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墟裏塢(五)

◎九歲的葉熾(本章含回憶內容)◎

這是紅姨的記憶構成的世界,他們只能以旁觀者的身份存在。

他們看到:

角落裏的鸾鳥小銅爐裏青煙袅袅,整個屋子都彌漫着恬靜雅正的香氣,一只通體潔白只有腦袋上帶着一點紅的老鼠“吱吱吱”了兩聲,熟練的跳上了正在伏案讀書的男人的膝蓋。

這是葉熾頭一次見到這麽漂亮幹淨的老鼠。

那男人并沒有停下看書的動作,只熟練的摸了兩把老鼠光滑的皮毛,無奈的道:“小紅啊,等一會兒再陪你玩。”

老鼠有些不滿,但還算懂事,知曉男人是真的忙碌,便停止了無理取鬧,漸漸的縮在男人腿上睡着了。

公子矜貴端方,畫面溫馨恬靜,一轉就是許多年過去。

這時的男人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還經營着一家醫館,而毛茸茸的老鼠開了智,天賦不錯,直接進了半階,竟能口吐人言。

通過天賦傳承,她學到了很多東西,她思考的不再是每天的溫飽,而是許多奇奇怪怪的問題,比如,為什麽人才是萬物之靈,而妖不是;她尤其不明白為什麽老鼠過街要人人喊打,好在男人對她始終照料如一。

可是,別人卻不理解男人的行為。

不娶妻,還養着一只白毛老鼠。

因着這個怪癖,連帶着生意都受到了影響。

男人卻不在乎。

那他在乎什麽呢?

小紅整日跟在他身邊,竟然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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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像很憂慮,壯志難酬?但憂慮的樣子也很好看。

她仰望着他,孺慕着他,他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可是在她心裏,他又是那樣的踏實可靠。

最重要的是,知道她是妖後,他對她的态度始終沒變。

她是他睜開眼睛看見的第一個人,從開智到懵懂,到漸漸懂得許多事情,都和他有關,他在她心裏,是如同老師如同父親一般的存在。

而後,連着三年大旱,邊關戰事頻發,天災加上人禍,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這時,小紅才知道男人的身份,他竟然是禹國的三皇子,向沂。

禹國國君先後立過三位皇後,向沂的生母是第二位皇後,他是皇三子也是嫡次子,但國君昏聩庸碌,子嗣衆多,加上對其母的厭惡,連帶着也不喜向沂,甚至厭惡到放任向沂三十多歲不娶妻不上朝,整日只在別院和藥鋪裏消磨度日。

但現在外敵來犯,國将不國,這位如同隐形人一般的皇子又有作用了,他被派往邊疆去當個吉祥物,因為他的身份足夠激勵邊關将士的士氣。

這是其他皇子都想躲的差事,向沂卻甘之如饴。

而小紅,見到他策馬飛馳的樣子,第一次知道,他也可以意氣風發。

向沂并非看上去的那般庸碌軟弱,他到了邊關之後幾次提出作戰方案,前幾次被否了,但唯一聽從他意見的那次竟然反敗為勝,軍中将士果然大受振奮。

而後,主帥行動前,必詢問向沂的意見,向沂也毫無保留,軍中配合作戰,整條防線很快扭轉敗局。

不僅如此,向沂的醫術也很不錯,軍中鬧起的時疫,被他雲淡風輕的解決了。

只是,向沂似乎過于優秀了。

在一個深夜,他被身邊的随從敲暈,再醒來,已經是敵軍的牢房。

敵軍對他用刑,逼他承認同外敵勾連,向沂不從。

等小紅跑出去玩夠了回來,再找到他的時候,他渾身上下已經沒有一塊好肉。

小紅一氣之下,咬死了獄卒,迷暈了攔路的士兵,将向沂救了出去。

可是,就算她已經達到了一階,也還是一只小老鼠。

向沂剛開始還能勉強走幾步,到後來整個人已經昏了過去,全靠小紅用蠻力拖着。

一只小老鼠拖着一個成年男人。

身下的砂石粗粝不堪,她用嘴咬着向沂的衣襟,她的腳掌連同向沂身上的衣裳很快被磨破,傷口接觸到砂石,砂石進入傷口,簡直舉步維艱。

而且沙漠中的氣候溫差極大,中午走兩步會中暑,晚上又冷得不行,小老鼠再努力也只不過剛入門罷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小老鼠拖着向沂走了兩天一夜,才看到己方的營帳。

那一刻,小老鼠也因為力氣耗盡暈了過去。

她以為主人能得救,他受的都是外傷,治一治就好了。于是,她也安心的休養了一天。

她從未想到,在見到他的時候,會是那般模樣。

向沂的經脈被挑斷,骨頭被碾碎,腹部開着一條大口子,髒器被翻了出來……

血就那樣汩汩的流着。

身為老鼠的小紅,第一次嘗到了眼淚的滋味。

是鹹的。

一點兒也不好吃。

“為什麽為什麽?這不是你的軍營麽?”小老鼠不懂,她是真的不懂,為什麽自己人要害自己人,還用上了這種殘忍的手段。

人,真的配稱作萬物靈長麽?

這種折磨自己同類的手段,只有人想的出來。

那一瞬間,她眼睛都變成了紅色。

對向沂用刑的酷吏血濺當場。

四周安靜下來,小紅去解他手腳處的鐐铐,向沂嘆氣道:“不必了。”

小紅哭道:“為什麽?為什麽他們要這麽對你?你到底做錯了什麽?”

向沂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還記得之前你問過我,什麽是善惡麽?今天……我便告訴你,善惡是有立場的,以後不要輕信任何人。還有,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在乎什麽嗎?我在乎的是,該做的事情百死不悔,不該做的事情永不觸碰,無論何種境地,都能堅持自己的立場。”

鐐铐被解開,向沂卻拒絕了離開:“我這個樣子……是活不成了,小紅啊。”

“我在。我要殺了這裏的人,所有的人!”

向沂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艱難的擡起血肉模糊的手:“不必,局勢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不能再出變故了。出頭的椽子先爛,道理我都懂,可是看到黎民飽受苦難還是忍不住出頭。”

小紅竄到他的手邊,想觸碰又怕弄.疼他:“是不是我不救你回來,你就不必遭受這麽多苦難?”

“當然不是。”

很神奇,向沂渾身已經沒有一塊好肉,沒有一塊完整的骨頭,可是他的臉還是幹淨的,他把血肉模糊的手放下,終于摸了摸毛茸茸的小老鼠:“第一次獻計的時候,我就知道今後難以善終,小紅不必為我難過,更無需自責。”

小老鼠吱吱吱,哭得泣不成聲。

“這下你全身都是紅色的了。”向沂使出全身力氣揉了揉她的腦袋:“好了,就到這裏吧,太痛了,他們一定我又怕我,這麽折磨我……殺了我,小紅……我也有受不住的時候。”

葉熾震動不已,無法想象世間還有這種大愛,而旁邊的小和尚觸動更大,周身佛光輝輝,看上去竟是要進階的樣子。

畫面開始轉換,葉熾眼睛瞪圓了,這不是九歲的她麽?

小紅親手了結了向沂的生命,沒有馬革裹屍的悲壯,沒有沙場沖鋒的激蕩,只有滿腹的委屈和不值,從那時起,小老鼠好像一下子長大了。

她游歷了很多地方,見到了很多人,很多妖,最後被上一任鼠王相中,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小紅或者說向紅,開始是拒絕的,但是老鼠王有一本寧心道尊傳下來的藥劑方子和煉丹法門。

向沂死了,什麽都沒給她留下,可是向沂喜歡研究醫術,那她也想學醫。

于是,她成了新一任的鼠王。

繼任後的第三天,她便在墟裏塢住下,成了新的守墓人。

一晃千年,向紅成功修煉至八階,卻始終無法進階九階,無法化形為人,不過,她的丹術和醫術已經登峰造極,她直接煉制了一爐高品化形丹,終于變成了人的模樣。

她在絕雲湖畔駐足,去看湖面上自己的倒影。

是像極了向沂的樣子。

一千年了,她以為她早都忘了向沂那個傻子,到這時才發現,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這天她出了村子,逆流而上,想看看外頭又有什麽新鮮事兒,結果剛到懸崖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葉熾。

旁邊還躺着一條大黃狗。

九歲的葉熾,修為被廢,靈根被挖,全身經脈盡斷,不過只剩下一口氣兒不肯咽下。

只是,這些年看過了太多悲慘和背叛,向紅的心早就硬了。

可是葉熾卻倔強的擡起頭,祈求道:“救……救我……婆婆救我。”

向紅來玩味道:“哦?為什麽呢?”

葉熾滿臉都是半凝結的血痂,但一雙眼睛明亮得叫人心驚,明明在求人,眼神卻不卑微:“因為……我……我想活,我要報仇……我不能死!”

“咯咯咯!”向紅捂着嘴笑了:“可是,你死不死關我屁事,我又憑什麽救你呢?”

葉熾努力往她的方向爬了爬,像是縫隙裏也要狠狠紮根的野草:“我會報答你的,古水葉家,有恩必償。”

向紅:“沒聽過。”

葉熾有些沮喪,卻不放棄:“那《鑄神》七篇聽說過麽?我葉家的傳承,我……我有……可以鑄造萬中無一的靈劍。”

向紅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鑄神》七篇?你和那個鑄神谷是什麽關系?”傳言中,鑄神谷就是靠着這個發跡的吧?

葉熾吐出口血,血裏還帶着一顆脫落的乳牙:“婆婆救我,我就說。”

向紅:“呵,愛說不說,誰管你的死活,我又不用劍。”

葉熾苦了一張小臉:“我說還不行麽?鑄神谷是小偷,聞家偷了我們家的傳承,可惜……只偷了一半。”

剩下一半,他們永遠都別想得到。

“你又如何得知我能救你?”

“因為……你的身上有草藥香,就算不能救,肯定也認識能救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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