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朵鮮花

蔣殊華成年後第一次聽到蔣商陸這個名字就是在他父親垂死前的病床邊。

被疾病拖垮了身體,像棵慘敗凋零的大樹一般的蔣家當家顫抖地握着他的手腕,幹涸的眼眶裏一邊淌着淚一邊對他斷斷續續交代道,

“我……我就快……走了,殊華,你去把你二叔接回家吧……他的名字叫蔣商陸,是你爺爺的小兒子……當初是你爺爺和我對不起他……你現在去把他接回家吧……”

說完這句話,蔣殊華的父親就阖上了眼睛,仿佛把這最後一個心願了結他這一生就再沒有牽挂了。

蔣殊華是個好兒子,也是他父親的獨子,盡管他才二十出頭就要繼承這偌大的家業,處處顯得很匆忙,可是他還是在安葬完自己的父親的一周後,以最快的速度照着地址地找到了自己二叔目前所居住的地方。

只是蔣殊華怎麽也沒有想到的是,在外人眼裏幾乎就不存在,在家人口中一直因為身體不好而靜養在郊外的二叔蔣商陸居然……被關在了一間不為人所知的精神病院裏。

Y市第三精神病住院部內,色調偏白的長廊一路通到蔣殊華看不見的盡頭,他緩緩跟随醫護人員一路走上樓,送他過來的司機則被他留在了樓下。

不過獨自進來的壞處就是,明明蔣殊華的膽子并不小,但打從他來到這裏之後他就是有一種皮膚表面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的不自在感。

“小蔣先生,我們這裏的設施和環境在國內那是數一數二的,蔣老爺子和您的父親在世時給我們醫院提供了很多幫助,您的叔叔現在應該正在公共食堂吃午飯,我們走過這邊的住院區就到了,他這幾年來的恢複情況很不錯,如今回去和家人一起生活已經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了……”

醫護人員的聲音聽上去非常親切熱情,但皺着眉的蔣殊華的心情卻并不輕松,他只是沉默地聽着時不時點點頭,然後一直跟着他來到了一個類似于疾病監控室,牆壁上裝着一面巨大的單向玻璃的房間外面。

玻璃窗戶那頭,是很奇怪的一幕。

并不是蔣殊華預想中的一群瘋子混亂不堪,大吼大叫的畫面,相反坐在裏頭的每一個穿着病服的人看上去都很平靜鎮定。

統一的白色帶藍條紋病服,多少都有點幹瘦病态的臉,要是不注意他們瞳孔深處的那點異于常人的色彩,蔣殊華一定以為這是某間高中寄宿學校內部紀律嚴格的用餐時間。

不過當看到這些病人們動作整齊地拿起桌上放着的吸管開始吸食碗裏的清湯寡水的白粥後,蔣殊華還是有點疑惑地看了身旁的醫護人員,而那中年男人見狀只笑了笑,接着耐心地回答道,

“年初剛剛發生了一起病人把一根筷子藏起來捅傷自己喉管的事情,金屬勺柄這種利器我們也不敢給他們用,所以這個月給病人用餐的工具我們先統一換成了吸管……啊,您看,您二叔蔣先生就在那邊呢,最左邊一個人坐在那兒的那個就是了。”

一聽醫護人員這麽說,蔣殊華趕緊把自己的視線轉了過去,他帶着點忐忑帶着點不安,心裏卻也有着難以言說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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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他的眼睛落在玻璃窗戶那頭那個安靜坐着的男人身上時,外頭站着的蔣殊華一下子就愣住了。

男人大概三十上下,一眼望過去便能發現他有着一張肖似他爺爺蔣老先生,五官極具侵略性的臉。

他的氣色稍微有些差,抿着的下嘴唇透出點不太健康的白,視線所及,那銳利的眉鋒下明顯帶着股怎麽也消散不開的戾氣,而即使隔着玻璃窗戶,外頭的蔣舒華卻依舊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性格十分強勢的男人。

哪怕這個人就這麽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你都能清晰地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壓制衆人的氣勢,周圍的病人們明顯也有點怕他,所以都盡量地躲得他遠遠的,襯得他的身影越發的有些孤寂。

“……我能和他稍微說幾句話嗎?”

蔣殊華側過頭和身旁的醫護人員詢問了一句,醫生也對他态度很好地點了點頭。

十五分鐘後,坐在休息室的蔣殊華終于等來了他十多年沒見過面的二叔蔣商陸,而這個實際年紀和他差距也不算特別大的男人先是拉開椅子坐到他的面前,又緩慢地擡起顏色濃郁的眼睛看了看他。

可就是這一眼,直接就把蔣殊華後背的白毛汗都看出來了。

“二……二叔……”

結結巴巴地開口叫了聲,蔣殊華到底還年輕,面對很多事情明顯也不夠鎮定。

而見他這幅明顯很害怕自己的樣子,臉上一直沒什麽多餘的表情的蔣商陸在緩緩眯起他自己的眼睛後,很突兀地就問了他一個問題。

“殊華,你爸爸死了嗎。”

這個開場白可真夠恐怖的,蔣殊華對這位只有在小時候隐約記得見過,現在卻仿佛從鬼片片場裏跑出來二叔充滿了敬畏之心,也不太敢去糾正他明顯不太尊重自己父親的用詞,只能很勉強地點了點頭又口氣僵硬地回答道,

“我爸……臨終前讓我來接你回家,二叔,我們可以回家了。”

蔣殊華的話讓蔣商陸奇怪地沉默了下來,他的手看似放松地擱在面前的會客桌上,細瘦修長充斥着力量感的手指卻神經質地在桌面上随意地敲打個不停。

一開始蔣殊華以為蔣商陸是在認真思考才不回答自己,但是當他聽出這些手指落下的節奏明顯是一首曲子後,蔣殊華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海嘯般氣勢駭人的琴聲有如實質般鑽在他的耳朵裏,明明窒悶的房間裏什麽動靜都沒有,但是手都在發抖的蔣殊華就是好像親耳聽見了面前這個男人瘋癫壓抑無處宣洩的內心世界。

更詭異的是,當他和蔣商陸保持着這種面對面說話的距離時,蔣殊華總覺得房間裏有一種他實在形容不出來的花香,這味道不像是人工提煉出來那種室內熏香,反而濃烈地像是他此刻正身處于一塊巨大到望不到邊的花田裏。

在他有些恍惚的意識裏,傷口流淌出血漿一般刺目的血紅色滲透進腳下的土壤裏,無論意志力再強大的人都會被這緩緩張開的猙獰花瓣完全控制了精神。

而投入且專注彈奏完一整首冗長的曲子後才猛地停住手後,情緒終于慢慢穩定下來的蔣商陸這才沖面前已經被他吓得說不出話的蔣殊華古怪地笑了起來。

“……好,我等着你,那你就下周一再過來吧。”

蔣殊華一後背汗踉跄着從住院部走出來的時候,外面的天氣很好,煙藍色的天空上漂浮着一團一團散不開的雲絮,住院區周圍種植的大量綠植也給這壓抑的住院氛圍增添了許多生機。

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今天運氣實在不好,就在他快步經過住院樓中間的花壇時,蔣殊華的鼻子裏不經意就嗅到了一股和肉類發臭腐爛時一模一樣的味道。

“……這是什麽味道?”

用手掌捂着鼻子就困惑地問了一句,驚魂未定的蔣殊華這輩子還沒聞見過這麽惡心的味道,反應自然就很大,那個送他出來的醫生聞言倒是見怪不怪地跟着一起捂住鼻子,接着有點古怪地笑着解釋道,

“這是咱們住院部樓下幾天前剛弄過來的樹發出來的味道,學名具體我也不太記得了,就記得好像有個民間叫法,叫死人樹……市裏邊的那所重點農業大學現在因為擴建教學樓沒辦法合理規劃空間,只能挑了我們這麽個位置偏僻的郊區把樹給移了過來,據說是這兒的土壤環境比較适合樹的生長……恰好這幾天這樹的結果期快到了嘛,他結果期最大的特點就是一到這個季節就能發出一股和屍體很像的味道,真的還蠻少見的……”

這醫生不仔細解釋還好,一解釋蔣殊華臉色都難看的說不出話了,他當下地循着醫生手指着的方向望過去,果不其然看見了兩棵比一般成年男子還要高出兩個頭的落葉灌木。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的心理暗示比較嚴重,皺緊着眉頭的蔣殊華一時間真覺得這兩棵長勢很好的樹枝條朝上不斷蔓延開來的樣子有點吓人。

一眼看過去就像是兩個擁抱着即将掙脫土壤對自己的禁锢的怪物,恨不得把自己的手透過那一面面緊緊關着的窗戶伸到住院樓裏面有人氣的地方去,抓幾個新鮮的活人出來填進自己的肚子裏才能滿足飽腹。

這個想法可真夠厲害的,蔣殊華一個學金融的頭一次覺得自己說不定有天賦成為一個靈異小說家。

只是當他打量的視線落到那些大白天也死死關着,隐約還上着鎖的窗戶上時,心裏有點疑問的蔣舒華終究還是沒忍住問了句。

“……為什麽那些窗戶是關着的?現在是白天也不打開嗎?”

“……白天晚上其實都是可以開的,因為我們這兒的單獨病房的陽臺修的特別高,以前從來也沒出過什麽不好的事情,但前天晚上有個五樓的病人大半夜不知道怎麽回事,自己就從窗戶口翻了出去,差一點就給活活摔死在樓底下的花壇裏……我們實在搞不明白他是怎麽能爬上那麽高的陽臺的,為了保險起見昨天就把所有外陽臺窗戶都暫時封住了,免得出現什麽更大的安全問題……畢竟這群心理狀态不好的病人一發病可是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的……”

醫生見怪不怪的态度讓蔣舒華心裏實在發毛的很,聽到這兒頭皮發麻的他也不想再往下追問了,只想盡管離開這個處處都讓他不太舒服的鬼地方。

但當他不經意地轉頭往再上面的住院樓掃了一眼後,他卻見剛剛的會客室的窗戶邊上,他那個奇怪的二叔居然還站在那裏,若有所思地不知道往下面看着什麽東西。

隔着那麽遠的距離,蔣殊華都能感覺到一個人站在那兒的蔣商陸的眼神很不對勁。

仿佛是肉食動物垂涎着什麽好吃的東西一樣,再黑再沉的夜都掩蓋不了他緩緩張開的血盆大口。

蔣殊華冷不丁就被吓了一跳,把驚恐的視線收回來當下也不敢再多呆了,和耗子見了貓一樣飛快鑽進車裏趕緊跑了。

而一直到蔣殊華來的時候坐的那輛車都看不見了,本來也不是為了看他才特意站到窗戶邊的蔣商陸這才意味深長的勾了勾嘴角。

“蔣先生,您回房間的時間到了。”

門外的女護士态度尊敬地來了一句,蔣商陸沒說話直接走出來,又面無表情地跟着前面這兩個像是押送犯人一樣的女護士回自己居住的病區。

等他們坐電梯徑直上了五樓,擡腳一走進所在病區的長走廊,蔣商陸卻聽到了一陣和殺豬一樣凄厲的慘叫,而他當下也腳步一頓往邊上的病房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

隔着半掩着的門板,一眼就能看見了一個被兩個醫生摁着手腳準備綁上束縛帶,嘴裏還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的少年。

看他的長相應該還沒滿十八歲,小小年紀就被這麽對待也挺可憐的,只是等聽清楚他嘴裏在嚷嚷着什麽後,本來只是單純看個熱鬧的蔣商陸眼神一下子就變了。

“放開我!!!我只是一顆無辜的西紅柿為什麽要這麽對我!!!快把我種回地裏去我要缺水而死了!!!你們要對我做什麽!啊啊啊!!!也不要把我抓到鍋裏去!!混蛋啊不要放鹽啊!!我要死了!!!嗷嗷嗷嗷嗷!!!!”

蔣商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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