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車輪辘辘, 從興安門入皇城,穿過筆直寬敞的西天街,抵達光順門, 已能遠遠望見紫宸宮宏偉的金黃色琉璃瓦重檐庑頂。
在此處便要換乘轎辇了。
裴月明這還是第一次真身拜見皇帝, 有點緊張, 下車前叮囑蕭遲:“等會你走慢些。”等等她。
蕭遲斜了她一眼:“出息。”
裴月明沖他的後背白了一眼,說得好像他不別扭似的。
不過好漢不吃眼前虧,她閉麥,以免這家夥狗脾氣上來還真不等她。
兩人下了車, 分別登上轎辇。夏天辇冬天轎, 裴月明這皇子妃規制的暖轎比蕭遲的略小,不過厚厚轎廂和錦帷嚴嚴實實, 裏頭還有腳爐, 感覺挺好的一點不冷。
轎子擡得又快又穩, 很快抵達紫宸宮陛階底下,張太監已在等着了。
他大約等了有一段時間,紅纓帽和肩膀上面一層雪花, 一見蕭遲裴月明到, 拂了拂肩膀雪花忙迎上前一個大禮:“賀三殿下大喜,賀王妃娘娘大喜!”
蕭遲叫起, 王鑒上前分發紅封, 給張太監大大一個,張太監樂呵呵接了,又忙擡手作引路姿勢:“殿下娘娘請, 陛下散朝後就等着了。”
裴月明擡頭收腹,從下轎後後就一直保持溫婉的微笑,落後蕭遲半步邁上長長漢白玉臺階。
她身後裙擺拖出大概有兩米,白雪皚皚,大紅灑金的長長裙擺,美則美矣,但有點重還十分累贅。裴月明還是第一次穿這種拽地裙,還是朝見皇帝,要是不小心絆一下那就丢人丢大發了,她走得小心翼翼的。
好在前頭蕭遲走得不快,張太監也一臉自然放緩速度,仿佛三殿下平時就是這樣的。
終于走完長長的階梯登頂,接下來都是平地感覺就好多了,一行人略略加快速度,約莫半盞茶,就到了禦書房殿門前。
“遲兒來了?”
蕭遲沒有停頓直接進了門,裴月明微微低頭也跟着進去了,餘光見皇帝一身簇新赭紅龍紋常服,他立即擱下筆站起身,聲音聽着高興。
幾乎是馬上,能感覺到一道存在感非常強烈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裴月明眼觀鼻鼻觀心,好一會兒,才感覺皇帝移開了視線。
“唔。”皇帝點了點頭,張太監說得不錯,這裴氏雖家世不行,但品貌氣質規矩都不錯,落落大方不見怯懦,看着比尋常三四品官家閨秀出色不少。
那就好。
皇帝對裴月明算滿意,不過他并沒開口評價什麽,畢竟他是公公裴月明是兒媳婦。
皇帝領着兒子兒媳轉移到東次間,皇帝端坐羅漢榻一側,張太監利索接過小太監手裏的蒲團親自置于榻前。
蕭遲和裴月明站定,撩起衣擺端正跪下,稽首大拜,一連三次。
“好好好!”
皇帝大喜,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快快起罷。”
他大喜,親自俯身去扶蕭遲,直接招手讓他坐到羅漢榻另一側,又命給裴月明賜座。
張太監扶裴月明,兩個小太監搬來一張圈椅,放在蕭遲下手,她微微垂首,保持溫婉親善的微笑坐下。
過關了。
接下來,她只需安靜旁聽,最多适時或點頭或害羞給些諸如此類的反應,應應景就可以了。
裴月明心裏松了一口氣。
後面果然如她意料中一樣。
皇帝叫起兒子兒媳後,欣然捋須,對蕭遲說:“日後要夫妻和睦,好好相處,最好早些為父皇添個皇孫,給我們蕭氏開枝散葉。”
這時提着填漆食盒的小太監們魚貫而入,支起圓桌布上早點,張太監特地留在裴月明身邊安排,皇帝看一眼桌面,點了幾個碟子,讓放到蕭遲跟前。
這話題實在有點尴尬,蕭遲胡亂“嗯”一聲就當回答了,不過皇帝沒在意,他注意到另一件事了。
“咦?”
蕭遲眼下青痕已很淡很淡的,只皇帝往他臉上一望,還是立即發現了,馬上皺眉:“這是昨兒沒歇好?”
“……”
這下輪到裴月明尴尬了,神馬新婚夜留下黑眼圈之類的,實在太容易讓人展開不和諧聯想了,……想起今早她還暗笑蕭遲一臉縱x過度的樣子,登時欲哭無淚。
蕭遲給力點,千萬得說清楚了啊,不然這口黑鍋肯定是她的,扣上基本沒地兒卸!
好在情況比她想象中要好多了,不等蕭遲開口,皇帝已接着問:“可是床睡不慣?”
這樣可不行。
皇帝眉頭一皺,便說:“那就把床換回舊的罷。那些許俗例舊規也很不必在意。要是還覺不好,那把內殿的紅綢紅帳也換了吧,就留外殿的也很行了。”
裴月明眨眨眼,原來皇帝也很了解他三兒子容易失眠的壞毛病啊。這讓她有點訝異了,忍不住擡頭瞄了眼。
便見皇帝神色和熙,正一臉關切看着蕭遲,蕭遲則點點頭“嗯”了一聲。
皇帝往前傾身,蕭遲右手肘擱在炕幾上,這父子二人就隔了一個小小的紫檀木炕幾,距離很近。
氣氛,比她想象中圓融太多了。
“成了親,就是大人了,所謂成家立業,你日後要更多多勤勉公務,不可懈怠,可知曉了?”
“嗯父皇,我知道了,……”
……
裴月明還是第一次親眼看見皇帝和蕭遲父子相處,她發現,很明顯的,蕭遲狀态和瑤花臺那時相比,有了那麽一些改變。
原因吧,她擡頭瞄了眼,不疾不徐的緩聲,是皇帝依舊關懷備至的話語。
啧。
不過她沒打算說些什麽。
她端起新換的茶盞,低頭專心喝茶。
一直午時才離開紫宸殿,蕭遲心情不錯,腳下一快就往前走出了一截,想起又倒了回來,見裴月明盯着一點似乎在想些什麽,奇道:“怎麽了?”
“沒什麽。”
裴月明沒說什麽,只道:“咱們再過去皇後那邊,還趕得及嗎?”
“是趕不及了,不過父皇使人去長秋宮傳了話,說家宴時早些到,先拜見了就成。”
這真是一個不怎麽讓人愉快的話題,提起朱皇後,蕭遲撇撇嘴:“別理她了,咱們回重華宮歇歇墊些東西吧。”
下午家宴。
那行,裴月明也沒有貼朱皇後冷屁股的興趣,那是注定貼不起來的,有皇帝在前頭頂着挑不出錯處就行了。
于是兩人直奔重華宮,墊了東西還睡了個午覺,完事裴月明還興致勃勃逛了逛這個本來應該陌生但其實很熟悉的重華宮。
一直到了未時,王鑒來禀,清晖殿家宴備妥,皇後鳳駕已準備從長秋宮出發了。
這……比預計的時間要早點啊。
按尊卑長幼,皇子來得總不能比皇後晚的,好在早就使人去盯着了,看來,皇後有些生氣啊。
……
朱皇後為什麽要生氣呢?
歷來皇子大婚後的朝見都是早上完成的,從來沒見過挪到午後的,可皇帝使人傳話,她再生氣也只能憋着。
要裴月明是她,大概也惱。
所以她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細收拾了妝容衣飾,斂衽垂眸一絲不差,斷不肯給人丁點把柄。
她的禮儀肯定是沒問題的,也不怯,畢竟都當“三殿下”這麽長時間了,張太監說她儀态規矩不遜宗室貴女可不僅僅是句奉承話。
朱皇後以十分挑剔的目光從頭掃到腳,這個孤女,規矩竟然一絲不差?
挑來挑去,沒丁點可挑剔的,不過沒關系,她是皇後也是嫡母。
“好,起罷。”
侍女端着兩個托盤下來,朱皇後慢條斯理道:“日後定要恪守婦道,恭謙慎戒,可曉得了。”
恪守婦道?
這是在內涵誰呢?
裴月明一聽頭皮發麻,她垂目,餘光果然見蕭遲倏地攢緊拳,她忙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着痕跡輕拽了拽。
話說自從瑤花臺一事後,朱皇後的完美假面出現裂痕,言行已沒必要像以前那麽處處謹慎了,不在皇帝跟前,她不介意刺刺蕭遲。
最好他出言頂撞拂袖而去,外頭可多的是宗室!
然而朱皇後注定要失望了,經過朝事歷練多時的蕭遲早非吳下阿蒙,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時光已一去不複返,想用這等并不高明的招數算計他已不可能了。
不用裴月明拽他袖子,他垂眸遮住目中怒火,緩緩松開雙拳。
不大的偏殿靜了靜。
須臾,上首朱皇後威嚴的聲音:“裴氏,你可曉得了。”
“啓禀娘娘,妾謹記。”
裴月明眨了眨眼睛,她端正福了福身後,恭謹道:“妾定會立正持身,謹守婦德。”
朱皇後噎了噎。
立正持身,謹守婦德,似乎有那麽一點微妙,但偏又和她前面訓懈能聯系上,且眼前這裴氏姿态恭謹帶一點誠惶誠恐,她似乎真只是認真回話,并非是刻意回嘲什麽的。
且這區區一個孤女,會敢回諷她嗎?
朱皇後狐疑,上上下下打量裴月明,裴月明神色恭謹中帶着不明所以,甚至有些惶惶側頭看了看蕭遲求助。
朱皇後皺了皺眉。
她有些懷疑但沒法确定,不得已,只揭過去了,她想再說些什麽,這時侍女快步進來禀,皇帝快到了。
朱皇後拂了拂衣袖,繃着臉起身,率先匆匆往正殿去趕去了。
裴月明和蕭遲落在後面,她沖他擠了擠眼睛,爽了吧?氣順了沒有?
......
蕭遲确實爽了,朱皇後被嘲諷了還不能确定的樣子簡直讓他通體舒泰。
以至于在家宴見到蕭遇那張令人讨厭的臉,他也忽略過去了。
這家宴說是家宴,但來人也不少,除了皇帝一家還有遠近宗室,熙熙攘攘坐滿一個大殿。
敬酒後,裴月明就跟蕭遲回到位置坐下。
她的任務就基本完成了,畢竟這場合都是皇帝主場帶着男人們說話。
她一邊安靜吃菜,一邊随意打量。
對面是太子蕭遇和太子妃楊氏,以及新進東宮太子側妃薛氏。
蕭遇明顯心情不錯,顯然蕭遲娶了一個毫無家世助力可言的王妃實在太合他心意了。蕭遇在皇帝面前裝兄友弟恭裝得比平時更流暢自然,他舉杯就笑:“三弟大喜,愚兄祝你和弟妹舉案齊眉。”
蕭遲剛才和裴月明低聲嘲笑,看蕭遇笑得跟個死王八似的,不知道還以為是他大婚呢。
裴月明嗤嗤低笑,斜了他一眼:“人家不也剛娶側妃麽?”
薛瑩也來了,新婚不久的她也一身喜慶。目前看來她日子應還順心,精描細繪後勉強稱得上清秀的一張臉容光煥發,看蕭遇的眼神雀躍,和楊氏也時有微笑交談,貌似也和睦。
不過曾經表姐妹相稱時常出入同步的兩個女孩子,如今不說相遇如陌路也差不多了。薛瑩視線碰到她飛快掠過,并為避嫌,後續刻意避開沒有再第二次。
裴月明不意外,那就這樣吧,也沒什麽太可惜的。
蕭遲冷嗤一聲:“你信不信,他這會肯定在做什麽妻妾和睦的美夢呢!”
看蕭遇那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樣子,還真是,大哥你絕了。
沒想到蕭遲看這問題還挺透徹的呀。
蕭遲起身,和蕭遇碰杯,在即将碰到時他突然發力,于是乎,蕭遇杯中的酒往回一潑,潑濕了他小半個袖子。
他笑容僵了僵。
蕭遲挑了挑唇,舉杯飲盡。
蕭遇心下大惱,只不等他回擊,蕭遲利索倒扣了扣酒杯表示幹盡,已潇灑轉身。
憋得他兩肋生疼,忍了又忍,僵着臉轉身回席。
接着下首的蕭逸也站起身,微笑:“三弟,愚兄敬你。”
沒什麽亂七八糟的廢話,不過笑容看着比蕭遇要和熙真摯太多了。
蕭遲站起身,也幹盡一杯。
坐起蕭逸身側的二王妃申氏也跟着朝裴月明舉了舉杯盞,妯娌倆便算認識過了。
這二王妃和容妃一個姓,也是姓申,是蕭逸母家的親表妹。
說起這個蕭逸有點小委屈,不同于蕭遇有祖宗規矩,蕭遲的自主選擇,他的王妃則是老老實實按照庶出皇子的章程挑的。容妃不得寵久不見天顏,将單子遞上去後,皇帝就随手勾了申家二房的嫡女。
申氏倒有忠毅侯的爵位,不過老侯爺已逝,二房早分出去了,二王妃父親剛好正四品。
不過裴月明看着,蕭逸和申氏感情不錯的,一個和熙一個溫柔,時有低頭交流,夫妻倆相處的比蕭遇和楊氏自然多了。
蕭遇和楊氏吧,平時看着還好,只這會這麽一襯,有那麽點像尺子量出來的模範夫妻。
裴月明暗啧兩聲,端起桂花甜酒,小小啜了一口,繼續保持安靜。
她專心吃菜。
……
總體來說,這場會親家宴還是很完滿成功的。
蕭遲和蕭遇的眼神交鋒暗潮洶湧也掩蓋在宗室的談笑風生中。
只是若要問有沒有人察覺吧?那多多少少肯定有的。
隐晦對視一眼,閉口不言。
朱家,楊家,段家,現在又添上一個陳國公府薛家,雙龍争鋒之勢成,已隐隐呈劍拔弩張姿态。
飛快交換一個眼神,宗室們只當不知,反正蕭氏不倒他們就不怕,只要不瞎摻和。
樂呵呵,繼續推杯換盞。
……
蕭遲心情還不錯,雖蕭遇很讓人倒胃口,但裴月明讓朱皇後吃了個啞巴虧他還暗爽着。
會親宴散後,約莫申正,回到寧王府,天色還亮着。
于是二人便去了嘉樂堂的書房。
“哇,你這麽快就整理完了?”
裴月明翻了翻,京畿地區太倉庫的倉儲量已報上來了,才兩天時間,蕭遲連整理工作都完成了,一疊紙稿全是他的筆跡,是他親自幹的。
“軍饷調撥越快越好,怎能耽擱?”
蕭遲手心兩枚黃玉麒麟正“噠噠”轉得歡快,雖他這得意洋洋的模樣有點欠揍,但不得不說,他這事還幹得挺好的,又快又好。
裴月明也沒覺得出奇。
他最近都這樣,點燃了工作的無限熱情,對朝務政務賦予十二分耐心,不嫌繁瑣不厭耗時,有時甚至熬夜加班了,他也不抱怨,反正就妥妥的一心為公人設。
今日之前裴月明還不明所以,不過今天後她有點明白了,不過她沒說什麽,勤奮朝政公務總是好的不是?
“那行,那咱們先核對一下賬目,看有否出入,然後再給陛下上折吧。”
誇他就算了,再誇尾巴就翹起來了。
裴月明拉過一把凳子,一本本翻開戶部的存檔卷宗,再核對太倉庫報上的存量數目,對的先勾起,不對的圈上後續再議。
這項工作有點耗時,等弄好天黑很久了,裴月明揉揉酸澀的眼睛一瞅滴漏,都亥時了。
她打個哈欠:“行了我的好了,我先回去睡了。”
今天也挺累的。
蕭遲随意揮揮手,讓她趕緊走不要吵吵。
他伏案再用功了小半時辰,才算完事。
話說夫妻婚後頭天就結伴忙碌公事也算奇觀了,不過這倆不是普通夫妻,兩人都覺得挺自然挺正常的。
就是忙完以後,問題來了。
王鑒忙接過熱帕給蕭遲擦手,一邊包着腕子揉按一邊小聲問:“殿下,您……這是要在哪歇?”
今天不是洞房花燭夜,沒有喜嬷嬷守在新房門外了。
不過,王鑒小小聲禀:“只是,額,奉陛下的命,……床已經換到嘉禧堂去了。”
蕭遲:“……”
他側頭看過來,王鑒連忙道:“倘若殿下不樂,那奴婢明日就使人搬回來。”
其實現在的主要問題是,“殿下,那您以後是打算歇在嘉樂堂,還是嘉禧堂?”
王鑒縮着脖子小小聲:“只是如果歇嘉樂堂的話,只怕,只怕對王妃娘娘不大好,……”
不是不大好,是非常不好,一大婚就分居對出身不顯的王妃簡直就是致命打擊,這互換也就王鑒一人知曉內情而已。
蕭遲:“……”
作者有話要說: 小遲同學你要想清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