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正到了中秋這日, 宮中便擺下了家宴,只有宋珩、太皇太後、太後、小皇帝入席,如今還多了個王娴。
宋珩對這樣的家宴, 向來沒什麽興致, 等處理完了手頭的事務後,方才從京城外往皇宮的方向緩緩行去。
等行至宮門前, 成湘先遞了個消息到宋珩跟前。
“王娴傳回給王家的信?”宋珩垂眸, 掃了一眼手上捏住的東西。
成湘應了聲:“是。”
馬車外另一個護衛及時遞上了一柄小刀,那把刀薄如蟬翼, 不着痕跡地輕松拆開了那封信。
不多時, 宋珩就又将信紙疊好放了回去, 淡淡道:“重新封口, 送到王家去吧。”
成湘驚異道:“咱們不截下換個內容麽?”
“信上只是道明齊三姑娘同我如何親近, 王家見信,若是識相些,懂得如何将齊三姑娘供起來, 自可就此略過。”宋珩淡淡道。
王娴畢竟已經做了小皇帝的皇後。
成湘聞言點了頭, 轉手将信交給旁人辦去了。
馬車繼續往前行, 成湘見主子面上沒有一絲喜色,不由喃喃道:“若是齊三姑娘也一并來過中秋……”
宋珩的神情這才有了些許變化。
若是齊春錦同他在一處,皇宮裏各式稀奇的點心菜肴,定能讨得她的喜歡。太皇太後會喜歡她,宮人們會喜歡她, 她極難有不讨喜的時候……
他一回首便能望見她的身影, 見她嬌憨地盯着宮中新奇事物目不轉睛。
只是宮中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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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珩道:“她不會喜歡在這裏過中秋的。”
成湘也就低下頭,讪讪不再說了。
宮中不多時也挂起了花燈,太後做主将家宴擺在禦花園中。
可一邊飲酒一邊賞月。
只是往年多半撐不到賞月的時候, 便各自離去了。中秋宴便等同個形式,走一走就罷了。
另一廂岳王府中也挂起了花燈,一張大圓桌,擺得滿滿當當,盡是小輩愛吃的。
岳王妃高聲道:“郗兒,錦兒送了你什麽?”
正低頭和齊春錦玩猜字謎的岳郗擡起頭:“……面具。”
齊春錦歪頭補充道:“我原先在定州買的……上面畫了花紋,當地的阿婆說,可以驅病辟邪。怪物見了,就不敢近身了。很漂亮的一個面具。”
岳王妃聽罷,便知道那應當是當地的某種特色了。思及其中的寓意,當下笑得合不攏嘴了。
如今可不就盼着驅病辟邪,岳郗身體康健嗎?
岳王妃又問:“那郗兒給錦兒送了什麽?”
“花燈。”岳郗道。
岳王妃驚道:“難不成是你們昨個兒去攤子上,自己猜燈謎猜來的?”
“不是,是岳郗親手做的。”齊春錦說。
王氏從後頭敲了下她的腦袋,齊春錦這才改了下口,道:“岳郗哥哥。”
實則依她來看,岳郗與她差不多大的。
岳王妃哪裏計較這些?聽了還覺得可樂呢。
她暗暗嘀咕,心道如今都有閑心能自個兒做花燈了,可見是大好了。正要露出笑容呢,便聽得齊春錦在一旁道:“岳郗哥哥怎麽這樣害羞?”
岳郗用力抿了下唇。
齊春錦又道:“快說快說呀。”
說什麽?
岳王夫妻摸不着頭腦。
岳郗又用力抿了下唇,這才道:“還有兩盞。”
岳王夫妻愣了下,才緩緩反應過來了味兒。
而那廂伺候岳郗的丫鬟已經下去拿去了。
岳郗給岳王夫妻也各做了一盞。
花燈本來是死物,不過是因為寄托了人的情感,才變得意義深重。
等花燈拿到跟前,岳王夫妻兩個眼圈兒都紅了,忙叫人高高挂起來。
岳郗道:“是錦兒想做,……便跟着做了。”
齊春錦在一旁探出頭來道:“岳郗哥哥手都劃破了。”
岳王妃聞言,一下更是心疼不已。只覺得那花燈其中賦予的感情,更顯得深重了。
岳郗叫這樣一說,微微別過了頭去,耳根微紅。
他的确是如齊春錦說的那樣,有幾分羞意。倒不是別的,而是他驟然從深陷的泥潭中爬出來後,才驟然發覺,這些年裏,父母為了照顧他付出了多少……而他不過是做個花燈,反倒顯得拿不出手了。
岳王妃忙叫人拿藥來,又一面拉着王氏的手說話,誇你們家錦兒真是個甜甜又窩心的小姑娘。
言語間更親近了。
又同王氏說,她命人送來的藥果然有大效用,郗兒用了很好呢。
一時岳王府內氣氛越發好了。
齊誠突然插聲道:“送的什麽藥?”
岳王妃笑着說了是什麽藥。
齊誠也跟着笑了笑:“哦。內子素來有這些不常見的藥,卻個個有奇效。昔日在定州的時候,就常用上呢,否則早死在外頭了。”
岳王聽罷心下暗暗稱奇。
岳王妃卻是心道,齊家當年為何被發配到定州,是因為那大房排擠罷?定州環境竟惡劣至此……這大房恐怕還應當再付出些代價才是。
岳王妃按下心思不表。
這廂王氏見岳王妃待她格外親近,心下也浮動了一個念頭。只是不久那念頭便被按下去了。若是過往,她是不會在意這些的。可為人母後,便總想着要多結善緣,只為了錦兒以後一帆風順,再無煩憂。
罷了。
且再等等吧,王氏心道。這麽多年都等過去了……再等一等又何妨?何必拿岳王待錦兒的真心,加以利用呢。
衆人都不知王氏心底劃過了什麽樣的念頭。
齊春錦在這頭偷偷将棋撥亂了,等岳郗再回來,沒下幾子,便道:“岳郗哥哥輸了。”
她都輸了好幾回了。
岳郗再抿了下唇,只是這次卻是帶上了點笑意。叫她這麽一打岔,他神色已然輕松了不少。
岳郗道:“一會兒放風筝。”
齊春錦:“嗯?”
岳郗含糊地開口道:“……我跑得動了。”
岳郗話音落下時,京城裏已然熱鬧了起來。
開始舞火龍了。
他們坐在院中,都能隐隐瞥見遠方的火光。
岳王妃此時突然想起來,笑問:“那錦兒做的花燈呢?”
一時王氏和齊誠也都盯住了齊春錦。
是啊,我女兒做的呢?
齊春錦眨了眨眼:“……給……唔,野獸了。”
這城裏何來的野獸???
王氏和齊誠你看我我看你。
得了齊春錦獨一盞花燈的宋珩方才落座。
王娴今日着了盛裝,她掃了一眼座位排布。哪怕宋煜貴為皇帝,哪怕她已是皇後。在這張桌上,他們的輩分卻是最矮的,依舊要入末席。
小皇帝哪裏會去留心這些?他面露疲色,嘆氣道:“今日已經有些吃不消了,怎會這樣難?……皇叔,那幽州當如何處置?”
席間氣氛凝滞了一瞬。
宋珩緩緩擡眸,卻沒有立即開口。
太皇太後出聲道:“用膳時,怎能談國事?”
小皇帝這才不說了。
只是這頓飯吃得依舊氣氛古怪。
唯一叫太後覺得放心些的,就是小皇帝看上去與王娴并不如何親近了。
她還擔憂小皇帝新婚甜如蜜呢。
聽宮人來報,說小皇帝親手為王娴做了花燈時,她都覺得心頭哽了刺,心頭直道這王家人着實不懂事。賞賜些東西下去也就得了,親手做的……那意義怎麽相同呢?她可不願意,養了個好兒子,卻是養給王家的。
與往常一樣,不等圓月挂天邊,他們便各自散去了。
太後按住了敲打王娴的念頭,轉身跟上了太皇太後。
“臣妾有話與您說。”
“說。”
太後用餘光往後方瞥了一眼,齊王并沒有跟來,小皇帝也在後頭,似是正在和齊王說話。
太後這才道:“皇上這兩日總喊着累,可做皇帝,哪有不累的……他一心只惦記着勞煩他皇叔來助他。唉。”
太後嘆了口氣,也并不将話說完。
太皇太後停住腳步,靜靜看着太後,并沒有立時應聲。
太後迎上她的目光,後背不自覺地生出了些許汗意。但她還是穩穩站住了。她怕什麽呢?她兒子是皇帝。
太皇太後別開頭,淡淡道:“齊王近日恐怕分.身無暇。”
太後微微笑道:“是,臣妾這就回去訓斥皇上兩句,怎能在這樣的時候,還想着叫皇叔勞累呢?”
太皇太後又斜睨她一眼,道:“不錯,齊王如今該要忙着大婚了。”
太後聞言,眼皮跳了下。
這意思是,已經避讓過了不壓皇上的風頭了,這之後就大方公布天下了?
太後覺得口中有些幹,她半晌再說不出多的話,便屈身行禮告退了。
管齊王大不大婚呢,如今都已經交權了……
太皇太後望着太後離去的身影,忍不住嘆息:“昔日是我要齊王為他兄長讨皇上的寵愛,穩固兄長的地位。他兄長去後,又是我要他趕回來扶持侄兒……我原先不覺得自己如何過分,今朝想起卻覺得心頭沉得很。今日倒好,來了個更過分的……”
齊王讓權,這女人都要來試探三分。
到底齊王才是她親子!
她的大兒子沒了,就只有這一個兒子了。
太皇太後冷下臉來,罵道:“若皇帝也這般想他的皇叔,那倒真是不值得了……”
她身邊的嬷嬷聞聲低頭,并不出聲附和,知曉太皇太後只是心中不快,發洩幾句便罷了。若旁人真來跟着指責皇室裏的人如何如何,那才叫失了體統呢。
太皇太後喃喃道:“齊王辛苦了這樣久,總要叫他好好娶個媳婦的,怎能叫別人攪了去?”
她整了整神色,問嬷嬷:“禮部不是合八字選吉日去了?如何了?”
嬷嬷這才出了聲:“應當就是這兩日了,要遞到您跟前來了罷。”
太皇太後遲疑道:“若是八字合不上……”
嬷嬷也頓了下,道:“那就叫禮部只送到齊王那裏去?”
“罷了,我又不放心。”難得碰上個喜歡的,太皇太後一咬牙道:“定是合的,別的都不想了。……等過兩日,我從私庫裏選些玩意兒出來。元嬷嬷,你親走一趟,送到齊府上去。”
元嬷嬷驚訝應聲:“是。”
太皇太後摸了摸腕上的镯子,取了一個下來,道:“這個也一并吧。”
她道:“不妨拿出些陣勢。”
元嬷嬷當下明白了,再度重重應了聲。
宋珩落後幾步走在後面,卻是在不高不興地往外掏東西。
說是齊春錦送的禮物,他沒了去也沒人知曉。但宋珩到底沒幹出這樣的行徑。
若是叫齊春錦知曉了,她怕是要氣哭的,她膽子那樣小,氣性卻大,說不理便不理了,記仇得很。那周旭不就是個例子麽。
“拿着吧。”宋珩道。
小皇帝受寵若驚。
往年也沒有皇叔給他送禮的道理。
“給、給我的?”
宋珩道:“錦兒買的。”
小皇帝更受寵若驚了。
太後都不會特地在中秋的時候送他禮物,皇叔就不必提了,皇叔在他們這些小輩中,向來威嚴,也就這些日子裏,忽然拉近了些,自然也不會買禮物給他們。
中秋收的第一個禮物,卻是來自齊三姑娘的。
小皇帝感動道:“錦兒原來還惦記着我!”
宋珩聽這句話,橫豎都覺得不舒服,他擡手按住了小皇帝的肩。
小皇帝只覺得肩有點沉,背後還有點涼。
“……皇叔?”
反正齊春錦也聽不見,宋珩抛下君子風度,淡淡道:“錦兒是看在我的面子上。”
小皇帝:???
小皇帝支支吾吾:“嗯,是、是嗎?”皇叔的面子是很大,但錦兒從來不吃啊!
宋珩低頭看他,眼底微微泛起了冷光。
他道:“她将來是你嬸嬸,自然應當照拂小輩。”
小皇帝驚在了那裏。
宋珩頓時覺得心下舒暢許多,這才轉身離了宮。
等上了馬車,宋珩道:“去齊府。”
成湘倒也不意外,親自駕車朝着齊家去了。走大門還是走後門呢?去會人家的女兒。還是自覺點走後門吧。成湘心道。走大門那可就太不要臉啦!
另一廂王家也得了宮裏來的信兒,夾在一幹中秋禮中。
王夫人拿到中秋禮自然歡喜不已,想着明日擺個什麽賞花宴之類的,叫衆人登門一并瞧一瞧這皇家恩澤。
王老太爺卻笑不起來,他只拿了信,便屏退了衆人。
等看清信上都寫了什麽,王老太爺臉色一下就陰沉了起來。
那個小丫頭竟然能參加那樣的宮宴,他當時就在想,她該是有着什麽來頭,難不成當年的王家遺孤還另立門戶,已然創下了了不得的基業?
誰曉得……竟是與齊王有關!
王老太爺猶豫再三,還是沒有将話寫在信中。
言及齊王和齊春錦有關系的信,就算被旁人看見了,也頂多是定他們窺探皇室的罪。可若是他此刻想要傳達的話被人瞧見了,……那就是死罪了。
得換個法子通知王娴。
王老太爺将手頭的信紙燒了,眼底漸漸陰骛之色漸起。
這女子好顏色,既得齊王另眼相待,要得寵愛并非難事。若王家遺孤知曉他殺人奪名之事,定會求齊王拿下王家。
齊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要弄死一個王家還難嗎?
此事一絲心軟疏忽也不容留。
此女必殺之!
……
宋珩的馬車到了齊家後門外,宋珩問:“可知齊三姑娘住在哪個院中?”
成湘讷讷道:“屬下不知。”
他怎麽會知道呢?他也不敢知道啊!
宋珩似乎并沒有要從他口中獲知結果。
就在成湘準備請示,是不是要派兩個護衛跳牆頭上去瞧瞧?反正絕不會驚着齊家人,一切悄無聲息便完成了。
宋珩道:“我猜猜。”
猜?
成湘忍不住又回頭去看。
卻見齊王殿下身上罕見地,浮動着一股放松的味道。
“以她的喜好,茱萸閣定能得她的歡心。”齊王道,“将馬車趕至茱萸閣的後牆外。”
成湘愣愣道:“……是。”
齊春錦貪了點果酒,回到齊家,熏熏然地早早就倒下了。蓮兒服侍着她洗漱完,就将她裹被子裏了,就這麽稀裏糊塗睡了幾個時辰,連夢也沒有做。
因為躺下得早,醒得自然也早。
齊春錦撐坐起來,朝窗外一瞧,一輪圓月正挂在天邊呢。眼瞧着夜色正濃,想必還是在晚間,離天亮早着呢。
齊春錦自己倒了冷茶喝了兩口,潤了潤嗓子,覺得舒服了,便想要尋摸些吃食。
此時蓮兒卻是不在。
齊春錦也不覺得奇怪。齊家并不是什麽嚴苛的人家,每逢節日,王氏都會打發下人們,有親人的和親人團聚,無親人的便幾個下人奴仆聚在一處,好好吃上一餐,便也是團圓了。蓮兒應當是和別的丫鬟湊作一處吃飯看月亮去了。
齊春錦推開門,走出去。
依稀都還能聽見遠方的熱鬧聲。
牆外,成湘實在忍不住了,問:“咱們……咱們不進去?”
特意挑了這麽個地方,不就是為了翻牆進去嗎?
殿下不是要私會齊三姑娘嗎?
“不必進去。”宋珩道。
他只是單手卷起了車簾,倚坐在馬車邊。身形挺拔,氣質疏淡了。去了三分威勢後,便又好像那個端坐的翩翩公子了。
他擡頭望向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