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溫員外有所不知】

江邊晨風冷得刮臉,之前由譚慶年令下出發測水深的一船役夫竟已測完回了。譚慶年披着大氅站在當中指揮換繩索測江寬,聽了這話,當即回過臉來怒視着溫彥之,老邁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似是想要發怒的形容,卻又沒說出來一句話。

雖然河道總督一職官在地方,可論起品級,卻是正二品。別說溫彥之蓋不過他去,就連溫彥之的父親溫久齡都尚要算起诰封一品公的虛名,才能真正蓋他一頭。落到平日,溫彥之此言一出,告去禦史臺便是以下犯上、出言無狀,可現下,譚慶年卻是一個啞巴虧吃在了明處——

畢竟溫彥之是今上欽派來總領治水的,雖溫彥之職位低于他,可開國以來,歷代皇帝皆是強調,朝中百官職行分化、不可堦越,才能各行其責、以致無錯,而如今治水新法的督管本是今上派給溫彥之的事情,他今日撇開溫彥之而自行測量之事,往小說是越殂代疱,可若往大了說——

他這便是将今上的分派不放在眼裏,豈非是大不敬?

于是譚慶年只好忍着口氣:“溫員外昨日為譚某解惑受累,今日原該休整,區區測河小事,譚某不過為溫員外分憂先行安排罷了,溫員外這不是來了麽,那我們就開始罷?”

竟是一副“來啊我看你這嬌養長大的小公子要怎麽測”的模樣。

溫彥之微微虛起眼看着他,目光泛涼。

——開始?我看你都做了一半了。

——還做得如此勞神費力,事倍功半。

“譚總督,溫某測量江寬自有方法,無需如此多人,大動幹戈。”溫彥之平靜道。

譚慶年聞言,心裏在冷笑,面色卻還一如既往很是知禮的模樣:“溫員外有所不知,測寬自來須舟船橫跨兩岸拉索,以測精準,水深亦當由多名役夫投巨石引繩落水,方可得一大概。人手多一些,自然妥當一些。”

“哦……”溫彥之漠然地勾了勾唇角,然後學着譚慶年這句話道:“那譚總督有所不知,測量水深水寬實則甚是簡單,就算只用一人一尺,亦可測量,且尺數精準,誤差極小。”

譚慶年止不住地搖頭:“溫員外年少有才,卻不能盡信那奇巧鑽營之法。河道府的索石之法沿用歷朝,最為穩妥,譚某勸溫員外切莫耽擱了治水日程,以致惹怒今上,與譚某兩相為難啊。”

但溫彥之并不讓步,且還往譚慶年面前頓頓走近些許,認真道:“那備了舟船,往兩岸牽索投石,尚需一兩個時辰方可完工,而從此處到下游,需測之處數百,若皆如譚總督這般測,那束水攻沙之法到了明年亦無法實行,淮南再來澇災又如何是好?溫某以為,譚總督此舉才是耽擱日程。”

譚慶年吊着眉梢十分客氣地問:“一兩個時辰如斯快當,已是最好法子,莫非溫員外的法子還能更快?”

溫彥之木然伸出兩指:“溫某之法,用時最多兩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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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刻?怎生可能!”譚慶年正一聲哂笑,要說話駁斥溫彥之,這時候,他兒子譚一秋卻從一幹河道府役夫當中走出來,同溫彥之見過了,對譚慶年道:“父親,溫員外是朝廷指派,一言一行乃是今上的意思,你如此阻攔,若是有心人報到禦前,又豈是小罪過?不如就讓溫員外一試,左右兩刻罷了,若是不成,你再堅持索石之法也可。”

自家兒子這胳膊肘往外拐得離奇,坑得譚慶年血都要吐一口,只拿眼睛恨恨瞪着譚一秋,狀似在說你不改口回家就得挨板子。可譚一秋卻腰板挺直了,一副全然在理的模樣,溫潤的臉上此刻都是倔強。

譚慶年又是止不住搖頭,心裏大嘆這年頭的年輕人,一個不如一個實在,非要為了省時省力,去做那鑽營取巧的事情!竟連自己的兒子都是屢教不改!

也罷,便叫你們一個個敗個徹底,方能知祖宗之法才是玄妙穩妥!

譚慶年大頭一點,招手道:“那溫員外請罷,譚某受教。”一邊卻給役夫們使眼色,要叫他們暗地裏依舊準備着過會兒下水,畢竟他料定溫彥之那什麽破法,定是靠不住的。

——能量出來,老夫這河道總督讓給你!譚慶年一臉譏诮地給溫彥之挪開地方。

溫彥之早不關心譚慶年是個什麽神容,此時也不多事,只看了看附近江岸,幾乎呈一道直線。他暗自點點頭,又往江對岸望去,尋了正對面一株高大枯樹做準,随手從地上撿了個石子瞄對那枯樹放在這岸的岸邊,接着沿着江岸往右走開了二十來步遠,又撿了第二枚石子放下,再由這枚石子處,背對對岸那株枯樹,斜行離岸走了二十來步,再次随手撿了第三枚石子放下,接着便從自己随身的布包裏拿出一卷繩尺。

譚慶年看得是谑笑連連,只覺這溫彥之好是擺譜裝神,江都不過,何能丈量江寬?豈非滑稽!待會兒一衆人前丢人現眼,怕是能将這溫家小公子給急哭出來。實則他河道府慣常都是定期測量江寬的,此處江寬上月裏才測過,足有兩百來丈遠,因進冬季,幾乎不會變換,故他心裏早有譜子,只着掌簿拿着河道統錄的冊子,想等着溫彥之作繭自縛。

可譚一秋卻和他老爹不同,當即就被溫彥之這怪模怪樣的法子給吸引了過去,疊聲問:“溫員外,這是什麽法子?為何要放石子?有什麽用處?你量什麽?我能幫你麽?”

溫彥之聞言,還真把繩尺交到他手中道:“一秋,你可聽聞過重差術?《海島算經》載曰,‘今有望松生山上,不知高下……’”

“聽過聽過。”譚一秋果然是愛鑽研數工造冊,此時聞言,眼睛一亮:“那重差術,是用表尺重複從不同位置測望,取測量所得的差數來算山高或谷深的啊,同測這江寬有什麽關系?”

溫彥之笑了笑,點他道:“你将山高谷深想做江寬,将此時所立之處當做山尖,豈非平地高山,都是同種情狀?可那雙碑測位之法,因高山之下不可入地測量,故不可變通,可測量江河之寬,平地左右皆可延展,如此我将此法演變做鋪平,可得江面之寬,與我所放置的最後一枚石子同岸邊的間距之比,應與我第一、第二枚石子之間距,同第二、第三枚石子間距之比,是相同的。”

譚一秋如蒙醍醐灌頂:“故此時只要測量最後一枚石子與江岸的距離,再測量第一、第二枚石子,和第二、第三枚石子的間距,就可用比數乘除,即算出江面寬度!”說到此處他已懂了,不由贊道:“溫員外果真才思智敏,一秋佩服!”

他說罷,連忙就擺着繩尺去量了這三樣長度,一一報給溫彥之,自己正要拿紙筆來算,卻連身都沒來得及轉,就聽溫彥之已經扭頭出聲向譚慶年道:“譚總督,江面寬度是二百四十八丈。河道府每月都應有測量江寬之錄,此時不妨查上一查,瞧瞧溫某算的,對是不對。”

譚一秋:“……”溫員外你算得真快。

——簡直,是個,行走的算盤。

譚慶年也是還沒回過神來——怎麽,就算出來了?從溫彥之怪怪地在江邊開走,到現在,怕是一刻也沒有耗到,竟然就得了如此精準的數值!

他連忙從掌簿手中接過河道統錄一翻閱,竟真見那統錄之上,赫然寫着此處“二百四十八丈寬”幾個字,一時之間,他只覺一陣頭重腳輕目生暈眩,幾乎開始懷疑起人生——

回想起過去幾十年來,他每月風雨無阻測量河道,趕上江面浩瀚時,更要好幾個時辰往來江面,才能測好一處江寬,可可可,如今這溫彥之,竟就用了一刻不到,就将那江寬給算出來了?

譚慶年心中對祖宗之法的奉若神明,在此時瞬間崩塌,雙眼愣愣看向溫彥之,那臉上裝出的知禮再繃不住,口中官話也再打不圓乎。方才他恃法自傲,根本沒留心聽溫彥之和自己兒子的話,此時只顫聲震驚問道:“你方才怎麽算的?你你你,你再說一遍?!”

譚一秋在老爹旁邊捂着嘴偷樂,正待開口笑上兩句,卻聽溫彥之身後突然傳來個清朗的聲音道:“彥之算數之學更勝當年,叫人羨慕啊!”

這聲音好似空溪流水,透着泠然,溫彥之驚喜地回過頭去,見了來者便笑出來:“知桐!你來了!”

來人竟正是之前因操持兄長喪禮,而與衆人在千葉縣分別的方知桐。

方知桐正背着個行囊站在不遠外江邊,原本就清瘦,此時身形竟比量分別前更清減了,可清俊的臉上,一雙眼睛卻有神許多。他正望着這邊,顯然是從方才就在瞧了,目光掠了江面,落回溫彥之身上,滿臉都是欣慰與平和:“彥之,我瞧你是出師了,淮南水事真有望了。”

溫彥之愉悅之情溢于言表,連忙幾步走過去,正想關切問上幾句方家事宜,可卻還沒來得及說話,竟被一道松綠色人影猛地擠開了!

譚一秋撞開溫彥之也并不作停,只發瘋了一般沖上前,一把逮住方知桐的手肘磕巴道:“你你你!你記得我嗎!我,我找你找了兩年多!”

“……?!”方知桐被他此舉下了老大一跳,定眼看着比他壯了一整圈的譚一秋,感覺清瘦手肘被他十指抓得死疼,只有些心虛地讷讷道:“這位公子是……?”

——莫非我曾經作假畫時害過他?上來尋仇的?!

譚一秋一雙眼睛幾乎要閃出光來,生怕方知桐不記得一般,扯着他手臂朗聲笑道:“是我呀!你在漢林山道上教過我治水的啊!你怎麽能忘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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