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上大學的時候,王莙是一班的,王世偉是二班的,如果不是軍訓,她可能根本不會注意到他。
那年的天氣相當炎熱,雖然已經是九月份了,但熱得就像三伏一樣。新生們裹着一身密不透風的嘎綠嘎綠的軍裝,站在大太陽下,立正稍息,向右看齊,那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呀!
剛開始的時候,王莙并沒注意到王世偉。
也不怪她,那麽熱的天,她每時每刻都在磨命,能讓自己不倒下去就不錯了,哪裏還有閑心看帥哥?
再說人人都裹在那身綠皮裏,綠皮又不修身,都是大垮垮的,連腰間的皮帶都不能勒出一點身形來,又成天在太陽下暴曬,一個個黑得像挖煤的,哪裏還看得出誰帥誰不帥?
但竟然有人注意到王世偉這個大帥哥了。
這雙慧眼屬于她們寝室的大姐大裴小寶。
裴小寶是複讀生,複讀了兩年,所以比其他直接考上來的人都大。裴小寶倒也不忌諱這一點,光明正大地告訴寝室各位:“我複讀了兩年的,比你們都大,我就是這裏的大姐大。”
王莙很快就發現大姐大比她知識淵博多了,什麽都知道,她頭一次離開爹媽到外地讀書,能遇上這麽一位睿智的大姐大,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言聽計從。
有天晚上,吹熄燈號之前,她聽到大姐大和寝室裏幾個女生在議論:
“就是二班那個排頭兵啊!我老早就注意到他了。”
“腿長得真直。”
“動作真規範。”
“不規範會讓他當排頭兵?”
“可惜,我們班的排頭兵太難看了。”
“我們班的排頭兵是誰呀?”
“你連我們班排頭兵是誰都不知道?那你軍訓的時候向誰看齊?”
“我,就向我旁邊的人看齊呀。”
“呵呵,我一直在向二班的排頭兵看齊。”
“如果我們班的排頭兵有二班的排頭兵那麽——規範,我們每次會操肯定能得第一。”
“但是二班會操也沒得第一啊!”
“他們是有眼不識泰山。”
“有資源不會利用!”
第二天會操的時候,王莙特意留心了一下二班的排頭兵。離得遠了點,沒看出什麽特別的地方來,腿是很直,動作是很規範,但籠在那麽空蕩蕩的褲腿裏,誰的腿又不直呢?不直也看不出來呀!還有動作,訓了這麽多天了,誰的動作又不規範呢?不規範就得開小竈,加班加點訓練,一直練到你規範為止。
但寝室的女生還是那麽興奮地議論着二班的排頭兵。
“我說他動作規範吧,你們看見沒有?今天他在代理教官訓練他們班女生呢。”
“哈哈,他們班女生肯定都高興死了!”
“肯定故意亂走,好讓教官多訓練她們一會兒。”
“要是讓他來訓練我們班女生就好了!”
王莙想,如果我看不出二班排頭兵的好處,那肯定是我眼睛有問題,寝室裏別的幾雙眼睛不會雙雙都看錯,部隊的教官更不會瞎了狗眼。
于是她也加入了二班排頭兵的粉絲團,一有機會就尋找着他的身影,漸漸的,還真是看出一點眉目來了,腿是很直,動作是很規範,個子是很高,人是很帥。
人有事情幹,時間就過得快。
這給她那單調的軍訓生活增色不少。
她近距離地看到王世偉,是在軍訓快結束的時候。
那天是在練跑步,不用跑多快,但要跑整齊,一個班要跑成一個方陣,轉彎抹角時都不能變形,立定時要保持原樣。
別看就這點要求,做起來還真難呢,一個方陣跑着跑着就跑散了,等到立定的時候,總有些人還在往前沖,而另一些人又沒跟上來。
教官看得心煩,把中間的休息也取消了,發誓不跑整齊就不休息。
等方陣全都跑走了以後,地上留下了一堆綠色的東西。大家都全神貫注地在跑步,生怕把隊形搞壞了永不能休息,誰也沒注意到身後那堆綠色的東西。
一直到方陣徹底跑整齊了,教官才讓休息,也才有人注意到那堆綠色的東西,還以為是誰熱急了,把軍衣軍褲脫掉扔在那裏呢。
休息過後,又開始訓練,有個心細的發現方陣裏沒誰穿着內衣,但地上那堆綠色仍然在那裏,便覺得很奇怪:那到底是誰脫下的衣服啊?
到了第二次休息的時候,那個心細的家夥實在忍不住,把上廁所的時間用在調查研究上了,跑到那堆綠色跟前一看,發現是一個人躺在那裏。
這下,操場上亂成了一團,休息的沒休息的都湧到那堆綠色跟前。
等王莙也聽到風聲,跑過去看究竟的時候,那裏已經圍得裏三層外三層了,她什麽也沒看見,就聽說是班上一個男生暈倒了。
後來,那男生被擡走了。
再後來,聽說救護車來了,把那男生拖到醫院去了。
那天下午其他人繼續軍訓,但人心十分惶惶,都覺得自己也快倒下了,請假的多了起來,教官也吓怕了,寬容了許多,凡是報告心慌氣短的都準假了。
最後提前三十分鐘收攤。
剩下的時間每個人都在談論那個暈倒的男生,有的說搶救回來了,有的說沒搶救回來,有的說搶救回來之後又死過去了,有的說死過去之後做人工呼吸又活過來了。
然後大家開始罵軍訓。
有些女生開始哭泣。
有些男生提議罷訓。
有些魯莽的提議逃離軍營。
有些謹慎的說千萬不能逃,逃了會被抓上軍事法庭的。
王莙慌了陣腳,不知道何去何從,只緊跟着寝室裏的那些女生,打算她們去哪兒,她就去哪兒。
寝室裏的女生哪兒都沒去,只在那裏議論。
後來,寝室的人都已經睡下了,突然聽到外面鬧哄哄的。
大姐大勇敢地說:“都別動,我出去觀風。”
過了一會兒,大姐大跑回來說:“都起來,都起來,把衣服穿好了!”
“現在就逃走?”
“能不能帶自己的東西啊?”
“我不敢跑!”
大姐大呲之以鼻:“跑什麽跑呀!往哪兒跑?”
“那你叫我們起來幹什麽?”
“二班的排頭兵要來了!”
大家都像吃了興奮劑一樣,火速跳起來穿衣。
“他來幹什麽呀?”
“來收錢。”
“收錢幹什麽?”
“那個送院的死了!”
大家都愣了。
“死了?”
“死了。”
“誰說的?”
“外面都在說。”
“怎麽死的?”
“死了就死了,還能是怎麽死的?”
“是中暑?”
“應該是吧,聽說他心髒本來就不大好。”
“心髒不好幹嘛還要參加軍訓呢?”
“他不知道自己心髒不好呀,等他覺得心髒不舒服的時候,已經晚了。”
這下每個人都覺得心髒有些不舒服。
“我覺得我的心髒也不好。”
“我有時心跳得好快!”
“我今早上還覺得出不來氣。”
大姐大吆喝說:“別自己吓自己了,你們都沒心髒病,死的那個也沒心髒病,是部隊怕擔責任,想出來的借口。”
有個膽子大的問:“二班的排頭兵收錢幹啥?”
“這個還用問?當然是捐給死者家屬。”
想到一個活生生的人一下變成了“死者”,王莙不禁打了個寒噤。想象如果今天倒下去的是她,那她的爹媽就成了“死者家屬”了,真是可怕!
她眼前浮現出自己死後二班排頭兵幫忙募捐的情景,還有二班排頭兵把一包錢交給她爹媽的情景,爹媽自然是哭得一塌糊塗了,但看到這麽帥的男生在為女兒募捐,應該會得到一點安慰吧。
她還想象二班排頭兵安慰哭泣的爹媽說:“王伯伯,王伯母,我也姓王,今後我就是您們的兒子。”
哇,如果他能說這句話,叫她現在就死都行!
寝室的女生像幾只老鼠一樣,嗖地一下往各人的大包小包竄去,一個個弄得悉悉索索的,過了一會兒,又都竄了回來,一個個攥着小拳頭:“捐多少?”
大姐大說:“我捐二十吧。我跟死者不熟,捐二十已經夠多了。”
其他幾個紛紛附和:“那我也捐二十。”
“我連他名字都不知道,我也捐二十。”
王莙沒吭聲,但她打定主意多捐點,她也是連死者名字都沒搞清楚,但她想引起二班排頭兵的注意。
幾個人像等候皇帝臨幸一樣,不停地收拾自己,務求完美。
二班排頭兵終于光臨她們寝室了,還穿着那條肥大的綠軍褲,但上面沒穿綠軍衣,只穿着白襯衣,紮在軍褲裏,上下都是大垮垮的,看不出腰身。
王莙也沒心思看他的腰身,哪裏都不敢看,只覺他光彩照人,令她眼睛都睜不開。
他好像是沉浸在悲痛之中,連捐款事由都沒說,就開始收錢,收了也不說話,接着收下一個。
默默的,很酷。
女生們被他酷斃了,也默默的,不問事由,只伸着拿錢的手,眼巴巴地等他來收。
他還帶了個跟班的,手裏拿着一張紙,一只筆。他只管收錢,那個跟班的問名字,做記錄。
王莙還沒回過味呢,二班的排頭兵已經一道白光閃出去了。
後來他們還堅持軍訓了兩天,但人心已經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只好提前結束。
離開軍營之前,部隊和老師召集學生開了好幾次會,反複強調一班鄒勇同學是因心髒病發作去世的,并告誡大家如果有心髒病,一定要提前通知學校和部隊,不要隐瞞病情,帶病參加軍訓,那是很危險的。
但學生當中流傳的版本并非如此,都說鄒勇并沒有心髒病,是因為中暑後搶救不及時死掉的,而鄒勇那天已經感覺不舒服,還向教官請過假,但教官沒批,可以說是教官害死了鄒勇。
後來二班的排頭兵被部隊首長請去談話了,因為他是鄒勇的同鄉,鄒勇沒心髒病的謠言就是他散布的。
大姐大在寝室激動地說:“如果二班排頭兵被他們抓去的話,我們要不要寫血書請求釋放他?”
“當然要!”
“一定的!”
“如果他們把我們也抓去呢?”
“就陪着他坐牢!”
“但是他會關在男牢裏,我們會關在女牢裏的喲。”
“還有放風時間嘛。”
那幾天,王莙從早到晚都處于一種悲壯的情緒之中,時刻準備寫血書替二班排頭兵伸冤,如果血書不起作用,自己也被抓進去的話,那就陪着他把牢底坐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