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幕降臨。

蕭遲揀選的十六盞角琉璃燈被依次點亮,小太監挑起挂在梁枋的挂鈎上,剔透的琉璃燈灑下暈光,照得瑤花臺上柔和明亮片。

淺杏帷幕低垂,象牙白的斑竹屏風環繞三面,擋去從湖面掠來的夜風,溫馨又暖和。

蕭遲立在大敞那面,游園會已開始,燈火燦爛如九天銀河,遠有喧嚣人聲近又清靜,既不煩擾,也不會顯得過分冷清,本來不大喜歡慶典游園的他這會也覺得不錯了。

他吩咐:“菜待母妃來了再上。”

為了菜不涼,還特地在瑤花臺下搭帳備了個臨時小膳房。膳房小太監應了聲,忙回去傳話。

王鑒湊趣:“酒水該先上來了,稍溫溫,娘娘喝着不涼。”

他母妃不喝酒。

“今兒娘娘說不定會小酌兩杯呢。”今天可是蕭遲生辰,小冠的好日子。

蕭遲想也是,“去吧。”

王鑒颠颠兒,指揮人桂花甜釀和惠泉酒都取了來。惠泉禦酒的青花白甕子摞在起也成景,這是特地給蕭遲備的,畢竟桂花釀甜津津,男人般不喝。

“你這奴才!”蕭遲笑罵。

可見情緒确實起來了,王鑒笑嘻嘻湊趣:“殿下可要賞?”

蕭遲不輕不重踹王鑒腳,“就會邀賞,去去!”

王鑒哎呀哎呀避過,笑道:“殿下不賞,娘娘來了也是要賞的。”他笑嘻嘻:“怕是還要誇小的懂伺候能讓殿下高興呢。”

“就你還懂伺候?少騙娘娘的賞!”

笑罵着,忍不住眺望大湖方向,夜色水天渺渺,看不大真,但他知道,妙法觀就在大湖東岸的山麓下。

……

妙法觀。

夜風習習,蟲鳴鳥叫,遠處的喧嚣并侵擾不了這座宮殿式觀宇。只不過今夜的平靜安寧之下,卻多了幾分浮躁。

段貴妃來回踱步,邊上的老宮婢勸:“娘娘,今兒殿下小冠呢,聽說準備了許久請您去,……”

段貴妃忍不住擡頭眺望,宮牆阻隔了視線,她提起鶴氅下擺,快步出了宮殿大門,仰首往瑤花臺方向望去。

距離太遠,望不見瑤花臺,映入眼簾的是大片燈火璀璨。這是……千秋節游園會。彩燈連綿,相隔這麽遠,都能仿佛能覺到裏面的人聲鼎沸。

段貴妃怔了怔,老宮婢見,忙道:“王鑒說有侍衛守着,那邊并過不來,……”

段貴妃慢慢低頭,許久,最後搖搖頭:“我不過去了,”她囑咐老宮婢:“你告訴遲兒,說我親自下廚置席,請他過來。”

老宮婢無法,只得應了。

她又想,也好,娘娘親自下廚,殿下應也會高興的。

……

但蕭遲并沒有感到高興。

“娘娘說不來了,……”

他怔怔在原地,看老宮婢嘴巴張翕,後面的話入了耳,但他又感覺沒聽見。

忽然覺得很難受。

若平日母妃下廚他大約會高興地去的,可此刻夜風輕吹,帳幔拂動,看着眼前精心安排的布置,忽就難受了起來。

很難受,胸臆悶沉沉地仿佛憋着什麽,鼓着壓着,出不來,也洩不去,難受極了。

自崇館後直強自壓抑着的情緒就下子爆了,“滾!都給我滾!!”

他怒喝。

“哐當”聲巨響,整個花架子都被他踹翻,精心挑選的玉蘭山茶盆景碎了地。太監宮人噤若寒蟬,屏息弓腰急惶退了下去。

就剩王鑒和老宮婢,二人還想勸,蕭遲暴怒:“滾!統統滾下去!所有人!!”

不得已,二人也只得退下了。

整個瑤花臺上下很快清空,遠處喧嚣熱鬧,身邊死寂片。

檐角的角琉璃随風微微搖晃,擡頭環視他花了半個月心思仔細布置的切,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呵,呵呵……”

他放聲大笑,笑過之後,直接提起甕子惠泉酒,拍開泥封仰頭就灌。

清冽冰涼的酒水直入喉頭,化作火辣辣的滾燙熱流,進入空蕩蕩胃腸,陣絞痛,他才似乎覺得好受了些。

甕飲盡,他喘着氣,狠狠擲,聽“噼啪”聲脆響,他提起另甕,再次拍開。

酒水沿着臉頰潤濕他的鬓發,淌透他的衣裳,甕接着甕,越灌越急,五甕子的惠泉酒全被他啓了封,又狠狠摔了個稀巴爛。

烈酒穿喉,場爛醉,蕭遲把帳幔扯下來,幾案推翻,親手将他精心準備的半月的布置毀去大半,跄跄踉踉回到圓桌前。因他的吩咐,圓桌空蕩蕩還沒上菜,只邊上放着壺溫在白瓷盤裏的桂花釀。

蕭遲扯,白瓷盤酒壺落地粉碎,他個趔趄,跌坐在椅子上。

意識昏沉,心和身體都很難受,他不想起來,也不想動,閉上眼睛,伏在桌上。

似過了很久,又仿佛沒多久,迷迷糊糊間,忽聽到陣細碎的聲音。

是衣料摩挲聲和腳步聲。

他登時大怒,撫了撫額勉力撐起,只擡頭,卻愣了。

琉璃燈灑下的暈黃燭光下,宮裝女子繞過屏風,身深青披帛淡綠襦裙,拽地的裙擺下幅繡着大片大片的銀色鳶尾花,熟悉極了,卻是他母妃還肯出妙法觀時的慣常穿着。

身素雅,正對他淺笑微微。

蕭遲忽就委屈起來了,他委屈極了,抿唇喃喃:“母妃,……您不是不來麽?”

……

時間回溯到刻鐘前。

宮女将鼓鼓的荷包塞給守路口太監,連連哈腰點頭:“謝公公了,不管如何,我們絕不往外透半句?”

“快去吧,不然陛下該回了。”

太監颠颠手裏的荷包,迅速和宮女交換個眼神,微不可察點點頭。

宮女轉身扶住身側人,千恩萬謝後,二人急急向前。

身側這人披着件大黑鬥篷,連兜帽戴上看不清面容,但能潔□□致的下颚和玲珑婀娜的身材。

她走得比宮女還要急幾分,在宮蹉跎歲月十年,再不拼把她就要年華過去了,因此她花費了所有積蓄,換取了這個機會。

到了瑤花臺下,見果真沒有半個人留守,消息無誤,小妃嫔很高興,扯下鬥篷,露出精心準備的身和大片白生生的胸.脯

她緊張又忐忑,宮女鼓勁:“段貴妃都四十多了,陛下早晚會寵新人,今日大節,陛下必飲酒,只要……”

小妃嫔心定,提着裙擺上去了。

她小心登上瑤花臺,轉過扇又扇屏風,果然見绡紗帳幔後的圓桌上伏這高大男子。

她大喜,扯了扯抹胸,雙手交疊在腹前,以最優雅的姿态款款繞出屏風,嬌滴滴:“陛下~”

“妾給陛下……”請安。

後半截子話陡然消音,緊接着“哐當”聲巨響。

蕭遲目眦盡裂:“賤婢,你找死?!”

不但擅闖瑤花臺,冒充他的母妃愚弄他?!竟還敢扮作他母妃的模樣欲勾引他的父皇?!!

瞬失落驚愕後,蕭遲出奇地憤怒,他怒不可遏,霍地站起,竟直接把就推翻了大圓桌。

小妃嫔看清他,尖叫聲,轉身就逃。

蕭遲勃然大怒,立即追,他追出兩步,腳下不穩個趔趄險些摔倒,他扶住圓柱站住,眼見對方将要繞出屏風,他抄起花架上的盆景擲過去。

大醉之下,手上失了準頭,小妃嫔尖叫避過,他跄踉追上,腳踹翻屏風“嘩啦”巨響,攔住對方去路。

小妃嫔連忙掉頭往另邊,蕭遲跄踉怒追,抄起手邊的東西連連擲。小妃嫔惶惶躲避。個追個逃,眼見雙目泛紅的蕭遲就要追上,小妃嫔驚慌失措之下,竟頭撞到花架子上。

黃花梨多寶閣花架被她頭撞翻,砸在屏風上,排排彩繪斑竹屏風就像多米洛骨牌那般被整個砸飛翻落三丈餘的高臺之下,“轟隆轟隆”巨響不斷,完全淹沒了小妃嫔的尖叫聲。

花架子翻倒瞬間,頂上的盆景飛起砸下,“砰”聲悶響,重重砸在小妃嫔額角,尖叫戛然而止,濃稠鮮血沿着她的額角淌下,砰地倒地。

蕭遲連退幾步,勉強避過砸落盆景,腳下卻被阻,昏沉沉的頭腦結結實實撞了腰粗圓柱下。

“砰!”

陣暈眩,他勉強睜了睜眼,扶着圓柱的手往下滑,阖上眼睛。

遠處的游園會方向,陣喧嘩聲起。

……

不知為什麽,裴月明突然心神不寧,右邊眼皮子陣狂跳。

她不安,忍不住環視周圍圈。

正在此時,忽聽瑤花臺方向“轟隆轟隆”陣連續巨響,熱鬧的游園會陡然靜,衆人驚愕看去。

裴月明眉心跳。

她忽擡頭看皇後,正正好望見朱皇後唇畔絲若有似無微笑,轉瞬收起,焦急:“什麽事?……”

她心突。

忽她暈了暈,忽如其來的暈眩讓她晃了晃,桃紅慌忙扶住。裴月明隐有所感,強撐着對盧夫人道:“……姨母,我忽然頭暈,……”

“怎麽回事?”隐約見盧夫人皺眉,不悅:“真是!還不趕緊的叫人扶回去,……”

……

裴月明再睜眼時候,眼前片模糊的暈亮。

她大力眨眨了眼,視野才漸漸清晰起來,飛翹的檐角琉璃宮燈,自己果然在瑤花臺。

很亂,桌倒凳翻,滿地殘瓷花泥,三面屏風已差不多全部跌翻下去,呼呼帶水汽的湖風吹得帳幔亂舞,卻未能吹散濃重的酒息。

貴妃沒來?蕭遲酗酒?

這個念頭才閃過,她瞳仁縮。

個青綠宮裙的身影倒伏在翻側的花架子旁,動不動,倒深深口子磕在她的左邊額角,猩紅淌了半邊臉,流在地面上彙成灘浸潤他的袍角,白皙面龐殷紅血跡映着黯淡燭光,格外猙獰。

幾乎是瞬,裴月明白了朱皇後的目的。

她慌忙爬過去,探,她感覺不到鼻息,酒化登時作冷汗濕了後背。

游園會喧嘩大作,她擡眼看去,只見許多穿着緋色墨綠官袍的驚急湧向花牆聚集,守在花牆的侍衛頻頻回頭,隐約有幾個往這邊急急奔來了。

不好!

不管這現場是被布置的,還是蕭遲醉酒下真和這小嫔妃追逐什麽的,裴月明清晰的知道,他絕不能被“人贓并獲”!

旦被大小朝臣親眼目睹,那就完了!

她必須離開,只要及時離開現場,哪怕大家知道今夜三皇子在瑤花臺設小宴那又怎樣?沒看見人,皇帝就有斡旋的餘地。

她得馬上走,趕在朝臣聞訊趕至之前離開瑤花臺範圍!

裴月明勉強撐起,立即晃了晃,手扶住柱,她心裏大罵蕭遲,你丫的怕不是想喝死?!

跄跄踉踉往最後面的石階沖去,她完全走不了直線,只能勉強扶着石欄,艱難步步往下挪。

裴月明半神志是很清醒的,另半則像完全被酒精腐蝕了,昏昏沉沉,身體完全不聽指揮,恍惚間喧嘩聲仿佛越來越近,最後她咬牙,抱頭往下滾。

咕嚕嚕直接滾到臺階最底下,滾出十數丈到了花樹前,擋,她才被攔停。

瑤花臺被林木花樹三面包圍,林蔭密集消暑等,如今卻是裴月明脫身的最有利條件 。

她顧不上疼,扶着樹幹勉強爬起,跌跌撞撞往黑漆漆的林木撞了進去。

她沒沖多遠,昏沉的頭腦和身體連串折騰已到了極限,喘息着,眼前發黑,她暗叫不好,只能勉強就近找了個還算隐蔽的樹叢。

沖進去,她就失去了意識。

……

裴月明重喘下,睜開眼。

顧不上桃紅驚喜的呼喚,她倏站直往瑤花臺方向望去。

黑漆漆的天,隐隐火光喧沸人聲。

朱皇後距離瑤花臺不遠,她肯定趕到了,這等現場第時間肯定要搜尋的,衆目睽睽,皇帝只怕也不能否定。

蕭遲就倒在不遠的花叢裏,他袍角還沾有血。

裴月明咽了咽,地形她很熟,這位置距離瑤花臺不算很遠,她要趕,能趕到。而現在宮人都顧不上給引路了,這甬道就她和桃紅兩個。

踟蹰,來回踱了幾步,最後她咬牙:“桃紅快,你去上次那個亭子等我!”

裴月明扯下外裙,迅速和桃紅交換了衣裳,兩三把扯下頭上釵環,青絲散亂她也顧不上了,随手用烏木簪子绾,人已順着縫隙鑽入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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