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鹿橙的辦公樓在文創園。

最早的時候,只租了小半層,園新樓新,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簡單裝修後采買了一點辦公品便搬了,公司那時候連陸慎非、費鵬程在內,總共也才六七個人,窮公司窮忙活,什麽都要自己來。

從煦印象裏,創業之初,大四之前的暑假,他去過幾次,幫忙搬東西、打掃衛生。

後來,一直到他還有印象的大四,開學後,他就再沒去過了——離大學城有點遠,坐公交再轉地鐵,去一趟要兩個小時。

誰成想……

從煦站在六年後翻新過的大樓前,暗嘆:如今都成他的了。

不但是他的,也還是記憶裏的樣子:面積很大,獨棟四層,藍色落地窗,連大樓帶樓外的停車場地,被一圈花圃包圍着。

身後,出租車駛離,從煦站在花圃外的步行道上,不遠不近地擡眼看着,看了一小會兒,摸手機,撥了個電話。

陸慎非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帶着零星從煦可以聽出來的意外:“回來了?”

“是啊。”從煦語調輕松,又問:“你在公司?”

辦公室裏,陸慎非反應很快,幾乎立刻起身、繞過長桌,走到落地窗前。

很巧,從煦正站在這一側的樓外。

玻璃偏光、不透,裏面的人看得到外面,外面的人看不到裏面。

陸慎非攥着手機在耳邊,看到了,意外得整個人頓了下,立刻轉身向外:“我馬上下來。”

從煦:“你在公司?”

陸慎非沉着神情,一手攥着手機,一手拉開門,快步走出去。

他這樣凝神正色地快步走出來,到了公共辦公區,一路過去,不免引人注目。

同層的幾個群裏,同事們全在八卦——

“怎麽了?大佬這是怎麽了?”

“不知道啊。”

“因為版權,還是因為熱搜?”

“看起來像是下樓去接人。”

“誰啊?面子這麽大。”

片刻後——

“!!!!勁爆!!!”

“外面那個,好像是陸大佬之前離掉的那個前任!!!”

“前任來幹嘛?”

“這誰知道。”

“不可能吧,前任以前都不來公司,現在都離了,來了幹嘛。”

“誰說前任以前不來公司的?”

“這還用誰說嗎,老員工都知道啊。”

但從煦不知道。

不知道在離婚前,他幾乎不在公司這邊露面,也不知道,不露面、從不來,是他分居前,對陸慎非的态度。

于是在這樣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工作日,從煦的忽然到來、主動的一個電話,令陸慎非倍感意外。

從煦不知道,也不覺得自己一個前任過來有什麽問題。

看樓麽,當然是外面看看,裏面也要看看。

要看,就得以主人的姿态來看,這樣的話,找誰帶路都不如找陸慎非這個老板。

畢竟別人又不知道這樓是他的,他也證明不了,與其看着看着,被保安質疑幹什麽,不如正大光明。

挂了電話,從煦沿着步行道往橫着電子欄杆的保安亭正門走。

走到門口,陸慎非也從大樓裏出來了。

門衛亭裏的大叔探頭出來,打量從煦,憑經驗問:“你來面試?”

從煦擡了擡下巴,示意:“我找他。”

大叔扭頭,一看到陸慎非,趕緊按了門鎖,放從煦進來,又跟着從門衛亭出來,看着快步走近的陸慎非:“陸總。”

陸慎非點頭,沒看門衛,朝着從煦:“今天回來的?”

“剛下飛機。”從煦進門,眼睛又擡起來,往大樓瞥,邊走邊道:“閑着無聊,随便逛逛。”

說完收回目光,看着陸慎非,問:“不影響你上班吧。”

陸慎非看着從煦,像在醫院時的每分每秒,之前片刻的失神已經斂起,恢複了他慣常的淡定沉着:“不影響。”

從煦邊走邊聊:“忙嗎?”

陸慎非:“不忙。”

從煦:“你之前說你要出差,我本來以為你不一定在。”

陸慎非:“已經結束了,今早剛回來。”

從煦笑了笑:“那正巧。”示意大樓:“我有點好奇現在的鹿橙,你帶我逛逛吧。”

從神情到語調,都像在與朋友相處,友好、不親密,融洽、不暧昧,好像住院時的卿卿我我都是指間幹沙,随着離婚證的出現而流失,自然而然的沒了,一切都随之止步于出院的那一日。

但從煦也沒有因此怎麽樣,更沒有老死不相往來,離婚了,變前任,失憶了,他們的此刻就像很久以前的學生時代,一起上學、一起走路,一起聊天……

以前從煦總說:“陸慎非,你幫我解個題。”

現在他說:“那正巧,你帶我逛逛吧。”

陸慎非的眼底斂着不被察覺的專注,置身此刻,回想從前,沉默着,沒有回應,從煦“嗯?”一聲,回頭看他,陸慎非回神:“走吧。”

從煦出院已經有幾天了,如今的狀态氣色比剛出院的時候還要好,神色明朗且亮,走着聊着,還揶揄起來:“陸總平常日理萬機,很忙吧。”

陸慎非的眼尾漸漸染上笑意:“還行,至少今天不忙。”

兩人已經走到了大樓前,從煦往玻璃門後瞥了一眼,大大方方:“沒事兒,我就稍微逛逛,很快的,過會兒就走,你要忙也能忙。”

陸慎非心情極好,覺得今天完全不用忙,如果從煦願意,他以後的每一天,都可以不忙。

玻璃門敞開,兩人走進大樓。

樓內的樣子,和從煦記憶裏的六年前完全不同——

那個時候文創園剛建好,公司陸陸續續入駐,大樓一層別說自動玻璃門,推拉的門都沒有,每天裝修團隊、搬家公司、各種人來來去去,為了保護大樓進門處的地磚,管理的物業給地上鋪了一層紙板做保護。

紙板被踩來踩去、風吹日曬,沾着灰和塗牆的粉,進來的每個人都會踩到,再帶着灰坐電梯上樓。

樓裏處處都是裝修垃圾、各種廣告,大夏天,油漆、家具味悶在大樓的冷氣裏,散都散不掉。

如今,光潔的玻璃門向兩邊敞開,一進去便是鹿橙的前臺,前臺旁有兩個小隔間,用來接待不方便進樓的外來人員。

繞過前臺,便是一個空曠的大廳,大廳的左邊是電梯間,右邊有個長廊,長廊後就是鹿橙的食堂。

食堂不算小,自助形式,包早午晚還有夜宵,飯點之外還有下午茶。

從煦誇道:“可以啊,陸總。”像模像樣的。

兩人從食堂逛出來,走到電梯前,陸慎非按了按鍵:“先去三樓。”

三樓是鹿橙最早辦公的那層,也是陸慎非辦公的地方。

陸慎非:“去我那兒坐會兒,今天有點熱,先喝點水。”

從煦沒拒絕:“也行。”

到了三樓,一出電梯,正對電梯的牆上,挂着橙黃色的标牌,就是“鹿橙”這兩個字。

因為很大,也很顯眼,從煦一出電梯就看到了,看了一眼,看了兩眼,第三眼,頓住了腳步。

沒看錯,這是他的字跡。

見他停下,看着廣告标牌,陸慎非也看過去,默了片刻:“你以前寫的。”

以前……

從煦點點頭,收回目光,重新邁步,建議:“看着有點舊了。”用了應該有些年頭了,“可以換個新的了。”

陸慎非沒應,也沒說什麽,聽出來,從煦只是在就事論事,那牌子确實很舊了,不是在暗示別的。

兩人走出電梯廳。

一出去,進了一道門,便是三樓東面的公共辦公區。

從煦跟着陸慎非,一露面,半個樓層都靜了,有人埋頭假裝工作,有人正大光明地坐在格斷後偷看。

從煦感受到了氣氛和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沒在意,大大方方地掃視着。

陸慎非介紹:“項目組。”

從煦點了點頭。

剛點完,一擡頭,正前方七八米之外,某個辦公室門口,一道熟悉的身影靜靜地矗立着,面帶訝然。

從煦看着對方,回視着,邊走邊笑了一下。

裴苑一臉不敢相信。

從煦氣定神閑,走了幾步,低聲問旁邊的陸慎非:“裴苑進你公司了?”

陸慎非:“嗯。”

從煦想到什麽就直接問了:“他什麽時候進鹿橙的。”

陸慎非平時忙得要死,根本不會記這些瑣事,但裴苑不一樣,因為他是從煦當年推薦過來的,來得早,留得久,陸慎非有點印象:“剛畢業的時候。”

從煦:“我推薦的?”

陸慎非:“嗯。”

說着,辦公室到了,陸慎非握着把手,推開門,側身站在門前,從煦目光擡起,默默地回視着不遠處的裴苑,彎了彎唇角,從陸慎非身前走進了辦公室。

那一瞬間,裴苑困惑不已,因為這和他過去幾年聽說的從煦完全不同。

不是說他從來不來鹿橙,待人冷淡、疏離,也很陰郁冷漠的嗎?

這是和陸慎非離婚的從煦?

這副神态,這個表情,不就是大學時的從煦嗎!

裴苑擡步,下意識往陸慎非的辦公室,頓了頓,轉身去了費鵬程那裏。

費鵬程正分着腿、握着球杆,對着一個仿真綠墊打室內高爾夫,本來十拿九穩,身後門忽然一開,他一個激靈,把球推歪了。

費鵬程毛都炸了,裴苑幾步走近:“從煦來了。”

費鵬程擡頭:“啊?!”

裴苑很肯定:“你們在C市的時候,一定發生了什麽,對嗎,從煦現在看起來,和之前我聽人說的,完全不一樣。”

費鵬程擡手掩唇,另外一手握着杆子,撐着地,低頭想了想,再擡頭:嗨,關他什麽事。

費鵬程彎腰,把球撿回來,心道他可不要管了,反正陸慎非都已經回來上班了。

何況現在的從煦明顯難搞得多,陸慎非心又在他那兒,這兩人難說又要因為失憶進展到什麽關系,可不能亂攙和。

裴苑還在問:“肯定有什麽,對嗎?他們真的準備複婚了?”

費鵬程煩不勝煩:“管那麽多呢?我還是那句話,要麽去工作,要麽去工作。”

裴苑:“程哥。”

費鵬程:“你喊我爸爸都沒用。”嘀咕:“你那麽忌憚從煦幹嘛?你再怎麽樣,也是學弟,不比和我關系好多了。”

裴苑:“我不是忌憚他,我就是……”頓了頓,“太多年沒見他了,不知道該怎麽相處。”

費鵬程随口:“是嗎。”

握着杆子,推着球,不走心地聊着:“當初可是從煦建議陸慎非,讓你去S市那邊的。”

裴苑愕然:“什麽?”

“你不知道?”費鵬程擡了擡眼,繼續随口說着:“就陸總媽媽剛去世那會兒,那段時間,不是需要人去S市麽,我原來定了別人,從煦和陸慎非說的,讓你去。”

這一去,就是五年多,直到三個月前,因為業務調整,公司在S市的分部撤走,才回了總公司。

同批進來、一直留在公司的其他元老,分股的分股,要麽是有實權的負責人,只有裴苑,因為多年駐紮S市,又是不怎麽重要的部門,即便資歷老、做到了經理,被人客氣地稱一聲“裴總”,在鹿橙,也沒什麽了不起。

不會帶項目,也沒有在多年的工作中,積累足夠的經驗和人脈。

俗稱,被邊緣化。

裴苑:“……”

隔壁,陸慎非辦公室。

從煦坐在沙發裏,喝着茶,閑來無事,手機摸出來,随手刷着兩下。

刷的是劍虹上的《常歡喜》。

某章節的評論區,某條評論:

【總覺得作者安排這種遠走高飛的劇情,對徐慕慕這種人,真的是便宜她了!太便宜她了!

可是這種人,你說她壞,她即沒有勾引誰,也沒有做小三翹人家牆角,就是太有野心,喜歡觊觎,也容易嫉妒,還愛多管閑事。

所以沒辦法像對待爽文裏的反派那樣回擊,又不能放任不管,惡心自己。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怎麽都不痛快。

作者是不是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個角色,所以就安排了辭職離開的劇情啊。】

從煦看着自己多年前的回複,只有兩個字:流放。

這條回複,這兩個字,從煦剛下飛機就看到了。

看到了,便很快想到:也是,他能在《常歡喜》裏寫徐慕慕這個角色,說明當年的他,已經對裴苑有所洞悉,明白他的野心、掙紮、不甘,也清楚那些暗地裏的嫉妒、觊觎、越界。

何況小說裏,寫到徐慕慕的時候,他當年還用了這麽一段描寫:

她是真的能夠理解他上司,覺得他處在親情工作的難以平衡中?

不是。

她只是自身太痛苦了,痛苦于以貧窮紮根在大城市,極力想要通過自身努力和工作打個漂亮的翻身仗。

因為有了這樣的立場,她看她因為工作沒有來得及回去參加葬禮的上司的時候,便自動帶入了自己的立場,覺得工作更重要,覺得理智下的努力更高貴。

即便是血緣親情,也該給這些讓路。

她在聊她的上司?

不,她其實是在闡述自己。

就像她對歡喜說,你不上班、不賺錢,你該全身心地去理解你拼命工作的丈夫一樣。

從頭到尾,她的偏執、她的越界,看似是在維護誰,實則都是在表達自己。

徐慕慕,她真的,太想成功了。

如同想要有番作為的裴苑。

流放……

從煦收起手機,心想:裴苑這樣的人,他既然很早以前就看清楚了,就不會留在身邊。他當年,應該是做了點什麽。

但裴苑如今又确實還在公司……

從煦擡頭,看陸慎非:“裴苑這麽多年,一直在公司,沒跳槽?”

陸慎非坐在對面,剛挂掉一個電話,聞言擡頭:“他之前在S市,剛調回來。”

這樣。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敲開,門一推,站在門口的,赫然就是裴苑。

裴苑擡步進來,看着屋內,反手在身後合上門,看看陸慎非:“陸總。”看看從煦,眼底隐着幾乎要克制不住的風暴:“學長。”

陸慎非沒什麽反應,以為是來溝通工作的,從煦端着茶,擡了擡眼皮,喲一聲,笑了笑:“人生導師來了。”

裴苑:“……”

陸慎非:“?”

從煦拿出當初告狀費鵬程的從容優雅,更熟練地當面來了一刀——

他看看陸慎非:“以前好像因為什麽事,人裴總當着我的面,替你說了不少話。”

從煦抿着茶,幽幽的:“那些話,可真是讓我茅塞頓開、醍醐灌頂啊。”

陸慎非的目光不動聲色地轉向了門口,審視着,淡淡的:“說什麽了?”

裴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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