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真是好啊!皇帝未去看鎮國公, 只微勾唇角神色莫測地打量跪着請罪的三人。三人遍體生寒,不自禁地将面更貼近金磚,以示惶恐。

朝堂死寂, 百官俯首不敢去窺聖顏,對鎮國公之行亦不知該作何反應。

按說鐘家在朝中也就鐘黎青一個位高, 即便如今鎮國公府不得聖心,鐘家姑娘能嫁入那也是高攀。可奈何唐五此人纨绔乖張人盡皆知,實非良配, 且又有承恩侯夫人的示好在前。

這般一計較, 衆人對鐘黎青多少生了點點同情, 只覺鐘家夫人那樣魔障也是情有可……

呵……

一聲冷嗤炸得滿朝官員都心頭一震, 鐘家姑娘清譽被損固然可憐。但鐘夫人、勇毅侯夫人連同承恩侯夫人妄圖以寧誠伯府三姑娘代之,是着實可惡。也正如寧誠伯所言,她們不惜欺上寧誠伯府以及燕家都要保鐘家姑娘清譽, 是不是有意欺君?

到了這個時候,都察院禦史再不敢有所顧忌,立時出列欲彈劾。只是皇上卻不想再聽, 擡眼神色冷然地掃視滿朝文武,後驀然笑之, 意味不明,起身離了朝堂。

直至再看不見皇帝身影,原還□□跪着的寧誠伯兩眼一翻倒地, 他還活着。

大殿之中依舊寂靜無聲,久久愣着的鎮國公才回神,下跪恭送:“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像死了的寧誠伯徒然睜開眼睛,一骨碌爬起附和。百官猛然驚醒,立時跟上跪地大喊:“臣等恭送皇上,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希望還能聽着。

離了太和殿,皇帝不掩怒色直沖慈安宮,既然承恩侯夫人送了這麽一份大禮予他,他總要表示下。之前花.柳女子以及明程主街驚馬之事,因着不想暴露心中所屬,他沒有發作,這次機會來得正好。

慈安宮,懿貴太妃将将用完早膳,就見小太監急匆匆趕來回禀,說皇上來了。

“這個時候?”攙扶着懿貴太妃的龔嬷嬷品着小太監面上驚恐的神色,頓時心揪起,扭頭看向主子:“娘娘……”

懿貴太妃擡手打住她的話,依舊是慈眉善目,面上帶笑,柔聲細語地說:“皇上大概是下了早朝就來了哀家這,你讓小廚房備一些皇上愛吃的。”

什麽下了早朝,按着以往,這個時候早朝也就才過一半。要說皇上是想念娘娘,那就更不可能,皇上可沒那麽孝順。唯一的可能,便是早朝上又有什麽事兒牽扯到了娘娘,亦或是承恩侯府。

龔嬷嬷心有不安,走出兩步又回頭意有所指地說道:“娘娘,您此次心疾複發,太醫叮囑切勿再傷心動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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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懿貴太妃淡而一笑,讓她放心。甭管皇帝有多不願,他都是她親生的。不孝生母,作為一國之君,他何以率天下安四海?

“皇上萬歲!”

“皇上萬歲!”

直入慈安宮,宮人們盡數下跪。見着端坐在榻上的懿貴太妃,皇帝怒容不斂,滿是諷刺地看着她。

懿貴太妃心一緊,還真是來意不善,只當沒察覺他的怒意,笑着起身上前,擡手幫着皇帝理了理豎領:“怎麽這個時候過來了?哀家讓小廚房準備了你愛吃的。皇帝先陪哀家坐着說會話,一會哀家陪你再用一點。”

端得是一副慈母樣,可惜他已不是三歲小兒。皇帝似怒極反笑,拂開幫他整理衣飾的手:“母妃可知今日朝堂之上,寧誠伯差點當朝撞柱自戕?”

原來是因寧誠伯,懿貴太妃松了一口氣:“朝堂上的事皇上自有決斷,後宮不得幹政,哀家也不好多說。只是寧誠伯府作為開國勳貴,寧誠伯當朝觸柱威逼皇上,這卻是大大不妥。”

皇帝望着懿貴太妃,靜默不語,眼中流露出傷痛,起了淚花。

見皇帝這般,懿貴太妃剛放下的心立時提起,大睜雙目稍稍湊近,擡手小心地抓上他的臂膀:“皇……皇帝,你別吓母妃。”

吓她?他可沒那閑空,提手輕甩。

懿貴太妃不慎,被甩了個踉跄。恰好龔嬷嬷自小廚房回來瞧見,趕緊沖上去扶住,才免去跌摔在地。

“皇上,娘娘是您的生母啊,您有多大……”

“閉嘴,”懿貴太妃呵斥道:“見着皇帝卻不行大禮,是哀家給你的底氣嗎,還不跪下?”

皇帝收斂了情緒,瞥向龔嬷嬷,吓得她面色頓時煞白,咚的一聲跪地顫着音磕磕巴巴地說道,“皇上萬歲萬萬萬歲。”

未叫起,皇帝複又看向懿貴太妃,冷語不帶一絲情緒地說:“昨日勇毅侯夫人生辰……承恩侯夫人聽戲時不斷向鐘家女眷示好,”見其面上終于有了一絲異樣,不禁凄然一笑,繼續複述朝上寧誠伯和鐘黎青之言,最後問道,“母妃以為承恩侯夫人是如何得知朕有意鐘家女為後的?”

此問似金鐘撞在腦袋上,震得她神魂鈍痛。懿貴太妃緊捂心口,身子晃了晃,眼淚挂在下眼睑上,櫻紅的唇張張合合幾次,竟無話可說。

見狀,皇帝似了然了一般,不再盯着懿貴太妃,目光掃過慈安宮的奢華,嘴角慢慢上揚:“哈哈……”

“皇帝,”懿貴太妃從未受過這無名的罪,淚洶湧流出,想要上前去解釋,可這無名之罪又恰恰是她娘家親手給她冠上的,她拿什麽解釋。

說承恩侯府自以為的嗎?可妄自揣度聖心亦是大罪,更何況還猜中了。

大笑轉身,又驀然停笑,面若寒霜,皇帝勾唇輕嗤兩眼下望,看着龔嬷嬷的發頂幽然說道:“今天是第一次,再有下次,朕就讓人拔了你的舌頭,”音落,起步離開。

懿貴太妃追上幾步,想要替承恩侯府說兩句話,卻又不敢。這個兒子,他的心是冷的。

從前仗着是自幼服侍太妃娘娘的老人,龔嬷嬷沒少在皇帝面前倚老賣老,這次是見着厲害了,被吓破了膽,癱在地上久久不得動彈。

直到緩過氣來,壓下心頭的恐懼,她才用力張開嘴,找回聲音顫顫兢兢地問道:“娘娘,要不要招招承恩侯夫人進宮問一問?”

“不可,”懿貴太妃想都沒想就給否決了,無力地說道:“哀家有意岚兒為後已不是一天兩天,雖從未明說,但皇帝肯定是知哀家心意的。現皇帝屬意的皇後人選清譽有損,而在那之前承恩侯夫人又那般作為。”

皇帝是以為娘娘和承恩侯府在為岚小姐的後位掃清障礙。再往深裏想,龔嬷嬷兩眼珠子都暴凸出眼眶,剛恢複了知覺的舌頭頓時又不利索了:“娘娘,皇皇上不會以為您您在他身邊插插了……人。”

這是大忌啊,當今皇上的大忌!

就是這般,懿貴太妃兩眼一閉,跌坐在地。雖然這是真的,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自皇帝登基,乾正殿的奴才被一次又一次的清洗。

而七年前在陳太後離宮前的一個月,一夜之間,乾正殿的奴才全部被換,一個不留。換下來的那些奴才,沒一個能開口,全都死了。

“娘娘……娘娘……”

宮人們驚惶上前,将懿貴太妃擡到榻上。龔嬷嬷兩手撐地踉踉跄跄地爬起,支使小太監:“快快……快去請太醫。”

“不要,”躺在榻上的懿貴太妃連忙翻身,趴在榻邊叫回跑至殿門的小太監:“不要去。”

皇帝正在氣頭上,她若這個時候請太醫,只會引得他更加憤怒,那承恩侯府就真的危矣。想想全族被誅殺的江陽世族嚴氏,懿貴太妃實不敢再去惹怒皇帝。

“哀家只是累了,無事。”

頭枕在手臂上,默默流淚。回憶當年,因為揣度到皇帝不會将任何妃嫔的孩子記嫡。所以她便将剛落地不久的七兒拱手奉給皇後,以為三兒拉攏皇後拉攏奉安國公府。

得了七兒,皇後一開始也是極高興,總親自帶着,還與她親厚了不少,對三兒亦是如七兒一般。

可誰能想到,在七兒百天那日,皇帝竟為他賜下那樣的名字?

庸墨,舞文弄墨歸于平庸。皇後立時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從此她就再沒見過皇後抱七兒。而她因為種種顧忌,對七兒亦是極為冷淡,長久如此,漸漸的也就真的淡了。

後來……後來四王奪嫡,奉安國公府哪邊都不沾。她主動去找七兒,欲要他娶奉安國公的嫡次女為妃。他當時看她的眼神,她至今難忘。

這事不知怎的被皇後知道了,皇後同意這門婚事,但卻要七兒娶奉安國公府那個十三歲才被記嫡的庶女。而那庶女的生母還是歡情閣的歌姬,其之所以被記嫡,只因貌美。

為了奉安國公府的助力,她同意了。變數出在了皇帝那,皇子的婚事,皇帝不點頭,她和皇後說什麽都無用。

皇帝以七兒未滿十五為由,将事擱置,半年之後就将那庶女賜給了三兒為側妃。自那起,皇後對待七兒的态度變了,她也隐約摸到了皇帝的心思,同與皇後一般再不敢輕視。

為了籠絡住七兒,她要他娶她的表侄女。皇後哪裏肯,執意要将表外甥女嫁予七兒為正妃。結果她們還是都敗給了先帝爺。

自新帝登基,一轉眼已過去十年。十年,他未娶妻,陳太後又在七年前去了護國寺,後宮裏人人敬她等同太後,而皇帝卻是唯一的例外。在他的眼裏,她這個生母與旁的太妃并無兩樣。

這麽多年來,鳳印一直都存放在坤寧宮,他從未想過将它取出,交于一宮代掌。

他不信她,而這都是拜先帝爺所賜。

想到那個下着鵝毛大雪的夜,懿貴太妃臉上漸漸沒了哀戚,櫻唇慢慢彎起,斂下眼睫遮掩住眼底的怨恨,張口無聲說了句:“殺得好。”只可惜所有痕跡都被抹去了,不然兩虎相鬥,她的三兒就有機會了。

皇帝回了乾正殿,用了早膳走動了一會,便開始批閱奏折。

端着茶守在一邊的範德江憋了一肚子的事,但卻不敢開口問。

批複了兩本折子,皇帝屈指在龍案上敲了一下。範德江立馬送上茶:“天寒了,奴才給您換了母樹大紅袍。”

“嗯,”皇帝接了茶杯,小小抿了一口:“派人去欽天監讓欽天監監正測算今年的初雪,測定好後送去柔嘉公主府。”

“是,”範德江偷偷瞄了一眼皇上,面上不見喜怒,但肯開口說話應是沒因境傷情,終是敵不過心裏那只在撓的貓爪,小心翼翼地說道:“皇上,寧誠伯府……”

“朕記得庫裏還有幾只北越進貢的千年人參,”皇帝又喝了兩口茶,放下杯子:“你取上一支,去太醫院叫上姜苁靈,親自去一趟寧誠伯府。”

“是”

這個确實不能耽誤,瞧寧誠伯哭得那麽傷心,老夫人的身子肯定是不太好。等會得讓姜苁靈好好診脈,怎麽說這寧誠伯府日後也是……不不,是皇上體恤開國勳貴。

拿起朱筆,皇帝繼續翻看奏折,只是在想到今日早朝上的事,又不禁笑道:“朕突然發現寧誠伯也不是一無是處,”經了燕夫人的點撥,竟能徒生大膽,一次捅了鐘家、勇毅侯府和承恩侯府,“不錯,刑科都給事中的位置就留給他了。”

刑科都給事中?範德江這會可以确定了,寧誠伯今早那一嚎哭是哭到皇上心坎裏去了。不然也會把這麽個實實在在的位置丢入寧誠伯口裏,雖說寧誠伯現也是五品官,但這裏區別大了。

“那皇上,奴才這趟去寧誠伯府要給透句話嗎?”讓寧誠伯膽子再大點,一嘚瑟多拉幾個下渾水。

“你親自去走一趟就行了,”都到了這個時候,皇帝也不想再出岔子:“話不要多說,先由着他們吵着吧。”吵到初雪之後,他見過她了再做定論。

“是,那奴才現就下去準備着往寧誠伯府探望老夫人。”

皇帝點首:“去吧。”

“奴才告退。”

待範德江出了大殿,皇帝擱下朱筆,後仰倚靠着龍椅上,閉上雙目,擡手揉捏睛明穴,對空說道:“朱氏女可有異象?”

“除了異常堅信寧誠伯府三姑娘會成為皇後外,”一粗啞的聲音自殿後傳來:“每日抄經,并無怪異。”

是嗎?皇帝停下揉捏睛明穴:“接着盯,朕不信什麽噩夢預兆。”他要知道朱薇岚到底是從何得知他有意李氏安好為後的?這事若不查清,她就只能死在後宮裏。

“是”

“還有讓鐘家和承恩侯府鬥起來,”皇帝睜開雙目,褪去了平日裏的溫和,眼神冷冽如刀,深邃不見底。他要看看有了鐘家女這出,朱氏女還會不會那麽堅信他有意的是李氏安好?

“是”

因着祖母身子不爽,各院就沒去寧餘堂請安。李安好用完早膳,帶上寶鵲特地熬的藥膳粥,繞道正院叫上宏哥兒,一齊去陪祖母。

“三姐姐,宏哥的香香球生了一個香香球,”小胖墩蹦蹦跳跳地跟着,右手提着昨日那只元寶荷包,一搖一晃,傳出叮叮當當的玉石撞擊聲。

這肯定是錢氏說的,李安好蹙眉苦笑:“那你今晚回去記得讓母親給你看着荷包,瞧瞧明天會不會再生出一只?”昨日事多,她也忘了跟小家夥解釋另一只玉香球的來處,現倒好。

宏哥兒歪着頭想了下,便愉快地點頭了:“好。”

到寧餘堂時,老夫人正躺坐在榻上翻看黃歷,見着姐弟兩,暗黃了許多的面上終是露了笑:“你們怎麽來了?”

“母親要理家務,宏哥兒右手受了傷,這幾日也不用去前院,我怕他擾了母親的事,便帶他來寧餘堂讓您看着,”李安好示意寶櫻将食盒交給江嬷嬷,自己則坐到榻邊幫着祖母按壓腿。

“祖母,您冷不冷?”宏哥兒脫了鞋,一踮腳一抓拉就極為利落地爬上了榻,擠到老夫人懷裏:“宏哥暖和,給你焐焐。”

老夫人抱緊懷裏的肉墩子,笑道:“好,宏哥兒給祖母焐焐。”

江嬷嬷将藥膳粥稍稍熱了下,就端了上來:“老夫人,三姑娘特地吩咐人給您熬的,奴婢聞着挺香,一點藥味都沒有,您趁熱用一些。”

“端來……”

“老夫人,”守門的婆子隔着門簾回禀,語調中帶着急切隐含着興奮:“伯爺說皇上着太醫院院判來給你診脈,還派了禦前首領太監範公公帶千年人參來探望您。”

原還沒什麽精神氣的老夫人聞言一拗坐直身子,看向安好。李安好立時會意,抱起宏哥兒退到內室的屏風後。同時江嬷嬷讓丫鬟趕緊把膳食先撤下去:“老夫人,奴婢給您整理妝容。”

“扶我起來。”

宮裏來人,她就算是病得再重,也得有世家大婦的得體。

領着範德江和姜苁靈進了寧餘堂,寧誠伯還懵着,神思不甚清醒,一直在自問,他早上除了大哭了一場,還有做什麽嗎?

“伯爺,要不要再向老夫人禀一聲?”範德江笑嘻嘻的,盡量讓自個看着極随和。來時遇着小雀兒了,現那位就在屋裏,他們貿然進去實在是不妥。

您您您別笑,一笑他這心裏就發毛。都冬日裏了,寧誠伯後背竟滲出了汗,勉力壓着聲音,力求語調平穩:“公公放心,來之前我已經派人禀報過母親了。”

不要怪他無用,實在是寧誠伯府已多年未被這般厚待過,看來還是燕家懂聖心。

“噢噢,那就好,”範德江開始整理衣飾,這讓走在邊上的姜苁靈都覺出不對了,聽說今早聖上龍顏大怒,範公公是禦前近身伺候的,不會是被驚着魂了吧?

确定體面了,範德江又擡手摸摸自己這張黑臉。宦官多面白,他這皮子天生就黑,也就當年皇上裏外不得寵才挑上他,但願今日那位主不要以貌取人。

“走走,伯爺您先請。”

寧誠伯推卻不得,忐忑地跨出一只腳。

姜苁靈立在原地不動,見寧誠伯跨出步後,範公公連頭都沒往他這扭一下就跟了上去。他是真想喊一句,給老夫人看病的人在這呢,他們帶頭往裏沖有什麽用?

“老夫人今兒早膳用得香嗎?”範德江憂心忡忡地說:“姜院判也是太迂腐了點,事急從權……”

當他是死的嗎?無奈搖首深嘆一聲,還是跟了上去。走到範公公身側,姜苁靈實在是憋不住了:“範公公,等會本官給老夫人診完脈,也順便給你搭個脈。”

“咱家沒病。”

“不,你有病,”瞎眼病。

作者有話要說:謝謝大家地支持!!!!從明天起每日更新時間為晚上8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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