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殿下(9)
我沒有想過會遇到北秋色。
就如同我沒有預料過自己會日複一日的循環重複人生。
一千次的循環, 十年不間斷的來回,誰能記得這些數不清的晝夜呢?可我不僅記得,我連這十年裏某些無法控制自己的時刻都記得極清楚。
我記得在那些言不由衷的時候, 我說的話,他們說的話,他們的表情, 他們的一舉一動,記得未來十年裏我目所能及處的未來事情走向,知道哪些人會死,哪些人不會死。
渾渾噩噩, 麻木不仁。
偶爾夜裏我會想,若是我永遠沒發現自己要陷入怎樣的故事裏該有多好?若是可以, 我想裝作永遠不清醒的傀儡, 而不是如今這樣洞悉一切的傀儡, 知道的越少,總是越好。
再如果, 我若是願意當個傀儡也無所謂, 無非就是重複同樣的生活, 沒什麽痛苦。
可我偏偏, 生着一身反骨。
我争,我鬥,我改, 被現實撞得頭破血流,受盡冷眼辱罵屍骨無存,我依然擰着勁兒要跟天鬥。
許是循環一千回太無聊, 我甚至總結出一套規律來。這其中, 北柒煙和萬俟禹格外引我注意。
讓我注意到的人, 多半沒什麽好下場,他們倆原本也逃不脫這個發展,可最後沒有好下場的成了我,我成為孤魂野鬼還得目送他們接我的衣缽,過鴛鴦眷侶的美好生活。
如此有失偏頗的事情,讓我開始對自己下定位,起初我便覺得,我就像是阻撓他倆一帆風順的邁不過去的坎兒,後來發現人家沒打算邁過去,人家憋着主意想把我這個坎兒炸開。
之後我又想着自己做的怎麽跟個惡婆婆似的擋住他倆恩愛甜蜜呢?然後俗話說得好啊,娶了媳婦忘了娘,萬俟禹可沒把我這娘當回事兒。
最後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把目光看廣闊些,于是我終于對自己的定位清楚,我是話本子裏主角的最大敵人,老百姓口中的暴君,說書人嘴裏的大反派。
認清定位後,我思索着那些事情,分析着人物關系,發現自己這個反派的名頭委實沒有絲毫差錯。
話本子是人寫的,我的命卻是老天爺定的。
也不得不說老天爺眼神好,看人準,我這性子是應該當個反派。
但當就當吧,字字句句都給我框的明明白白,等我總算不折騰,歇着沒勁兒鬥。
它把北秋色送來我身邊。
生着無辜犬眸,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彎着眉眼對我笑着招手時,他誇我漂亮,其實毒蛇的信子也在那時候開始緩慢輕吐,不疾不徐的望着他走進設好的蛛網裏。
他是第一個讓我覺得不一樣的人,後來的發展也更加說明我的想法,掠奪狩獵的心思也就越發堅定。
自然是當做獵物,毒蛇哪有心呢。
可惜幼犬也有爪牙,他是變數,也是利劍,劃破的不僅是我熟悉的循環生活,而且有着反傷我的能力,幸則傷口不深,心尖留道印記而已。
他看似是北越的十三殿下,實則是和北柒煙來自同一個地方的人,眼眸幹淨如清澈的湖,骨子裏散發出的活力生機,于我而言是致命的吸引,我便不去深究他的來處。
幼犬認主便不會更改,北秋色說喜歡我便不會改變心意,當然後者真假無所謂,他打算走到我身邊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沒打算放他走。
除非,他死了。
我知道自己打下的江山終究會被萬俟禹拿去,我仍然會恢複女兒身,成為西葉新國君,花三年時間大一統。
所以北越必然要亡國,北越的皇室全都得死,包括北秋色。能逃走的人,只有那兩位主角。
我做事從不留一線,不留餘地斬草除根,就該是惡人的行徑,否則那萬民唾罵千夫所指時,我豈不得嘔死,倒不如真真正正殺了人見了血,聽人罵我不得好死罪孽滔天時,也不至于覺得委屈。
畢竟,我就是做過惡事。
有時候難得夜裏做夢,看到自己坐在屍山血海裏,渾身上下散發着惡臭的血腥味兒,血水不斷上湧,溺過我的口鼻,我靜靜的感受着一切。
感受血的味道,觸感,形狀,就算是在夢裏,我也不擔心自己會溺死,因為我知道自己是被火燒死的。
水火不相容,我做夢被溺死這種話,只有北秋色會信。
他實在是太好騙,也極好欺負。
我做噩夢醒來跟他講的時候,他卻聽得難過,呆呼呼的跟我說以後不要靠近深水,從根源上避免問題。
我笑着逗他說自己以後會被燒死,他眼眶一瞬間紅透,讓我不要說這種話,他心裏藏不住事兒,表情寫的明明白白,那種難以言喻的模樣,就像是……見過,或者說,知道我的結局。
再或者他看到北柒煙和萬俟禹時,表情會有着他自己都發覺不到的厭惡,他也總愛讓我不要理會那兩個人,說他們都不是好東西,說他們不好。
我說以現在的局面,他們和他才是一邊的人,北秋色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直往我懷裏擠,要與我同仇敵忾。
同仇敵忾這個詞是有些不合适的,他是北越十三殿下,他和那兩人有哪門子的仇呢?可他的态度明擺着就是與我站在一邊。
他應該是知道些東西的。
有的事情順着線一點一點的理,便如同滾雪球般暴露的越來越多。
我能哄着他玩,但容不得變數。
北越皇室中人跪倒一片時,他跪的格外突出,遙遙隔着人群看我,神色有茫然不解,也有失落難過。
卻是沒見他開口說一句求饒的話,勸我念舊情的話,接到毒酒的令時,他甚至恭恭敬敬的說多謝女帝陛下開恩,女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聽着有些恍惚,他從前不太清楚禮數時,動辄玩笑喚我女帝大人,被我教過之後,才知道應該用陛下。
而今他眼眸澄澈如洗,看過來的每個目光似乎都在說:晚晚,我接受你的所有處置。
正如每每床榻厮磨之時,他被逼的眼尾暈紅聲音都發着顫,也會對她的每句話每個要求做出盡數接受的反應。
我在心底啧了一聲,□□熏心啊随暮晚,人家就快沒命了,你還看着人家想些不該想的事。
哦對,我這名字還是他取的,他笨歸笨,對我倒是上心。
可惜啊,跟毒蛇談感情不劃算。再喜歡他,說到底也只是個獵物。
毒蛇是不會對獵物心生憐憫的,放走獵物的下場只可能是它早已斷氣,北秋色,我是說,你只有死才能離開我。
相晚亭帶人送毒酒給他時,我其實就在殿內的暗室,聽到他問相晚亭,能不能見我一面?他想問問自己哪裏做錯了,我為什麽不要他?他還說沒有想責怪我的意思,就是好奇。
約摸是相晚亭不發一言的态度讓他明白自己的要求得不到回應,他悶聲悶氣的說了句好吧,從袖子裏掏出個小玩意兒讓相晚亭給我。
酒杯放還桌面的聲音很輕,我敲着桌面的動作微微一頓,背着手走出暗室,回到禦書房。
捱過一刻鐘,相晚亭來禦書房複命,把北秋色臨死之前送我的小玩意兒放在桌上。
我掃過視線,認出來是他念叨着叫做“星星”的玩意兒,中間圓鼓鼓的,周圍是五個尖尖的角,倒真是和天上挂着的那東西挺像。
我戳了兩下,想象着北秋色親手送給我的模樣,才剛剛開個頭,便覺得自己在癡人說夢。
想不得啊想不得,三年東奔西跑屍山血海裏滾過,五年為帝在前朝後宮處處遇險,我人生中最安穩的兩年,足以慰藉後來的歲月。
我這樣的性子,連自己都難以忍受,索性趁着沒在他面前暴露所有本性時,放他離開。
起碼日後想起來,我與他之間到底未曾生過龃龉。
一顆星星,足夠了。
“找根細繩串起來,挂在筆架上。”
“是,陛下。”
天幕連就純白,串串代碼拼湊出的瑩藍,映照少年白皙的臉龐,濡濕的睫毛與緊皺的雙眉,足見他睡得極不安穩。
床邊站着個男子,眉眼低垂,內搭雪衣外套層輕淡的黑袍,衣襟前繞着幾道銀色雲紋,“情緒激烈引起精神力暴動,現下已經好多了。”
聽聞此話,用手半枕在腦後的女子嘴裏叼着糖,懶洋洋瞥了眼少年,語氣調侃,“做個任務做成這般狼狽的模樣,虧得三歲時還想撿破爛養活自己,啧。”
她說完,看向半空中懸浮的透明體小球,“小東西,你那任務到底是怎麽個情況?”
小正太系統自從看到兩人,便如同看到救星,聽到皎悄的話,它趕緊把三次任務的情況詳細說了個遍。
說的過程中,吵醒了熟睡的少年,他也不說話,只是坐起身呆呆望着自己的手。
它說完之後,房間裏安靜半晌,皎悄一言難盡的偏了偏臉,指着北秋色包裹紗布的手問系統,“自己砸操作臺砸傷的?”
【是啊宿主,要不是我回去的快,我那個系統空間都要被小宿主廢了。】
“丢人,”皎悄輕嗤搖搖頭,“阿綏,主神那邊檢查的結果是什麽情況?”
她喚阿綏的人,眼睛是淺淡的藍,眼型喚作桃花,視線輕輕掃過來,便讓人心尖微顫。
南綏語氣複雜:“反派覺醒自我意識,擁有一千次循環的記憶。”
皎悄:“一千次?”
北秋色驚呼:“一千次?”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剛醒耳朵不好使,不太确定的看向南綏,語句停頓,“爹爹,反派,循環,一千次?”
心知北秋色這副模樣的原因,南綏抿直唇,慣常挂着的笑都未現,奈何事實如此,他別過臉,語氣不忍,“小北,你取名随暮晚的那個姑娘,她很早之前便覺醒了自我意識。”
“在劇情控制的作用下,她清醒的被控制着見證自己活活燒死一千次。”
“你和612三次任務失敗,後兩次是因為你們所作所為與她前一千次的記憶不符,因而叫她起了疑心。”
“而且你第一次做任務是在她第一千零一次循環,所以之後兩次任務,在她的印象裏都是第一千零一次,她每次都是根據那些記憶來判斷你的行為。”
一陣靜默,北秋色怔怔然不知所措,消息過于震撼,超出他的認知範圍。
倒是皎悄迅速消化完南綏的話,只略微設想到那小姑娘的處境,眉就不自覺皺起,“阿綏,主神不是說過覺醒自我意識的角色,會被空間站系統搜尋,從而綁定為宿主嗎?”
南綏微微颔首,看她的眼神溫柔,“悄悄,話是如此,可你也知道小世界數量繁多,即便如今空間站的部門越發詳細,系統數量越發增多,總有些地方顧不上。”
“它們都沒發現,偏偏我兒子頭回做任務就碰上。”皎悄意味不明的笑笑,兩三下咬碎嘴裏的糖,白色的棍兒穩穩丢進垃圾桶裏。
她站在窗邊,背挺得很直,偏生要靠着牆,硬生生多出幾分玩世不恭的恣意,“阿綏,主神沒說給小北點補償?”
見她這樣,南綏不自覺噙着唇,極溫柔的笑,弧線不大,剛好是皎悄喜歡的程度,他語氣也極柔和,“主神急着修隔壁女配部門的bug,忙的焦頭爛額。”
聽懂他言外之意,皎悄挑挑眉,“意思就是不管我們小北?”
南綏稍稍一頓,點了點頭,算是吧。
小正太弱弱插嘴:【要怎麽管啊宿主?小宿主的三次機會用完了,主神大人沒扣我的分都是好的。】
皎悄撇着它,曲起食指彈開小球,“分分分,小東西啊,你的眼光放長遠點。”
她思索法子:“要麽換個部門進去做任務,要麽就讓主神把那小姑娘帶出來,綁定系統,要麽……”
“第二個法子不行,”南綏接過她的話,“悄悄,一旦小世界被定為任務世界,沒有成為真正的世界之前,裏面的角色不能被帶走。”
南綏身為空間站的神使,知曉的自然比皎悄清楚些。
她頓住話頭,一時沒想到該說什麽,這時候,始終安靜的北秋色忽然出聲,神情堅定道,“娘親,我想帶晚晚出來。”
皎悄失笑,捏了捏他的臉,“傻兒子,你攻略人家三回都沒成功,還不死心呢?”
北秋色被她捏着臉,說話有些含糊,眼神卻很認真,“窩黑飯噠。”
皎悄收了手,睨了眼透明小球,“小東西,把他三次任務的好感度報一遍。”
系統乖乖報數:【22,26,32。】
“沒一次超過三十五的,”皎悄扶額,“我的兒,聽話,換個簡單的世界去玩玩。”
北秋色卻執拗的說:“但是娘親,每次的數字都比之前大,一直在漲。”
“我在進步,讓我試試好不好?娘親。”
“你小時候不是挺黏你爹爹的嗎?”皎悄推了推大型犬一般抱着她胳膊的兒子,“年歲漸長越發黏我是什麽意思?這事你不找你爹爹,跟我說有什麽用?”
北秋色抱着她胳膊賣乖:“娘親,你幫幫我吧,我真的很喜歡晚晚。”
他才不是傻的呢,看似有職權的人是爹爹,實際上娘親才是站在空間站食物鏈頂端的人。
兒子身高快一米九,攏大個團子,推也推不開。皎悄嘴上說丢人,眼裏笑意卻掩不住。
她揉了把北秋色的腦袋,擡眼看向南綏,“怎麽說,阿綏,讓他再進去試幾次?”
南綏也有些犯難,兒子眼巴巴瞅着,他問了個關鍵,“悄悄,你以為幾次機會足夠?”
皎悄:“……”
她還真不确定幾次才能夠。
思考幾許,按照這個進度,“先給兒子批個一千次吧。”
畢竟兒媳婦循環一千回,按理也不能厚此薄彼。
【……啊?主神大人知道後,會不會怪你啊宿主?】
赤鞭系腰,藍裙如碧,風眸攝過一絲寒芒,她抱臂嘁了聲,“那讓它來找我,我沒跟它算賬都是好的。”
小球在半空骨碌碌轉個圈,飛向南綏,左右晃晃,【神使大人你也這麽想嗎?】
淺藍的眸漾出幾絲漣漪,南綏伸手撫了撫小球,嗓音溫和,“612,好好跟着小北,接下來就要靠你了。”
以為再也不能見到随暮晚,沒想到爹娘兩三句話定下來,北秋色開心的嘴都合不攏,連連傻笑,“謝謝爹爹,謝謝娘親,我一定會努力完成任務的!”
“你要真努力做任務倒不行,”皎悄敲了敲他腦袋,“給你時間是為了想辦法讓那小姑娘真心喜歡你,早點帶她出來見我和你爹。”
系統再次弱弱插話:【宿主,還有主線任務和隐藏任務,你怎麽只讓小宿主注意支線任務?】
皎悄撇撇嘴,對它招手,小球“嗖”的掠過來,在她手心裏待住,“小東西,不是我質疑你的能力,實話實說,憑你們倆,那兩個任務哪一條看起來是能完成的樣子?”
為了以表自己的話有可信度,她還轉頭尋求共識,“阿綏,你信他倆能成功嗎?”
面對兒子和系統眼巴巴的期待目光,南綏實在無法昧着良心說能。
但也不能見皎悄故意逗兒子,小孩淚溝淺,惹哭難哄,他眸光寵溺的無奈搖搖頭,揉了把北秋色的腦袋,風馬牛不相及的說道,“聽你娘親的,早些帶那小姑娘出來。”
【我不理解啊宿主,既然你們不信我們能完成主線和支線,為什麽你們相信小宿主可以帶随暮晚出來呢?】
【她可難攻略了。】
皎悄回憶着系統說的話,露出未置可否的笑,“小東西,聰明人到底是敵不過笨蛋的。”
作者有話說:
皎悄不會出場了哈,南綏還有點戲份,劇情需要哈,畢竟小北能追到媳婦兒,老父母出了不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