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這郎中莫當了】
齊昱在折子堆裏忙活到後半夜,挨不住支着腦門睡着了。周福等梗着脖頸拼着一身剮,好說歹說才将他勸到榻上去睡了一會兒。
齊昱沉沉地就像暈了過去,卻只覺得自己剛閉上眼,晨鐘便打響了,像是掐着時辰不叫他休息似的。
今日有早朝。
挂着眼下兩抹淡淡的淤青,他從榻上坐起身來,卻覺得周遭似有一道灼熱的視線直盯着自己。
一扭頭,只見那新來的起居舍人,名喚溫彥之的,正一聲不吭地立在廊柱後頭,定睛望過來。
齊昱:“……”
溫彥之見皇帝醒轉,便同周身一幹人等一同請了安,遂又執着軟碳和梅花紙箋,定定地立在一旁刷刷地寫起來。
清香陣陣。
齊昱一夜未曾休整好,本就憋着一肚子肝火,眼下見此情景,不由道:“溫舍人。”
溫彥之收筆跪下:“微臣在。”
“你記甚?”
朕分明甚麽都還未做。
廊柱下的人頓了頓,竟直愣愣道:“微臣所錄,皆如褚遂良所錄者,乃帝王起居言行也。”
褚遂良?褚遂良……
齊昱剛從迷夢中醒轉,不甚清明,待想起了這典故來,只覺肝火往腦門上沖,口氣冷了下來:“溫舍人拿朕比太宗?”
唐史上說,褚遂良還在太宗身邊統錄起居時,太宗曾旁敲側擊地,欲觀他記了些甚麽,卻被褚遂良嚴詞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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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彥之此言,分明是說他齊昱也想窺探實錄,向史官施壓。
溫彥之恭恭敬敬跪在廊下,面不改色:“皇上息怒,微臣豈敢。”
還說不敢?齊昱直想把手邊的洗漱盆子貫到溫彥之腦門上,虧了多年來的隐忍功力深厚,才松開了自己攥緊的拳頭。
罷了罷了,打傷起居舍人,內史府的那群老學究還不知道要怎麽記自己一筆,想想都頭疼。
一路從禦書房往紫宸殿去上早朝,齊昱笑得春光明媚。
十,分,春,光,明,媚。
溫彥之在後頭,依舊是木讷無言的模樣,捧着摞花箋,直挺挺地走。
大太監周福跟在邊上,只覺背脊涼飕飕的,暗道今日更要打起精神,不可行差踏錯。
只望今日朝上諸官亦能如此。否則……
果然,齊昱一到堂上,便笑着把虛禮都省了,場面話一句沒說,當頭便問淮南大水。
好在聽說了昨日內朝種種,在場官員早已備好功課。工部的張尚書亦将治水所見,諄諄教導了郎中徐佑,只望今上早朝問起時,他能答出個名堂。
此時各級上表淮南水患的情況報畢,今上忽然又點了徐佑,問:“徐郎中,荥澤決口處已堵住,如今改道一事,工部可有決斷?”
不問尚書、侍郎,而非要問個昨日答不出所以然的郎中。張尚書心裏暗暗叫苦,果真何人何言、有何錯漏,今上都是門兒清的。
徐佑誠惶誠恐:“回禀皇上,司部以為,應當修渠北引淮河之水,使之順下入海。”
“嗯。”齊昱點點頭。
徐佑同張尚書剛要舒一口氣,卻聽上頭幽幽飄下另外一問:“而後呢?”
……而……後?
徐佑有些慌了,老師只講了應對之法和為何如此應對,其他的還尚未想過。
張尚書連忙要幫襯,豈知還沒開口又被齊昱打斷了。
齊昱老神在在地看着堂子下的徐佑,悠然喚道:“徐郎中?”
張尚書遂将一肚子話哽在喉嚨口,不敢答了,心裏只默默為學生念經。
徐佑将滿腹學識搜刮了一通,試探道:“……臣以為,應當……排淤固堤?……”
齊昱笑了兩聲,道:“徐郎中這是在答朕,還是在問朕?身為工部郎中,五品大臣,所食朝廷俸祿,皆為民生所出,卻屢屢對朝中大事毫無見解、從旁附議,朕看着,你這郎中也莫當了,便去西荒督查畜牧罷了。”
三言兩語竟将恩科榜眼貶去了邊境之地。
徐佑撲通跪下,面如土色:“皇……皇上,臣……”
然則君無戲言,那邊禮部、吏部等人已默默記下了。
齊昱将手肘支在龍騰的禦座扶手上,繼續點了後面戶部的官員:“國庫尚可撥銀為淮南改道否?”
戶部的許尚書出列,道:“回禀皇上,西北幹旱稍歇,如今庫銀所存雖尚可支持改道一事,然則淮南各地受災嚴重,需赈災撫民、安置百姓,一時之間若要周轉,怕也很是吃力。”
拐彎抹角,就說沒錢。卻也是實情。數月前西北大旱,朝廷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集官赈民赈于一體,才度過難關,還未消停幾日,眼下淮南的大水又淹到了自己腳背上。
着實心累。
百官都嘆了口氣。
可齊昱此時在想的,卻和他們不太一樣。
他在想,難道就沒有萬世可用的法子,能免民生于水火?倘若不能保證淮南大口不決堤,至少要保證決堤之時不會萬民罹難、村舍良田皆覆。若是年年淮南都淹一遭,還有誰樂意種田?萬萬百姓如何養活?
可此時身在朝堂之上,面對一群手足無措的大臣,除了老祖宗傳下來的治水之法,也确然沒有別的出路。
只願天降他一仙人,有大禹治水之才。
周太師将皇帝的沉思看在眼中,心下遂猜到幾分聖意,口中勸道:“皇上亦不必太過勞神,荥澤決口已堵,各方也已增堤固壩,近憂已除。若說遠慮,改道、治水之法,皆是百年一舉,并非幾日可促成。我朝朗朗乾坤,明君賢臣,定能想出萬全之法,保住民生。”
雖是馬屁,卻也算是拍到了要點,齊昱便沒有駁斥周太師,只問:“眼下緊要便是赈災撫民一事,衆卿如何看待?”
循例是要舉薦一人代表朝廷前去,可大家都明白,百姓要的不過是皇帝能知道他們的疾苦,故再是位高權重的官員去,亦是無用,都不襯百姓心意。最好的便是宗室裏挑一個穩妥的宗親,帶着聖喻前去,方可體現皇家的關切。
明白歸明白,可今上的宗親委實沒幾個了。先皇一代的幾個皇叔裏,老靖王已去,留下個兒子齊宣承襲父位,其餘皇叔作古的作古,在封地的在封地,多半也是垂暮之年,不可委任。今上的兄弟們早年間登基時,奪位的圈禁了,沒奪位的也被分封出去做了郡王,如今留在皇帝身邊的,就只有賢王和譽王。
譽王常年多病纏身,近日因連綿陰雨又病倒了,難當赈災之任。賢王其人麽,是個溫吞享樂的性子,根本不理事。當年定封號時,今上本戲言要稱其“閑王”,卻被禮部給記了下來,當作“賢王”。此賢非彼賢。
朝上衆人皆在掂量,此時唐太保道:“臣以為,如今的靖王年輕力健,有經世之能,必能代表皇上、王爺的心意,安撫受災百姓。”
齊昱聽在耳裏,明着點了點頭,心裏卻在百官花名上點了唐太保一筆。
那靖王齊宣,頂多能說是頭腦清醒些,模樣上得臺面,慣會用些活絡手段收買人心,後勤、采買之事尚可委任一二,若真要提甚麽經世之能,卻是莫須有的。唐太保身為靖王妃的父親,保舉齊宣,無非是為了讓齊宣履歷上多份實在的本事,前去赈災亦可提高靖王的聲望,将來好委任更多大事,順保他唐家榮華富貴罷了。
“代朝廷赈災一事非同小可,靖王僅任軍饷、內務采買之事,尚無公事歷練,怕是難當大任,”林太傅此時出列,講得清清楚楚,“況赈災之人本就當是皇上至親,賢王、譽王尚在,如何能夠避親就疏?”
這稀泥和得,連齊昱都要鼓掌。說來說去只說齊宣并不合适,言辭振振,卻也沒說究竟何人該去。
此時還是周太師踱了一步,出列道:“臣以為,譽王近日病下,實不宜操勞,靖王歷練未夠,亦無法勝任。念先皇在時,賢王曾理辦巡查、暗訪之事,到過淮南,此番再去亦能駕輕就熟。”
齊昱想笑。
賢王到過淮南的事情,自然人人都知道。可大家還知道,當年賢王到了淮南,采辦、暗訪的公事只拼得七七八八,卻是拐了個王妃回來,鬧到先皇跟前要賜婚。
先皇怒了好大一場,險些要将賢王貶為庶人。可見得賢王與那女子是真心鴛鴦,也不想就此棒打了一雙璧人,便成全了。如今賢王世子齊珏年僅六歲,竟能倒背《春秋》、《左傳》,比他爹是能幹了千百倍去。
罷了,再争下去也無益。齊昱揮了揮手,“記下罷,朕看賢王挺穩妥,便着他三日之後赴淮南。”
底下諸官有想再議的,又想見方才徐郎中的前車之鑒,生怕自己也被派去荒野養馬,遂不敢再谏。
雨下到午後停了,齊昱用過午膳便着人備了軟轎,前往皇宮東側的欽桦宮去瞧瞧自己的皇弟。
溫彥之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
到了欽桦宮,齊昱沒叫人禀報,徑自下了軟轎,穿過重重廳室,到了內殿。
院子裏彌漫着散不去的草藥味,管事的幾個見了皇帝,慌忙跪了一地,大呼萬歲。
裏間早已聽見外頭的響動,故譽王已披着件藕色的外袍迎了出來。他尚只有十六七歲,正應該是朝氣蓬勃的年紀,無奈被身體拖累,形色很是憔悴。
見皇兄來了,他難得露出笑來,剛要跪下去行禮,便被齊昱提了起來:“風都能吹倒的人了,還在乎這些虛禮。”
譽王想笑,卻是咳了起來,好容易平複下了,連連告罪,又問起淮南大水一事。
齊昱将早朝種種如是說了,還嘆了口氣,“若非你病了,哪裏能叫賢皇兄去給朝廷丢臉。”
譽王正待說話,卻聽齊昱身後立了個人,唰唰唰地寫着什麽。
“這是……”譽王目光落在溫彥之身上。
溫彥之擡頭見譽王瞧着自己,收筆跪下:“微臣內史府溫彥之,拜見譽王殿下。”
譽王恍然,“哦,內史府,起居舍人罷。”
齊昱有些頭疼,向溫彥之道:“溫舍人也是讀書人,難道朕與皇弟閑話家常,亦要句句記錄在案?此非君子之道。”
溫彥之梗着脖頸,“回禀皇上,皇上方才說賢王給朝廷丢臉,這亦是天下大事。”
天下大……
齊昱發覺譽王身後條桌上擺着個青瓷缸子,用來砸人尚很趁手。
譽王站在這廂,似乎聽見自己皇兄的牙齒已咬得咯咯作響。
溫舍人只覺得皇上陰測測地盯着自己,頭皮有些發燙。
“溫舍人起來吧。”譽王适時解圍。
溫彥之慢騰騰站起來,提筆又要繼續。
齊昱咬牙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聽,溫舍人難道不知?”
溫彥之垂着眼道:“微臣當職載筆,不敢不視,不敢不聽,不敢不記。”
然後,唰唰唰。
譽王稍稍退了步,将青瓷缸子往自己身後藏了藏。
皇兄不能打啊,毆打史官可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