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轟隆隆一夜的大雨,接着又淅瀝瀝斷續下了兩個晝夜, 這一場瓢潑雨水把整個京城都澆了個徹底, 秋老虎退走,拂面的風染上一絲絲秋涼。
一大早, 桃紅就把秋衣翻出來熨直熏好, 裴月明穿上才要誇她兩句,便聽外面一陣腳步聲, 一侍女進了裏間,禀:“表姑娘, 夫人打發人叫您, 說客人都到了。”
她身後還跟着一個正院的跑腿婆子。
裴月明一陣不耐煩。
在寶蓮寺拖了一日,由于随行的管事嬷嬷再三催促,第三日一早她就回國公府了。
盧夫人噓寒問暖之餘,就是給她洗腦,不單一個人洗, 還請了一些親朋好友來一起洗。
基本每天都有,有時甚至上下兩場。
她簡直煩不勝煩。
現在吧,雙方面上看着倒還和諧,只是許多小細節都和以前不一樣, 譬如, 面前這個進她內室禀事的侍女。
過去裴月明混得如魚得水, 下面的人也樂得清閑,她說喜靜只留桃紅在裏屋伺候,旁的國公府侍女便不會進來。
但一夜間, 這些國公府侍女變得恪盡職守起來了。
裴月明也沒說什麽,侍女謹守崗位你能說什麽?況且這裏是陳國公府,薛家的地盤不是?
她淡淡說了一句,我知道了,将人揮退。
雨後的青石甬道濕漉漉的,道旁的垂柳随風輕輕擺動,水珠滾落下來,落在臉上沁涼沁涼的。
裴月明到正院的時候,裏頭立即笑聲一片,略略聽,都是誇贊薛瑩命好尊貴,到時要給她重重添妝的。
盧夫人擡頭見裴月明,邊笑邊招手:“快來,你蘇家和汪家姨母。”
薛瑩對面坐了兩個富态的中年貴婦,裴月明都認得,都是她親戚,不過比盧夫人還要更遠一些。
“方才說到哪啦?”
臉圓圓的蘇家姨母哦了一聲,接着再說:“……這女人,最要緊的就是子嗣和娘家,子嗣出息,晚年有靠。當然了,娘家也是少不得,有娘家在,不管去哪腰杆子都硬!”
“你說的是理兒!”盧夫人意有所指看了裴月明一眼。
裴月明微笑。
如她所料,話題說着說着就到了她身上了,那方臉汪姨母也發表了一番高論,接着對裴月明嘆:“你啊,就是命好,雖說……好在如今還有國公府啊!”
盧夫人拍拍她的手,看一眼左邊的薛瑩,又看裴月明:“兩個都是我女兒。”
“诶,你盧姨母最是個慈心人!”
“可不是麽?”
裴月明微微笑,附和了這兩位姨母的話,還颔了颔首,不管語調神态動作都極溫婉,挑不出半點毛病。
盧夫人看着,唇畔微笑卻斂了斂。
不疾不徐的言行,如沐春風的态度,看似軟和得很,實際滴水不漏。從平江侯府回來都好些天了,裴月明一點軟化馴服的跡象都不見。
心下微沉,盧夫人不再信心滿滿,她開始感覺,或許她這甥女未必會識相。
她心底冷哼一聲,一個孤女,也敢不識相?
想來,大約是她太溫和了吧?
今日的小聚散得格外早,巳時就散了,盧夫人扶着薛瑩的手回了正房,坐下後,她刮了刮碗蓋,垂眸吹着:“莽撞的孩子總是要吃虧的,譬如你汪姨母家庶女,還記得她嗎?”
盧夫人啜了口茶,擡眼看她笑了笑。
光軟的不行,那就敲打敲打。
可是出乎盧夫人意料,裴月明未見什麽驚慌,甚至連站在她身後的小丫頭桃紅都鎮定得很。
桃紅當然鎮定,王鑒遞來的手書已接到了,三殿下親筆,事兒成了。
有了兜底的,小丫鬟一掃先前的忐忑惶惶,頗有幾分氣定神閑。
這不對啊!
盧夫人眉心微蹙,可不待她細思什麽,忽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正院大門疾奔至廊下,她登時不悅:“這是幹什麽?還有沒有……”
不待她說完,來人高呼:“夫人,夫人!有聖旨到啊!大管事請夫人速速去前院接旨!”
薛公爺在衙門,府裏最大就是盧夫人。
“什麽?!”
盧夫人一驚霍地站起,詫異又顧不上多想什麽,“趕緊的!備香案,通知各院,快快去前庭接旨!!”
聖旨降,香案跪迎,滿府上下有一個算一個,萬萬錯漏不得,盧夫人顧不上多說其他,帶着人呼啦啦往外去了。
桃紅握住裴月明的手,小小聲:“主子,是……”
裴月明拍拍她的手,主仆二人跟了上去。
除了心中有數的二人,陳國公府從上到下俱是疑惑不解,聖旨是隆寵不假,可怎麽會?大姑娘入東宮當側妃娘娘的旨意已經下來了啊,且大姑娘這旨意也只是中宮懿旨。
等趕到前庭,大管事又禀了一個消息,“是張輔良張公公。”
張輔良是誰?
紫宸宮禦前大總管是也,一般情況下他不傳聖旨的,除非是非常重要。
盧夫人緊張又壓着喜,莫不是,莫不是自家老爺得了高升大賞。
她婦道人家又不能去套近乎,忙指揮大管事再包一個大紅封過去,不想,張太監卻沒接,只笑眯眯擺擺手,目光往女眷一塊看去。
“大中大夫裴敬遷獨女,你們府上的表姑娘何在啊?”
尖細嗓音一落,滿庭一寂。
所有驚愕的目光突兀往一點聚去,張太監循着望去,卻見沉靜一身穿天青色披帛襦裙的年輕姑娘緩步站了出來,她站定,提裙擺跪在香案前。
“大中大夫裴敬遷之女裴氏元娘,接旨。”
鵝蛋臉,柳葉眉,膚質光潔如白玉,生得極貌美的一個女孩,氣質卻如春風拂柳,溫婉而清新,娉婷而立,從容優雅,姿儀不遜宗室貴女。
張太監不禁點了點頭,家世差了點,但人看着出色,還好,他能向皇帝交差了。
他出來前,皇帝特地叮囑讓他仔細看一看人。
說來也是,他們三殿下多挑剔的一個人,怎麽可能随随便便就輕易傾心呢。
張太監笑了笑,正衣冠肅立,打開明黃繡飛龍的錦軸,在驚疑不定的薛家人面前高聲宣讀聖旨。
盧夫人伏跪下,餘光盯着裴月明的裙角,聽着太監尖聲高傳,聖旨将裴月明長長誇了一通,什麽“慎淑柔嘉”“孝悌賢良”,骈四俪六,所有女子最美好的溢美之詞都用在其上。
她心裏已意識到了些什麽,只是仍不敢置信,最後聽張太監高聲宣讀:“……朕躬聞之甚悅,今皇三子寧王年十八,已是适婚之齡,特将汝許配皇三子為正妃!
“一切禮儀,交由禮部和十二監理辦,擇良辰完婚。欽此!”
!!!
盧夫人霍地擡頭,薛瑩也是,母女二人定定看着前頭裴月明,裴月明伏身叩謝聖恩,高舉雙手接過明黃聖旨。
“裴姑娘快快請起。”
張太監親自扶,裴月明被他扶過不知多少次了,十分淡定,又見他回身望了望,“怕是姑娘遠赴京城,身邊人手不夠,這後頭有幾個宮人,正好叫姑娘使喚。”
“謝公公。”
“诶,不謝不謝,姑娘客氣了。”張太監忙擺手,不是他主意不幹他的事。
見裴月明一點驚訝都沒有,顯然蕭遲已和她通過氣了,行,主子的事情吧,他不知也不問。
寒暄幾句,張太監告辭,他得趕回宮複命去了。桃紅要塞他紅封,他連連推拒都沒敢要。
呼啦啦一行宣旨隊伍離去,裴月明低頭看了聖旨,回過頭,盧夫人母女已經在仆婦攙扶下站了起身,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好吧,撕破臉了。
裴月明倒不懼,她手裏還拿着聖旨呢,盧夫人不能怎麽樣,情緒再激動也最多動動嘴。
然而盧夫人的反應比她想象中還要更大一些,嘴唇哆嗦深呼吸幾下,直接一翻厥了過去。
“啊,夫人!夫人……”
......
盧夫人再醒來的時候,薛公爺已聞詢趕回來了。
正在她床前來回踱步。
她霍地坐起:“老爺,老爺,怎麽會?你知道嗎?宮裏今早來宣旨,她……”
語無倫次一陣,她尖聲道:“她竟要成三王妃!!”
在她還打算軟硬兼施,馴服裴月明讓她給自己閨女随媵的時候,突兀一道聖旨,她竟就要當三皇妃!!
震驚,錯愕,被愚弄後的巨大憤怒,盧夫人怒聲:“枉我養她二年,她竟然……”
“好了!”
薛公爺喝了一聲打斷:“聖旨下,名分已定,這些話不許再說!你不許說,瑩兒不許說,這府裏誰都不敢多說半句!!”
喝停盧夫人,見盧夫人回神重重粗喘,他這才将音量放低:“她必定是早與三殿下相識,否則斷斷不會是她。”
說到這裏,薛公爺蹙了蹙眉:“行了,你約束好府裏。”叮囑完要交代的事,“我還有事,得出去一趟。”
說完匆匆走了。
......
整個陳國公府議論紛紛,震驚中夾雜着騷動。
要說最安靜的,反而是裴月明的攏翠軒。
張太監領着宣旨隊伍走了,留下十二個宮人,裴月明一看,居然是熟面孔。不但她認得她們,她們也認得她,正是她在木樨園的侍女。
好吧,既人手足,又揭了盅,那就不需要遮遮掩掩了,她索性把攏翠清了,把府裏配的侍女全都給換了下來。
一下子覺得連空氣都清新了。
被人微妙盯梢的感覺果然不好。
裴月明卸了釵環,頭發松松用白玉簪子绾住,趴在窗畔的美人榻上,炕幾擺着一盤井水滂過的瓜果,她惬意用簽子叉起送進嘴裏。
爽!
這些天有點憋壞她了。
桃紅和宮人們笑吟吟,腳步輕快語調輕緩,主仆正高興說笑間,忽聽外頭有些騷動聲響。
“怎麽了?”
裴月明從檻窗望了眼,原來是盧夫人領着薛瑩來了,被宮人有禮擋在院門外。
聖旨下,身份就不同了,即便盧夫人是個國公夫人,這是薛府,也不能擅闖。
這些宮人都是昔日太後宮裏,即便見到個國公夫人也不亢不卑,只道要請示姑娘,請稍等。
盧夫人臉色一下子變得非常難看,半晌,才慢慢緩回來,僵硬站着等宮人通禀。
她肯定得了薛公爺告誡了。
裴月明縮回腦袋,輕輕一嘆,“快快請進來吧。”
她趿鞋下地整理衣襟,吩咐桃紅親自去迎。
但顯然,盧夫人并不會感到多少滿意。
本來薛公爺說裴月明和三殿下早已相識,她是不信,可看着這特地送來的宮人們和裴月明主仆并不陌生,這就由不得她不信了。
好啊,好啊!
自己還想着她聽話懂事,剛好能輔助瑩兒,于是推她一把想給她前程。誰知,人家早有通天梯了!
先是在自家被擋駕,然後發現真相,盧夫人胸口那團火一拱一拱的,按了又按終究沒能按下,她坐下不陰不陽冷說一句:“看來,我是白操心了,人家自有高枝攀!”
薛瑩臉拉着,明顯很生氣。
裴月明沉默片刻,到了這個地步,廢話就不必說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她輕聲說:“姨母這二年收容庇佑之情,月明銘記于心,日後若有機會,定還之。”
自來雪中送炭難,或許對于盧夫人來說只是舉手之勞,但于她,卻有切實恩德,若有朝一日可償之,她絕無二話。
可再多的,卻不能了。
比如随媵。
......
之後幾日,裴月明再沒和盧夫人母女見過面,人家不來,她也不會湊過去。
就是有些惆悵。
宮人最年長叫芳姑的,就笑道:“姑娘快別想其他,行宮的牌子下來了。”
裴月明立馬坐起:“這麽快?”
作為聖旨新賜婚的三皇妃,給洛山行宮遞牌子請見是必須的。陳國公府的牌子她拿不到也不去拿,好在芳姑有帶,前日就呈過去了。
她得先往十二監呈,再由十二監轉往洛山行宮,然後行宮再将貴妃谕發還,然後再送回裴月明這邊。
非常繁瑣,行宮又不近,本以為起碼幾天時間的,沒想這麽快。
“那到時……我得怎麽做?”
那點子惆悵立馬被裴月明扔到一邊去了,這還是她真身第一拜見貴妃,有點點緊張。
芳姑笑說:“姑娘放心,到時殿下也去,您跟着殿下就行了。”
蕭遲那家夥也去?
這個可惡家夥,看把她給折騰得?也就這幾日實在事多,閑少沒想,現在一提又來氣。
裴月明噴了口氣。
“姑娘別生氣了。”
芳姑抿唇笑:“殿下提前吩咐人把婢子們送過來的,想來,是怕姑娘人手不方便。”
這個裴月明知道。
但還是別提他了,提起這家夥她就胸悶氣短,裴月明有氣無力:“他那邊怎麽樣了?”
這幾天她都沒過去。
芳姑抿唇笑,很含蓄:“殿下順利請了旨,想來是高興的。”
高興?
裴月明按照蕭遲的性格翻譯一下。
……她嚴重懷疑,他大概是很驕傲,說不定這會還正得意着呢。
“……”
......
裴月明果然沒猜錯。
次日一大早,裴月明就被桃紅叫起身了,更衣梳洗,主仆一行都一身簇新整潔,留兩個人看家,其餘人和她一起去行宮。
二門不遠,軟轎不用坐,走過去就行。
這還是聖旨下後第一次出攏翠軒院門,一路上上貌似安安靜靜的,實際明裏暗裏打量目光不斷。
裴月明一概不理,只當沒看見,利索出了第二道垂花門,登上裴忠趕的車。
國公府倒是有按例配人跟着,也行,跟在後面裝個樣子也行。
車輪辘辘,一大清早出門,抵達洛山行宮都半上午了,換車登轎,和蕭遲前後腳抵達妙法觀的大湖邊上。
他今日一身藏青雲紋襕袍,頭戴金冠腰懸白玉環,一雙皂底的雲頭錦履,精神奕奕,神采飛揚。
嗯,就是下巴似乎揚得高了那麽一點。
瞅瞅他那個神氣樣兒她就來氣。
偏蕭遲毫無自覺,兩人并肩往妙法觀行去,才走了兩步,他就“诶”了一聲,問:“怎麽樣?”
肩膀被碰了碰,裴月明側頭看去,蕭遲正得意洋洋沖她擡了擡下巴。
行吧?他做事效率可以吧?說幹就幹,幹脆利落把你小丫頭給撈出來了!
他要是有尾巴啊,就該翹到天上去了!!
裴月明氣得,磨了磨牙:“……那謝謝你了。”
他居然信以為真,十分大方說:“行了!”還揮了揮手,表示不用客氣。
“多大點事兒。”
接着他又說了一番什麽雖是意外都怪那個姓陳的,但既然,沒事我肯定給你解決放心就是巴拉巴拉。
裴月明被他噎得翻白眼。
“……”
真服了他了,你贏了大哥。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也是小小肥的一章~ 寶寶們別急哈,大婚也很快的嘿嘿!
麽麽啾! 我們明天見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