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郡主滿月】

八月初二這日,天氣漸漸涼爽。溫彥之逢了旬休歇在家中,又是大早就被噩夢驚醒過來,睡不得懶覺,将将洗漱完了坐在自家小院裏,看着院裏未完工的那個唱戲匣子,卻又擔憂起了雲珠來。

不一會兒有溫家家丁來請安,傳話說了兩件事。一是老爹溫久齡出使殊狼國的日子定下了,左右還有四五日就要上路,二是今日靖王府小郡主滿月,靖王請溫家的帖子裏,點名要溫久齡捎帶上溫彥之一同去,家中稍後會派車來接他一起前往城郊靖王府。

究竟還是治水一事,太過張揚。溫彥之不禁想,否則從前老爹在朝為官那許多年,也不曾聽說哪個王爺點名要叫老爹帶上兒子前去的。不知靖王這是何意,皇上若是聽說了,又會作何想。

因是旬休之日,且溫彥之是以家眷身份應邀,再穿官服不甚妥當,故家丁還帶來了溫夫人準備的一應穿戴之物,并荷包、玉佩等,即是鴻胪寺卿家的公子該有的風度,也不逾越了七品官員的規制。溫彥之有些渾渾噩噩,只管兜頭罩上算數,又支頭在案上養了會兒神,就等到了溫家派來的馬車。

溫久齡坐在車上見幺兒目下烏青、神氣全無,自然很是心疼,唉聲嘆氣了好一會兒,“你這般,倒叫為父如何能放心出使?”

溫彥之問:“父親那邊,可有查到雲珠的消息?”

溫久齡捋須再嘆道:“逸之已給各個相熟的城防寫了信,至今回頭的消息,亦都不算得甚麽消息。”

“那二哥可說過何時會有全部消息?”溫彥之追問,“父親在邊境的消息呢?”

溫久齡搖頭,“為父這邊沒甚麽消息,想來那女娃娃還沒出邊境。老幺,如今皇上都應了你幫着尋雲珠,自然已是最萬全的法子,你可不能再愁了,你娘的車子就在後頭,一會兒要下車見了你這模樣,為父可怎麽說才好?”

話到此處,溫彥之只好把肚子裏的顧慮都咽下,只悶悶坐在一邊,眉頭依舊緊鎖。少時又問:“父親出使一事,都安排好了?”

溫久齡笑道:“人在鴻胪寺,自然日日都是安排好的。此次今上給了為父九幽鎮龍符,加之戍邊軍趙小将軍和你大哥都不是善茬,估摸着能将殊狼國好好磋磨一頓。”

溫彥之看着老爹年邁的臉,也是有些不忍:“父親年歲大了,殊狼國路途遙遠,切不可逞能當自己是年輕人。聽說新上任的崔長丞極有能力,與禮部侍郎薛轶并稱今朝‘粉黛’,此番出使,父親多多委任他們,自己不必太過勞累。”

“為父倒覺得自己雄風依舊在,你這小子還敢說為父老了。”溫久齡擡手捏了捏兒子的臉,“莫說為父,你也得學着休息,年輕輕的折騰成這樣,再不好生養着,為父打殊狼國回來就去皇上面前替你請辭。”

溫彥之躲開溫久齡的手,也是笑出來:“父親,現在算上品級您也只比兒子高半品,怎好擡手就捏兒子的臉,叫外人看了像什麽。”

溫久齡扯了扯嘴角,“這話你待會兒留着去和你娘講。”

果然,馬車一行到京郊停下來,溫夫人便帶着丫鬟撲來,很是一番“怎麽瘦了怎麽沒精神怎麽頭發枯了是不是當職太辛苦要不要辭官”地問了一遍,摸頭捏臉不說,還不停地扯着溫彥之的衫子說得再改改,現在穿都大了。

Advertisement

四周前來恭賀靖王爺的官員不在少數,都不斷朝這邊張望,搞得溫彥之沒甚麽血色的臉上竟還泛起了羞紅。

——母親,您這般,叫兒子很難處。

進了王府,直行到前院,見靖王爺正抱着個奶娃坐在華庭裏,各處笑鬧不斷,溫久齡和溫彥之請安恭賀過了,靖王笑道:“今日溫大人和溫舍人乃是貴客,請入席稍候,本王還有事想與二位說。”

內侍便領了二人往席中落座,一路有各類尚未打過照面的官員不僅向溫久齡行禮,末了,還朝溫彥之打招呼,口氣上倒像是很熟絡的樣子,個把老爺子還能說出甚麽“許多年前還抱過你呢”或是“從前還給你買過糖吃”之類的。溫彥之自打記事以來自認從未忘記過一件事情,況且長年呆在宗家不曾在京城長大,他們說的這些,确确然都不曾發生過。

可是,百官都是有眼睛有耳朵的。今上為了給溫彥之出氣而大力整饬工部的事情,已經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今上專信溫彥之的治水之法,鄧侍郎及一幹涉事主事被罷免,張尚書還“歇”在家裏,無一不說明溫彥之必定是如今禦前的紅人,便是怎樣拉扯親近都不為過。況且溫久齡一直都是今上的心腹,同這父子二人打好關系,也能在今上跟前賣個好臉。

這卻叫溫彥之有些忐忑,總不斷想起皇上垂詢的那幾句“行高于人,衆必非之。前車之鑒,覆車繼軌。”他心知此時一步一路都由有心人盯着,只要他與父親行差踏錯半步,處境會比鄧侍郎等人更甚千百倍。到那時,皇上也不見得能護他們。

廊下的木椅裏,周太師、林太傅與唐太保三人正圍坐一處,語笑晏晏,溫久齡連忙領了溫彥之前去見過。林太傅深邃的目光在溫彥之身上兜了一圈,笑得很和藹:“這就是治水的溫舍人罷,不錯不錯,甚有爾父當年之風。”

溫彥之心中正是擔憂雲珠之事,也想見雲珠之事同這幾人定然脫不了幹系,此時只能幹巴巴地回道:“太傅大人過譽了,下官遠遠不及父親。”

唐太保開了個玩笑:“我倒說你比你父親當年的模樣還好看,想是老溫總将兒子養在宗家,不然要叫京中高門貴女見了這風姿,不知多少人要拉他做女婿了。”

周太師哈哈笑,捋着花白的胡須道:“瞧着溫舍人也有二十一二了,我等糟老頭子只管操心起人家婚事來,說不定小輩心中早有主意,老唐你也莫再玩笑了。”

溫久齡忍着口哭腔道:“三公見笑,就小兒這木頭樣子,哪位大發慈悲的才能瞧上他呢,心想着尋不見京中的兒媳婦,下官已着了他兩個哥哥在地方上留意,可人家一聽是七品的史官,無論如何也不肯将女兒嫁來,故才拖到現在未娶,或者就要孤獨終老了!”

周太師奇怪:“史官招人嫌這是不假,可女方家也得顧念着公公是當朝鴻胪寺卿啊,又何得拒了婚事?”

溫久齡更是哀嘆:“太師有所不知,地方上的姑娘家鎮日聽坊間吹噓京中高門宅鬥厲害,又有那起小話本述寫妯娌中事如何繁雜,總覺得好似嫁了官家就會被公婆拿捏到雞蛋裏挑骨頭的地步,對我等人丁略多的族門更是避如蛇蠍。您說說,這些小姐家裏,又要女婿玉樹臨風、家底厚實,又要女婿一心一意,還不得家道拖累,當真是要将女兒嫁給父母雙亡的就開心了不成?”

“老溫說的極是,哈哈哈,”林太傅笑道,“我孫女今日裏才與她祖母耳語過,說要嫁個本分老實、家中簡單的地道人。她祖母诮她道,天底下哪有那麽合适的地道人給你尋去?”

唐太保卻是拍了林太傅一下,指着溫彥之:“嘿,這眼前不就杵着個現成的麽,同你孫女年歲也相仿。”

溫久齡哭道:“太保可別打趣,我兒子這模樣,哪裏配得上林大人的掌上明珠,只道埋汰了嬌容,我家這小子萬萬當不起。”

林太傅倒說“亦沒什麽當不得”,之後竟目光中轉了幾轉,像是思索。溫久齡眼看這是個套,連忙應酬兩句,帶着溫彥之告退出來入了席,不免一身冷汗。

落了座不一會兒,果真見靖王将小郡主交給了奶媽,撣撣一身華衫行了過來。溫彥之連忙起身讓禮,靖王卻只是随意坐在他身邊,兩三句後便問道:“想來溫舍人已将治水模子做好了,本王想問問那塑泥如何?”

原來是這件事情。溫彥之連忙道:“塑泥質高,使用甚是方便,循回用着也能節省不少空間,實乃好材料。”

靖王點點頭,又向溫久齡說:“實則,本王有一事想拜托溫大人。”

溫久齡躬身:“何用拜托,王爺所說老臣自當盡力,王爺請講。”

靖王擡手摸了摸下巴,笑:“本王聽幾位皇商說,溫舍人用于造模子的塑泥,在殊狼國境內的菏澤湖裏十分盛産,可當地人并不怎麽知曉用途,沒的浪費了。既然溫大人即将行使殊狼國,若是方便,能帶一些回來也是極好的。”

溫久齡恍然:“王爺真知灼見,拳拳為國之心,叫老臣十分感動。老臣定然不負王爺所托。”

“什麽真知灼見,”靖王笑得更深,目光看着溫久齡,“溫大人這張嘴可是會說,本王不過是撿懶托溫大人幫忙進貨罷了。況此去殊狼國,溫大人自個兒打算帶回我朝的東西,還能少了嗎?”

溫久齡賠笑一番,又寒暄數句,靖王正起身要去主位落座,外面忽傳了一聲:“皇上駕到!”

衆人都是一驚,一衆官員皆匆忙起身跪伏在地,怎麽也沒想到皇上會親自前來給小郡主賀壽。

不一會兒,一行宮人從假山後開路來,八擡的雕花木肩輿停在華庭前,齊昱笑吟吟地行下來,一身明黃的龍袍更襯得他豐神俊秀,長腿邁過前廳的門檻,他對着一衆官員道:“今日大喜,百官不必多禮,都平身罷。”又喚靖王道:“皇弟,朕的侄女兒在何處?還不抱來給朕看看。”

靖王連忙應了,讓奶娘去抱小郡主。

齊昱徐徐走到主位上落了座,目光落到席間,卻見溫久齡身邊還立了個穿雲紫色衫子的溫彥之,正在他目光看過去的時候裝作不經意地轉開了頭。

——噫,這呆子竟也在。

在齊昱探尋的目光下,溫彥之本能想從懷裏摸張花箋來壯壯膽氣,伸手一掏才想起今日未穿官服。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