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頂多哄哄溫舍人】
幾個雜役将治水的模子擡了上來,七八尺長的一張桌上,捏了幾百裏山地與城池的形狀,各邊有些洞孔,便是圖紙中的地溝排口。模子旁邊插着幾支長竹簽并接了四方水槽,是專用來探洞與接水用的。
齊昱站起身來,“溫舍人随朕一道看看罷。”
溫彥之正跟上去,餘光裏瞥見鄧侍郎那邊好似給幾個主事使了個眼色。
按說六部的主事都只做些跑腿動手的活路,委實犯不上要磕上溫彥之,但人在屋檐下,也得低頭聽主子的。張尚書因開罪了溫舍人被皇上責罰,那工部人等就要同仇敵忾,故此時也只得默默受了鄧侍郎那個眼神,勉力站起來立到模子邊上去。
齊昱倒也瞧見了,卻只當自己是瞎的。此時站在模子邊上,拿過邊上雜役遞來的一碗水,當頭就淋進模子當中的荥州城模型裏。
果然,水位紋絲不動,一點都排不掉。
“溫舍人,”齊昱将碗放下,“你來說說是怎麽回事。”朕就看看你有沒有這眼力價。
溫彥之上前,拿起模子邊上插着的一支長竹簽,将每一個排口都探了一道,地溝都是通暢的,溫彥之心下一動,一個念頭浮上腦海,“這荥州——”
“皇上!”鄧侍郎的聲音又響起來。
齊昱回過頭,見那鄧侍郎不知什麽時候已跪到了自己身後,便挑起眉頭:“鄧侍郎?”
鄧侍郎做出大義凜然的樣子:“禀皇上,昨日溫舍人查驗時,臣本着尊重賢才之意,并未出言幹涉,今日既然皇上垂詢,臣亦豁出道義,敢請直谏!實則溫舍人昨日查驗地溝,并未注意荥州城模型,臣想,這模子是先皇改建荥州時的舊物,或可能有些機竅與地溝對不上。”
溫彥之腦袋嗡地一聲,血氣上沖,砰地跪在齊昱面前,紅着臉道:“皇上容禀,昨日微臣問到荥州城模型是何時的,鄧侍郎卻反問微臣‘溫舍人難道以為什麽都是現成的’,故微臣才以為是新做的。”
哎,說你呆,就是呆。齊昱瞧着溫彥之那直腸子的模樣,實在不知道說什麽好,目光從溫彥之身上又轉回鄧侍郎那兒,只覺得這老油條拐彎抹角的功夫着實讓人煩,“鄧侍郎。”
“臣在。”鄧侍郎雖跪得臨危不亂,心裏卻也打起了鼓。
齊昱笑着,更走近了那個模子,擡臂用長指推了推模子當中巴掌大的荥州城,略見松動,便起手将那模具整個翻了起來。
城模中水流傾盆而下,瞬間湧進下方的地溝之中,頃刻順着地溝排入四周圍着的水槽裏,一滴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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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都愣住了。
齊昱倒提着那荥州城的模子,勾了勾唇角,目光落在那模子下封着的一張油布上,“這伎倆,你們也就頂多哄哄溫舍人。”繼而拔高了聲線,問:“你們是不知道欺君二字怎麽寫嗎?”
鄧侍郎心口泛起一絲死氣,連連叩首:“皇上饒命,是臣查驗不實,是臣查驗不實,錯怪了溫舍人!”底下的幾個主事也是一起叩首求饒,唯獨水部郎中林勻樊只是跪在一邊,并不言語,想來是此事和他并無關系。
齊昱手一揚,将那荥州城的實木模子哐當一聲扔在鄧侍郎面前,好似也不見得多生氣似的,只道:“去年将你升作侍郎時,也是見你在兩江總督手下很做了幾回實事,如今見着,也差不多是廢了。朕不要你們的命,你們就趕緊收拾着把位置空出來給有用的人,朕的朝中容不下你們這種貨色。”
鄧侍郎面上罩着一層灰白,幾乎要泛出青綠來,顫抖着嘴唇想說什麽,終究還是沒敢,只跪伏在一旁認真地磕了幾個響頭。
齊昱沒低頭,俊逸的臉上始終挂着一抹笑,他擡手撈了一把溫彥之的袖子,将人拽了起來。
溫彥之愣愣地由他拉起來,眼睛還直直地盯着那模子,是不敢相信這治水的法子真在模子上湊效了。
“從此往後,”齊昱下了口谕,“你們水部的治水之策,便都由林勻樊和溫彥之過目,直到張尚書在家中休息好了,再做調整。”
說完,便扯着呆呆的溫彥之,轉身走了。
一路前往禦花園的花水亭,周福早已先行一步前去打點早膳。溫彥之跟在齊昱的肩輿後頭到了亭子時,一桌精致的小菜也準備好了。
齊昱坐在桌邊,“溫舍人,你也坐罷。”
溫彥之當即跪下,讷讷道:“皇上,微臣不察城模之事,已然算是罪過,又何能以罪得賞?皇上萬萬不可。”
齊昱拿起了筷子碗,“雖是不察,卻也是工部那起人存心作弄你。你平白在工部待了一夜,按說朕該給你加些月俸,然官員俸祿吏部、禮部各有制度,現下朕賞你吃個早膳,也算安撫你一番。”
溫彥之有些躊躇:“可微臣——”
“朕讓你吃你就吃,”齊昱有點惱火了,“哪那麽多廢話。”
溫彥之連忙站起來落了座。
其實還挺餓的,畢竟昨夜裏晚飯還沒吃完就被工部的人拉進宮了,經了一夜,溫彥之腹中空空。
他放眼一望,只見桌上有水晶燒麥、蒸蛋羹、蟹黃蝦餃、琥珀核桃、花枝餅……
一聲極輕的吞口水聲。
齊昱在旁邊瞧着,覺得這呆子臉上的神情一下子就松和了。
又呆,又愛吃,怎麽辦才好。
還好長不胖,不然能和老高麗國君一個模樣。
“謝皇上賜膳。”溫彥之默默抓起筷子。
齊昱笑,嗯了一聲。
當初還想着治水方案一落實,賢王那邊穩定了情況,就派這呆子去淮南治水。今日之事一出,呵呵,皇城之內尚且如此,這呆子若一個人去淮南那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估計能被各級官吏啃得衣服都不剩兩片。
齊昱目光在溫彥之身上繞了一圈。
——肉也沒二兩,愁人。
治水之事,還需從長計議。
思到此處,齊昱也不再多慮,執筷便夾了一枚水晶燒麥。口還沒落下去,黃門侍郎忽然從廊子裏跑過來:“皇上,微臣有事要報。”
吓得溫彥之筷子一個沒夾住,蝦餃蹦到了桌上。一時之間,也不知是撿起來好,還是由着它掉在桌上的好。
齊昱:“……”
還能不能好好吃個早飯?
齊昱又放下筷子,端起手邊的茶喝了一口,“何事。”
黃門侍郎舔了舔嘴皮,吞了口口水,“呃,禀皇上……張尚書他,絕食了。”
——張尚書還有臉絕食?!
齊昱一口茶險些嗆在喉嚨管裏,好容易才咽下去。他重重把茶盞放在桌上,“他甚麽時候開始絕食的?”
黃門侍郎道:“回皇上……方才開始的。張尚書說……”
——張尚書原話是:工部無能,老臣的學生被派去西北養馬,如今老臣的侍郎也被黜回家種田了,老臣自己無顏再食這工部俸祿了!便餓死作數罷!
“他說甚麽?”齊昱眯起眼睛。
黃門侍郎嗫嚅着,撿了句重點:“張尚書說無顏再食俸祿。”
齊昱氣得笑了一聲,“他倒是挺有自知之明。”
只是各部尚書官至三品,廢立之事不如侍郎、郎中一類,而需格外警醒。如今處于周、林兩家謀反的前夕,張尚書身為周家的人插在工部,早已被齊昱調查清楚了底細,再換個人來還恐麻煩。
真像是一根細刺戳在肉裏,不扯出來紮得慌,扯出來還會有人再紮一根進去。
哎,等等再說罷。
齊昱收回思緒,伸筷子重新夾了個蝦餃放在溫彥之碗裏,又向黃門侍郎道:“你去将相國寺每月給朕送素齋的木飯碗尋一個來,給張尚書送去,說朕勸他好生吃飯,問問他是吃還是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