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從煦只是失憶,不是換了芯子,他自己什麽情況,自己最了解。

是在什麽時候察覺不對的?

最早的時候,剛醒來沒多久。

因為他有一個和陸慎非有關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他的手臂內側,有一個糊掉的紋身。

那是高中,還是同學朋友的時候,從煦對陸慎非暗自的宵想。

因為太喜歡,輾轉難以按捺,自己拿着攢的錢,悄悄找了個紋身館,想在上臂內側,近肩膀的地方,紋一個不起眼的鹿(陸)。

紋身師看起來不錯,給從煦看設計的時候,在紙上畫了一個簡單的鹿頭。

結果誰成想,紋身的水平極其菜鳥,紋着紋着,紋成了指甲蓋大的一團漿糊。

從煦當年哭笑不得。

但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紋成什麽樣,并沒有那麽重要。

後來那個紋身,便像一塊胎記,一直跟着他,從高中到大學。

他誰都沒有提過,父母、親友、陸慎非本人,都不清楚,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的秘密。

哪怕大三和陸慎非在一起了,兩人黏黏糊糊親密的時候,陸慎非扒着他的衣領往裏看,奇怪怎麽會有這樣的胎記,他也沒有透露半句。

他甚至暗自計劃好了,只要一直喜歡陸慎非,這個紋身他就要一直揣着。

後來和陸慎非戀愛,從大三到大四,一周年的時候,從煦又在大學城附近找了一個紋身館,沒動原來的紋身,只在旁邊紋了比痣還小的一個點。

這第二個紋身師老辣得多,不但一眼看出原來的紋身是個菜鳥的手筆,還在紋那一個點的時候閑聊着對從煦道:“以後準備一年點一個?”

從煦意外。

紋身師笑笑,解釋自己為什麽會猜到:“一般來我這裏紋的學生,要麽心血來潮、有點叛逆,要麽就是為了感情。”

頓了頓,看看從煦:“我猜你是後者。”

從煦沒說是也沒否認,問紋身師:“那我要是年年點,怎麽點不會把自己點成個芝麻球?”

紋身師笑:“芝麻球?你是一年點一個,又不是一天點一個,怎麽會芝麻球。”

從煦認真道:“每年點,也不少了。”

每年?

紋身師忙着手裏的活兒,幽幽地提醒:“感情的保質期很短的。”可能今天點一個,明年點一個,後年就難說了。

從煦不在意紋身師的話:“怎麽紋?”

紋身師:“弄一個圖案,每年的那個點,順着圖案的輪廓紋。”

從煦:“有道理。”

如今,上臂靠肩膀的那個紋身,包括從煦記得的那個小黑點,以及可能會有的從煦不記得的其他小點,全部沒了,只在肩膀內側留下一個不規則的深淺不一的疤。

而這一切,在最初醒來的那個晚上,洗澡的時候,從煦就發現了。

只是當時的記憶還鮮活的停留在大四,潛意識裏接受的想法僅僅只是紋身沒了,沒有和陸慎非牽上關系,也沒有主動去深想。

直到後來,他觀察着陸慎非,觀察着身邊人,察覺出了種種異樣。

再後來,顏諾來了。

蜂蜜、紅茶、加果幹,他不喝白水。

很顯然,陸慎非根本不知道,也沒有否認反駁。

一個親密無間的愛人、婚姻中的伴侶,怎麽可能不清楚這些?除非……

除非,他們已經很久沒在一起了。

陸慎非不了解他現在的生活習慣。

其實遠不止這些,還有一個最明顯的破綻,就是探視的親友裏,沒有陸慎非的家人。

要知道他和陸慎非初中就是同學,來自同一個地方,他在老家出車禍,他又是陸慎非的愛人,陸家的親友怎麽可能不來看看?

但一個都沒有。

包括他爸媽和陸慎非相處時的不自然,魯達達的欲言又止,顏諾對陸慎非不自覺間表露出的警惕、忌憚。

以及,陸慎非過分的沉默,人陪着守着,卻絕口不提過去,不試圖幫他回憶點什麽,也不聊以後,不說出院之後要怎麽樣。

太多太多了,從煦根本不用深挖,種種跡象就在他眼前一一展示,指向了同一個結果:他和陸慎非,早分開了。

如今,離婚證就在手裏。

好像塵埃落定似的,從煦迎來了屬于自己真正的結局。

他把離婚證拿起來,被魯達達一把按了回去:“你……”

從煦擡眼,看看他,淡定的:“還想瞞?”

魯達達放開了手,又緊張地盯着從煦:“你?你沒事吧。”

從煦拿起離婚證,翻開看了一眼,合上,随手放到桌上,繼續看着抽屜裏:“能有什麽事。”

魯達達有點不信,蹲下,擡眼去看坐在椅子裏的從煦:“你真的……”

從煦伸手進抽屜,翻了翻,打斷他:“你先出去吧,我一個人呆會兒。”

魯達達還蹲着:“你要是難受……”

從煦翻抽屜的手停下,擡眼,依舊淡定:“我現在應該來不及難受,擔保人難受了,你怎麽辦?”

魯達達差點一屁股坐地上,瞪大了眼睛:“你怎麽知道的?”

從煦:“大哥,我有眼睛,也有腦子。”

費鵬程損的那話,什麽“又要擔保人給他墊資了”,無緣無故,提什麽擔保人?除非擔保人就在病房現場,除了他,還能是誰?

從煦再次道:“你先出去。”

魯達達慢慢起身,盯着他的臉,一邊覺得這樣幹練利落又淡定的從煦太陌生了,一邊又覺得這樣挺酷的,問:“你真沒事?”

從煦:“沒事。”他又說了一遍,第三遍:“出去。”

魯達達麻溜地往外走。

從煦叫住他:“先別吭聲。”別說他已經看到了離婚證。

魯達達了悟。

房門一合,從煦終于有了單獨呆着的時間。

他把第二層抽屜裏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

離婚證、失效的結婚證,三只戒指,一個塑料文件盒,一張銀行卡,一本房産證。

銀行卡是張黑卡,不是從煦的,卡面上是陸慎非的名字。

房本上也沒有從煦,産權所有人是陸慎非,印着的地址,是從煦記憶裏的陸慎非聲稱租的那套房子,也就是他們的婚房。

至于那三只戒指:一對有些老舊的銀戒,是大三的時候,他和陸慎非買的情侶戒指,直到大四,他們都戴着。

另外一只鉑金戒指,從煦拿起來,套進了無名指,剛剛好。

如果沒有猜錯,這就是婚戒。

從煦沉默地看着戴在無名指上的戒指,心底毫無起伏。

不光戒指,結婚證、離婚證、銀行卡、房本,所有與他與陸慎非、與這場婚姻有關的證明,一時間竟然都無法令他有所感觸。

他即沒有因為離婚覺得難受,也沒有因為以21歲的記憶在27歲這年迎來這樣的結局而感到觸動。

很奇妙的,異常平靜。

他只是有點感慨,原來這就是他和陸慎非的結局。

原來這世上的感情,真的如那個紋身師所說,保質期很短,難以長久。

原來自己的27歲,是這樣的。

從煦靠在椅子裏,慢慢轉出了無名指上的戒指,放回抽屜角落。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了塑料文件盒,還有那繞着繩子的牛皮紙袋上。

他沒有動,似有所感地盯着,有種直覺:他忘記的,應該不止離婚這一件。

文件盒打開,裏面竟是一大摞的合同。

日期最早的一份合同,從煦有印象,是他在劍虹寫的第一本書的簽約合同。

甲方:從煦 筆名:X.U

乙方:劍虹書網

合同顯然是按照簽約日期一份一份排好的,因為前幾份簽約合同,從煦有印象,都是他大學期間寫的,當時的筆名,就叫X.U。

直到五年前的一份合約,筆名改成了:敘幕。

之後的所有合約,從煦在合同上筆名都是敘幕,一份又一份,一本又一本:和網站的簽約合同,授權劍虹代為簽訂各項版權的代理合同。

這些合同的最後,是一頁A4紙,上面用表格詳細地統計了這些年發布的所有小說,以及各種版權,國內外出版、有聲、廣播劇、主題曲、周邊、動漫動畫、舞臺劇、影視等,的簽訂情況。

從煦拿着表格和合同一一對照,所有的合約都能對上,除了統計表格裏的最後一本小說《無路可退》。

表格上,從煦自己的筆跡,寫着《無路可退》影視版權已授,打了一個勾,後面授權的公司,标注着四個字:鹿橙文化。

可塑料文件盒裏,沒有這份授權劍虹代為簽約影視合約的合同,也沒有《無路可退》的網站簽約合同。

從煦的目光落向了最後那份紮着繩子的牛皮紙袋。

紙袋和手機、錢包一起,是當時車禍現場遺落的物品,被從爸從媽拿回來了。

手機、錢包都能擦幹淨,紙袋卻沒辦法,上面不但有一點破損的劃痕,還有星星點點的一些血跡,血早就幹了,斑駁在牛皮紙上,像灑開的紅墨。

從煦繞開紮口的繩線,取出了裏面的東西,果不其然,是那兩份合同。

一份是《無路可退》的網站簽約合同。

另外一份授權劍虹簽影視的合同上,最後一頁,左下角簽名處,乙方空着,沒有日期沒有公章,甲方處,是從煦的親筆簽名,日期,三周前。

三周前,正是車禍的那一天。

從煦靠着椅背,一手授權書,一手表格,看看合同上的那個日期,看着表格上的“鹿橙”。

桌上,結婚證、離婚證、銀行卡、産證、占血的文件袋,依次排開。

這一瞬間,從煦心底最真實的感受湧動而來——

沒有難受,不覺得痛苦。

因為21歲的記憶殘留下來的對陸慎非的最後那點感覺,煙消雲散。

只餘對真相的了解,和獲悉一切後的平靜。

從煦在桌前靜坐了一會兒,很快回神,把合同文件收起來,東西放回。

鎖好抽屜,從煦起身,走出去。

客廳裏,從媽在和顏諾說話,魯達達獨自坐在沙發上,打着游戲,耳聽八方,聽到從煦出來,立刻瞪眼擡頭。

從煦神色如常,問:“還有兩個呢?”

鄰居們都散了,大門沒關、掩着,從媽往門口看了一眼:“小陸和小費在外面聊工作吧。”

從煦往門口走。

魯達達一見,立刻起身,從煦轉頭瞥他一眼,魯達達拿着手機定在原地,緊張地盯着從煦:“你……?”

從煦臉上沒有一點異樣:“你坐。”說完換了鞋,推門出去。

出去前,他還轉頭看了眼沙發上的顏諾:“幫我倒杯水。”

顏諾愣愣的:“哦,好。”

消防樓道裏,費鵬程還在勸,只是換了思路,覺得陸慎非實在放不下手,索性趁着失憶,趁着現在的從煦對他還有舊情,捅破真相後再把人追回來好了。

這世上一堆人離婚再複婚,又沒什麽稀奇的。

不過這一次,費鵬程覺得陸慎非該吸取從前的教訓:“可別再讓他蹲家了,找點事給他做吧。”賺多賺少無所謂,別閑着作天作地就行。

費鵬程提議:“或者幹脆公司裏給他安排個職務?”

陸慎非沒有表示,也沒回應。

忽然消防門一開一合,從煦出現在樓道裏,邊往下走邊道:“那我是不是也該弄個什麽副總做做?”

費鵬程:“……”

從煦邊下樓邊看着費鵬程:“不行?”

費鵬程扯了扯嘴角,想笑沒笑好,變成了幹笑。

從煦走近,站在兩級階梯上,看向了陸慎非,又問了他一遍:“不行?”

陸慎非看着從煦。

在費鵬程眼裏,或許是出院、又回來剪了撮頭發去了晦氣的關系,此刻的從煦看起來和之前在醫院又有些不同:

他目光堅定,神色間帶着幾分銳氣,說話的口氣和之前很不一樣,整個人的精神面貌倒是非常好。

費鵬程看着,疑惑這是怎麽了,陸慎非這個曾經的伴侶、枕邊人,早已洞悉。

陸慎非:“第二個抽屜,看到了?”

從煦擡手,手往樓梯扶手上一撐:“看到了。”

費鵬程:“?”什麽看到了?看到了什麽?

陸慎非依舊看着從煦。

從煦也依舊回視着,目光不閃不避,神色利落幹練,淡定從容:“別觀察了,也不用猜,直接告訴你,看了抽屜,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陸慎非斂着神色,淡淡道:“總會有想法。”

從煦故作思考的神情:“嗯,還真有個。”

陸慎非等着。

從煦笑,目露精光:“陸總事業有成,身家不菲,離婚的時候,財産和我分了嗎?”

費鵬程倒抽氣,什麽情況現在?

陸慎非沒有表露,語調緩慢:“你之前沒要。”

從煦神色輕快,聞言挑挑眉鋒:“是嗎。”接着:“那我現在改主意了。”

費鵬程看看陸慎非,看看從煦,又震驚又茫然,等會兒,你們幹嘛?!

卻見陸慎非看着臺階上的從煦,微微地眯了眯眼,心情還不錯似的,唇角勾出了一點笑意,問:“分財産?”

從煦理所當然:“分啊。”

陸慎非氣定神閑,仿佛要分的不是財産,是一塊奶油蛋糕,毫不猶豫:“好。”

費鵬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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