌回禮,一言不發,目送他的身影一步三回頭地沿着山路消失了。

待到四野歸于靜寂,程九歌留上挂着的那點笑意頓時收斂,他輕身掠過折柳亭,速度極快地回到了陽明峰的大殿中。

莊白英正端坐其中,見他回來,淡然道:“東西送到了?”

程九歌道:“他打消了疑慮,已經走了。這孩子,忒不好糊弄,好在師兄你有先見之明,将那把劍留下讓他帶去,否則還真不知道如何說。”

莊白英不理會他的長篇大論,道:“沒有告訴他真相自是最好,現在蘇錦離開,唯一的顧慮也沒有了。你去找你四師兄,讓所有弟子退守清淨峰——他們沖着《淩霄劍譜》而來,定不會輕易放過那處。”

程九歌颔首,正要離開,卻又被莊白英叫住。

“九歌,你不要跟我們一起攪和這趟渾水。待會兒布置完畢,我會動用封山令,在那之前,你就自行離開吧。”

程九歌慌忙道:“那怎麽行!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要留下來陪你。”

莊白英道:“我沒有同你商量,讓你滾是為了保全我陽明最後一點血脈——如若你今後再辱沒了師父的名聲,也不用我來清理門戶了。”

他幼時備受懷虛真人寵愛,習武不認真,師兄莊白英老威脅他要清理門戶,斷他手腳,借此來逼他認真多練一會兒。此刻說出這番話,他心中突然一動,瞥見莊白英肅靜的臉,再無法像方才送別蘇錦那般神色如常。

程九歌猛然跪下,铿锵道:“師兄不要趕我走!”

莊白英決絕道:“程九歌,你是翅膀硬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嗎?”

他沒有得到回答,程九歌眼眶紅了一圈,哽咽數次,仍是直挺挺地跪着。大殿中一片死寂,最終莊白英起身,一派再不想同他多廢話的姿态,便要往外走。

只是路過跪着的程九歌時,他亦是放慢腳步,如同許多年前一樣,撫摸程九歌頭頂——仿佛他還是那個拿着木劍瞎擺弄的少年,不學無術,叫人忍不住恨鐵不成鋼地想要揍他一頓,卻又始終下不了手。

莊白英嘆息道:“你當明白一片苦心……九歌,我不想你去送死。”

程九歌不語,莊白英靜靜地等了一會兒,沒等來他的回答,再次強硬道:“日落之後下山去,別讓我發現。”

一語話畢,他走出殿外,青天白日縮在沉沉烏雲後面,十足凄涼。

殿內的程九歌突然道:“師兄,可是此生再不相見了?”

莊白英躊躇,片刻後顧左右而言他道:“我記得你小時候的志向是當個懸壺濟世的大夫,如今有了契機,醫術也有所成……”

程九歌大逆不道地打斷他道:“朝夕相處數十年,師兄,你連一句後會有期也不願留給我嗎?”

莊白英道:“待到下山之後,不要向別人提你是我派中人。開個醫館,娶個媳婦,不用刀光劍影,安安穩穩的,過你自己的生活。”

“生活”這樣平淡的詞從一派掌門口中說出實在有些滑稽,他似是自己也感覺不妥,卻又不知如何繼續解釋,索性沉默着離開了。

彼此兩心清明這是永別,又談什麽後會有期。

程九歌仍舊跪在大殿,他放棄了什麽般頹然坐在地上,目光無意識地一擡,對上天邊黑雲壓城,不由得心有戚戚,幾乎要打一個寒噤。

陽明峰的午後多是大晴,傍晚多霧但鮮有暴雨,如此看來,是要變天了。

作者有話要說: 都、都是胡謅,主角以外小心站cp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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