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景仰多年的人】

方知桐這一句默認,像是一把尖利的長矛猛地紮入了冰山——

那座高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那座溫彥之一直以來仰望着,渴望翻過的山。

——冰面已開始從破碎處道道皲裂開來,那裂痕一直蔓延到了山尖的最頂處,幾乎只需一片葉子落上,一捧枯草蓋上,這座巨大的山就可以瞬間崩塌,灰飛煙滅。

眼前凄迷的是寒風,溫彥之覺得自己眼睛有些疼,遂擡手胡亂擦了一把,沒有淚水,只是澀痛。

——他景仰了那麽多年的人,怎會,怎會這樣!

腦中的記憶鼓噪着,他看着一臂之遙的方知桐,心髒就像是被他的這句話給戳出個窟窿來,狂風咆哮着灌進去,如同灌進一口極烈的冷酒,明明是冷的,卻灼燒得胸腔中生疼,随即眩暈與疼痛湧上頭頂,終于踟蹰着問出一句:“為何……?”然後是漸近崩潰地一推方知桐,厲喝道:“你是不是瘋了!”

圖紙卷軸落在地上散開來,方知桐毫無預兆,徑直被推倒在田籬邊上,右臂撞在竹篾上被打得鈍痛,溫彥之那件華貴的裘袍終于從他肩頭滾落在一邊。他身上褐色的舊襖子又露出來,像是個玲珑盒子擦沒了花紋,揭開蓋子,當中盡是腐敗的灰蒙。

“為何……”他苦笑,“自然是為了錢!你溫公子又何曾在意過!”

溫彥之被這話激得,眼看着就要沖上去揍人,還好齊昱已經快步走過來,長臂格在他胸前将人架住,溫彥之被這一擋,卻止不發紅了雙眼徒勞地一掙紮:“你為何從來都不說!我們本可以幫你的!”

“方公子你快起來,”李庚年跟來扶起方知桐,又撿起溫彥之的袍子。

方知桐被他拉起來,對溫彥之的話只是冷笑:“我怎麽說?在你們談起鼎盛家宴的時候,說我哥哥賭錢欠了幾千兩銀子等着我去贖他?你們又怎麽幫我?難道我要找你們借錢嗎?縱使借了我還得上麽?我能靠誰?……不過只能靠我自己!從來都只能靠我自己!”

溫彥之艱難道:“方知桐,你一身的才學,一身的抱負,你怎麽如此傻——”

“那我做什麽?”方知桐清淩的臉上竟然露出好笑,一點點拔高了聲音:“我一生讀書,最擅長的不過是工筆臨摹,我能做的能有什麽!難道我甚麽都不做,銀子就能長了腿跑來?債主就能放了我哥?”

齊昱将溫彥之擋在後頭,冷言道:“方知桐,你可知制假之罪,是剁手流放。”

“知道又能怎樣?”方知桐涼涼地看着他,“難道我要看着我哥死?看着我嫂子被他賣掉?你們以為我想麽?我從來只想着畫完一張就罷手,可搭線的人卻威脅說不畫下去,就要扭我去大理寺聽審!我寒窗苦讀十年書,一朝金榜題名探花郎,已官至工部侍郎!我憑什麽要被打回去?憑什麽!”

于是一切像是進入了無聲靜默的悲慘循環,方曉梧在絕境之中竟然真盼來弟弟來救了自己,還以為弟弟在京中已混得如魚得水,不久後愈發敢賭,債臺高築仿若趕在方知桐身後鋪來的磚石,他要是慢一步,定然會被死死埋在其中,再也無法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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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日都咬牙,上朝,上工,甚至要團起一張張笑臉面見百官,竟得了別人“性子溫和、處事圓融”的贊譽,諷刺像是一道道刀鋒,落在身上宛若淩遲,到最後,連老秦都說:“知桐,你脾氣真好。”

他記得有一回在府中與溫彥之、秦文樹小聚,飲酒之中得出現今的排水之法,溫彥之趁着酒興,竟然拍着桌子大笑道:“此法甚妙,來日我工部定然将它落實!知桐,我是真羨慕你,今後我也要同你一樣!”

——同我一樣?

方知桐苦笑了一聲。

到底是年輕罷,那時的溫彥之,還沒二十歲。方知桐每每想到他這句,便是胸中酸楚——究竟該是誰羨慕誰?!溫彥之是溫府最寵的幺子,怕是小時候随意喝下的一口茶,都能抵上他穿一冬的棉衣;同樣有哥哥,溫彥之的哥哥是何許人物?再看看方曉梧呢?

——明明是我羨慕你啊!明明是我想成為你的樣子啊……

他不過是逞強披着層殼子,到現在悲的是,原本的好友,原本的恩師,竟也只把自己當做那麽個殼子罷了。此時此刻,所有的殼子都破裂開來,所有的面具都被扯下,他最不堪最猙獰的面目和過往,竟然都展露在溫彥之面前。

而曾經,他最不願意告知的人,就是溫彥之了。

溫彥之從今日一見到方知桐,且被他否定了圖造,到現在知道他是桐葉生為止,已經心力有些憔悴,終究是雙腿失了力道,從齊昱雙臂之中滑下,蹲在了地上,将臉深深埋進掌心裏,再說不出一句話。

齊昱嘆了口氣,幾乎是有些恨鐵不成鋼。

李庚年道:“這,方公子,怎麽辦?”按說是要送回大理寺的,真乃大案子啊,沒想到這桐葉生居然在鄉野之中。

齊昱瞥了一眼方知桐,“方公子,你自己想怎麽辦?”

“劉侍郎如此當面戳穿,難道不是要将我抓捕歸案?”方知桐冷冷道。

——好賴是同呆子同一心性,被抓包時候說出的話都能一模一樣。難道戴罪立功之類,他們就從未考慮過?何以求生不能非要求死?

齊昱正要說話,卻覺得自己袍擺被人扯了一下。低頭,見溫彥之正拽着他的衣袂,後腦勺一塊冰白的頸子露在寒風裏,垂着頭道:“……你,你能不能……”

齊昱覺得自己抱着絲僥幸:“能不能什麽?”

溫彥之擡起頭來,紅着眼道:“能不能……算了?”

——算了?

——那你以為朕要做什麽?要殺了方知桐嗎?

齊昱才歇下去沒半口的怒氣再次灌入胸腔,一撩手便抽出了袍擺,冷笑道:“溫彥之,你把我當成什麽了?”

在溫彥之再開口前,齊昱終究是沉着目光再看了方知桐一眼,自嘲似的笑了一聲,然後竟轉身就往來的方向走了。

李庚年一愣,連忙松了方知桐跟上去,跑了兩步還回過頭,連連對着溫彥之招手讓他跟上,神情很焦急。

——溫員外你快來呀,我們皇上生氣了!

溫彥之徐徐從地上站起來,一陣頭暈,且退了一步穩住自己,又撿起地上的那卷圖紙,遞還給方知桐:“我……我走了,蓄水的法子,我自己想。”

“你好自為之罷……”

說罷他轉身向來的地方走去,擡起頭來,見不遠處齊昱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不由嘆了口氣。

溫彥之回到鄉正處,沈游方已經在指點車夫安排回程,龔致遠立在路邊上等溫彥之,見他來了竟抓着他焦慮道:“你和劉侍郎吵架了?劉侍郎說和李侍衛坐,已經上車了。”

溫彥之木然看那架車當先走了,疲倦道:“無妨,我同你坐就是。”

沈游方正要上車,聽了他這話,卻放下腳來。雖想來此類事務,自己并不便插手,可過去自己同李庚年之間,齊昱并沒少幫忙,于是便撿出重點,說了句:“溫員外,方才劉侍郎臨行前,給鄉正家留了些銀子,讓他顧念着方家。”

溫彥之懵然:“他什麽……?”

“你與劉侍郎,想必有什麽誤會。”沈游方嘆了聲,“劉侍郎查詢方家案底,不過是在考慮讓方知桐反朝為官,同你争了那一句,你走了,他一看圖紙,竟發現方知桐是桐葉生,當即憂心你安危,連氣都顧不上生了,帶了李庚年就去找你。誰知……”

誰知還是被氣了回來,不知發生了何事。

溫彥之有些無措:“他,他不想抓方知桐?”

沈游方笑了笑:“你覺得是抓一個作假畫的罪人重要,還是多一個治水的能人重要?是那些王孫虛榮的真金白銀重要,還是淮南萬萬百姓重要?畫是死的,人是活的,況且桐葉生的案子過去那麽多時候,誰又真的那麽在乎了?早一步晚一步抓他,又有什麽要緊?劉侍郎只是悶在心裏不願說,可他不是個惡人,亦不是個傻子,溫員外,你才是。”

在溫彥之的恸然中,沈游方不再言語,擡腳上了車。龔致遠拉了拉溫彥之的袖子,也勸道:“溫兄,是你憂心太過了,劉侍郎确然是個好人吶,怎麽可能對方家沒有恻隐?只怕是這次,真怄氣了,我們也趕緊跟上罷,明日又要趕路,你先回去好生勸勸他。”

溫彥之“哎”地一聲應了,心裏是愧,堵得自己發慌。

回到慶陽時已至夜裏,街裏早已息了燈,沈游方将齊昱等人送回沈府,自己依舊要走,再上馬車前又被人從後頭叫了一聲。

回過頭,竟見是李庚年。

“何事?”沈游方轉過身問。

李庚年眼見身後溫彥之已經匆匆跟着齊昱進了宅子,龔致遠也跟進去了,這才緊張地抿了抿嘴,清了清嗓子,拿捏好語調,認真道:“沈游方,前幾日的事情,是我不對,我鄭重道歉,你……別往心裏去,我都是胡說的。”

沈游方看着他,不由笑了一聲:“也不盡然是胡說的。”

“……啊?”李庚年愣愣擡頭看他。

沈游方唇角彎了彎,經一日奔波,不免顯出些疲憊來,他垂着眼想着什麽,宅門的燈籠在他臉上投出一片微黃的光,“說到實處,我哥或許真是被我害死的……只是,不是為了争家産罷了……你也別想那麽多,江南一帶用此事戳我脊梁骨的多了去,我犯不着要同你置氣。”

——那你那天像是要砍了我似的!

李庚年恨恨盯着他:“不置氣你搬出去做什麽?現在搞得我裏外不是人。”

沈游方淺笑着,看了他一眼,眸中像是什麽閃了一下,驀然道:“我不是因為生氣才搬出去的,李庚年。”

李庚年頓頓:“那是因為什麽?”

沈游方看着他:“你是裝傻,還是真不懂?”

李庚年莫名其妙:“我裝什麽傻了?”

沈游方苦笑道:“李庚年,我喜歡你啊。”

李庚年一愣,“怎,怎麽突然……”

“是因為你不想見到我,我才搬出去的。”沈游方靜靜地說出這句話,嘆了口氣,“罷了,多說已無用處,明日還要早起,你先回去歇着吧。”說罷,他轉身上了車,也不再耽擱,車夫便駕車往街尾去了,轉瞬間便消失在巷陌裏。

李庚年在宅子門口立着看了會兒,最終心煩地撓了撓腦袋,唉聲嘆氣地走進了府中。

作者有話要說: 智商情商決定攻受系列故事上線。

胭脂: 哦喲黃桑生氣了我竟然不懂!

黃桑: 呵呵。 (樓上好可愛我想艹哭他.jpg)

年年: 哦喲沈游方在說什麽本狗竟然不懂!

沈壕: 呵呵。(樓上好可愛好想用金山銀山埋了他.jpg)

龔致遠: 呵呵。(黑人問號.jpg)

你們這些基佬在玩什麽,我竟然不懂!冷冷的狗糧在我臉上胡亂地拍!還要幫你們擦屁股!本主事的心也累累的!黃桑你要不要考慮給我升職加薪?沈壕你要不要考慮給我封個大紅包!

黃桑沈壕: 看你表現。(表現不好就滅了你.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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