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錢途黯淡遇綁匪】 (1)
所有事情,都是從遇見向禹侗開始後發生。
第二天,淺淺收到一對珠花。
第三天,她收到一匣子釵環。
第四天,幾塊從江南送來的布料放在她桌上……
她轉動腦筋,她對着水盆裏的倒影冥想,她有這麽大的吸引力?能讓五品官對自己一見鐘情?
她明明不夠大家閨秀,明明言行舉止不符合時代标準,明明就沒身份、沒人脈……為什麽向禹侗會突然對自己一往情深,他是哪根筋需要矯正?
不過那不是淺淺的關注重點,現在她全部心思都在醬和醬油。
她是典型的現代人,需要醬油,走一趟全聯,從低鹽到高鹽,老抽、純釀……有各種品牌可供挑選,她廚藝再好也不會想去釀醬油。
但是在這裏,要食材?對不起,請你自己上山下海努力找。
于是普普通通的醬油成了珍品佳釀。
幾天後林老板送來曲菌,周嬷嬷泡了上百斤黃豆,待黃豆泡好揀掉壞豆後,周嬷嬷把它們分成兩個部分。
一部分蒸熟後,連同炒香、磨成粉的小麥,以及紅曲米、曲菌起加入黃豆中,充分攪拌,用細棉布蓋起來,待它升溫後,打開布揉散,再蓋、再揉散,不斷重複這個動作,直到黃豆不再升溫後蓋上布,靜待三天。
三天後黃豆表面會結上一層草綠色的菌,就可以放進甕裏,加入煮開的溫鹽水攪拌後靜置。
剛開始得每天用木棍翻攪一回,一個月後,三天攪拌一次,兩個月後,每月攪拌,九到十二個月間,就可以釀出又醇又香的醬油。
另一部分的黃豆濾幹後撒上面粉,用布包起來,放在陰暗潮濕的地方,等它長出黃黴後,加入冷鹽水,曬過、放涼、攪拌,半個月就成了可以入菜的黃豆醬,倒入香油,可以存放兩年左右。
今天剛好是制作醬的第三夫,看着周嬷嬷小心翼翼地打開棉被一角,發現黃豆已經長出草綠色黴菌時,笑彎眼角。
周嬷嬷并不漂亮,可是淺淺的、恬然的笑容,溫暖了人心。
這是中國傳統女子的美,沉靜、恬淡、安然,枯燥的光陰沒有磨幹她們靈動的心,她們把所有的心思用來照顧身邊的親人,用廚藝、用女紅、用笑容,像春風似的撫慰受傷的心靈、遠行的游子……
拉開棉被,她像對待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捧起黃豆,翻攪、拍散,随着她的動作,青綠色的孢子在空中散開。
時空仿佛在她身上凝結,那樣地安靜、那樣地柔美。
這是過去忙碌的淺淺不曾領略過的滋味。
“不是想學嗎?過來試試。”周嬷嬷回眸,對她一笑。
淺淺也笑彎眉毛。不知道在光陰催得她老去時,她會不會像周嬷嬷這樣,也美得讓人轉不開眼。
“來了。”淺淺走到她身邊,學着她的動作,抓起結塊的黃豆,輕輕地細細拍開,在她的掌心中,新的生命,新的滋味将漸漸醒釀。
淺淺做得很認真,她的廚藝相當好,但此時此刻,她仿佛第一次窺見廚藝入門,原來飲食不只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是隽刻在人們心底的薪傳文化。
斜斜的陽光照在兩人身上,她們沒有交談,但靜谧的時空,凝結出淡淡的幸福芬芳。
站在月亮門前,楚默淵不自覺地停下腳步,目光落在淺淺身上。
恍惚間,他回到童稚時期,院子裏飄着熟悉的氣味,娘和周嬷嬷彎着身,把篩子裏的黃豆拍散,一顆顆精心侍弄。
發現他下學,娘跑上前,抱起他。
迎面春風拂過,帶起娘的發絲,癢了他嫩白的臉龐。
娘說:“我給了黃豆很多養分,現在它得在甕裏沉潛、醞釀,經歷光陰洗練,才能釀出好滋味。淵兒也一樣,讀書、練武都是養分,你要努力學習,別害怕冒險改變,經過光陰淬煉,淵兒也會為自己釀出美好人生。”
娘有他,人生應該更美、更好的,只是……
他的目光變得冷冽,緊繃的牙關硬了他的下巴,他站直身子,準備離開時淺淺發現他。她笑着朝楚默淵跑去,哈巴狗似的,現在的她也養出幾分奴性,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呗。
她一面跑一面喚,“爺、爺、爺……等等啊。”
楚默淵站在原地等她靠近。
她笑彎兩道月眉,一雙沾着黃黃綠綠菌種的手還搓個不停着。“爺,明天我可不可以出去一趟?”
又出去?她大概是全大燕最自由的奴婢了。他眉頭皺緊,不說好也不答不好。
淺淺不死心,再度笑得花枝亂顫。“爺,我同林老板約好明天去取辣椒苗,辣椒可是好東西呢,我打算帶回來後立馬給爺做剁椒魚頭、麻辣豆腐,保證爺會吮指回味樂無窮。”
她終于嘗到廚藝給自己帶來的方便了,還以為楚默淵連大便都可以吞,但悉心喂養幾天之後,發現只要給他兩口好吃的,他點頭的頻率就會大幅增加。
果然,半刻後,他低聲道:“知道了。”
哈!淺淺輕笑不止。
因為“知道了”等于“同意了”,這會兒她低頭低得心甘情願,和屋檐沒有半毛錢關系。
她必須出門,前幾天她托駱平買回一些中藥材,試着做出幾盒美肌面膜和面霜,明天她打算和胭脂鋪子的老板談談,如果能夠談攏……人是英雄錢是膽,有了銀子做支柱,再軟弱的人都會變得堅韌頑強。
需要這麽高興?楚默淵冷眼瞄去。
淺淺發現主子不高興,忙把笑臉往他跟前湊,問:“爺餓不餓?我做了南棗核桃糕,要不要試試?”
“可以,沖一壺玫瑰茶。”
倒抽氣,她臉上出現糾結與焦慮。“爺……別啊,玫瑰醬還沒有好,得再腌上一個月,您這樣一天喝一點,到時就沒啦。您忍忍,我給您沖蜂蜜水,等開甕後,我給您做玫瑰酥餅,怎樣?”
他沒回答,只是靜靜地看她。
她又幹巴巴笑開,每回尴尬的時候,她的笑聲就跟久咳不止的病人一樣,難聽死了。“要不……我曬了點玫瑰花瓣,用小火和府裏送來的龍井茶烘幹,拿來沖泡也不錯,既有茶香又有花香,試試如何?”她想盡辦法轉移他對玫瑰醬的注意力。
他沒回答,只是冷冷道:“明天,把書房的書全拿出去曬曬。”丢下話,他轉身就走。
意思是……曬書,別出門?
這人講不講道理啊?!
淺淺氣得握拳,朝着空中猛揮,眼看他就要走遠,連忙追上前,一面跑一面喊,“行行行,不就是玫瑰醬嘛,爺喜歡,我立刻弄,玫瑰茶配南棗核桃膏,再合适不過,要不,再給爺烙兩張蔥油餅,院裏的小蔥長得可好啦……”
周嬷嬷看着兩人遠去背影,忍不住笑了。
淺淺承認自己很生氣,所以昨晚做糖醋魚、糖醋排骨、糖醋裏肌、冰糖肘子。
她很惡毒地想讓他三十歲就得糖尿病,三十五歲中風,然後全身動彈不得,推他出去_太陽時再溜回來,把他的銀票偷偷納為己有,心情不好,就拿木桶蓋在他頭上,拿球棒猛K……
她想了很多欺負他的好點子,可三十歲是很久以後的事,而昨晚的楚默淵非常愉快地吃完滿滿一桌都是糖的菜,飯後又要了一杯讓她心髒滴血的玫瑰茶。
她咬牙說:“爺這長相,不太像喜歡吃糖的。”
他問:“不然爺的長相,像喜歡吃什麽的?”
“涼拌苦瓜、清炖苦瓜、炒芥菜、苦薔面、蓮心茶。”一口氣說完,她皮笑肉不笑問:“爺要不要試試,吃苦就是吃補,對身子可好着呢。”
聽完,他不怒反笑。“有道理,你做吧。”
他居然應了?淺淺還在震驚與不解當中時,他又補上一句——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你不必費心弄麻婆豆腐、剁椒魚頭了。”
言下之意是……辣椒苗就留在林老板家裏吧!
翻臉像翻書不稀奇,但可以在眨眼間翻得完美、翻得極致,就不是普通人能完成的。
淺淺完成了,她瞬間換上笑容可掏,連連揮手道:“說笑的,只是增加主仆之間的愉快氣氛,爺別上心,千萬別上心。”
“只是說笑?爺當真了呢。”
“當然是說笑,我旁的不會,最會說笑了。”
輕哼一聲,他道:“說一個來聽聽。”
臨時起意,她說得出來嗎?但……事關能否出府,想不出來也得硬擠,于是鬼使神差地,幹話王又出現在她的腦海裏。“爺,我又想改名字了耶。”
“改什麽名字?”繼梅雨珊之後,現在嫌棄餘淺淺了?
“改成‘愛你一輩子’。”撩人的話出口,她笑得花枝亂顫。
不過,他似乎悄悄升級了,雖然耳垂發紅,眼睛卻依然盯着她看。
他的害羞,害羞得很含蓄,而她回望他,仍然覺得含蓄害羞的他很可愛、很親切,很……讨喜……
“這是笑話還是流氓話?”楚默淵壓着嗓子問。
“這話流氓?拜托,你沒見識過真正的流氓吧。”
“來一個真正的流氓。”
吭?他的心髒變大顆了?不過,應觀衆要求,她湊近他,笑問:“爺猜猜,十二生肖中,我屬什麽?”
他屬龍,她屬……“老鼠?”
“錯,我屬于你。”
話撂下,升級版的他紅了臉,望着他不敢直視自己的雙眼,哈、哈、哈……她得意非凡,樂得引吭高歌。
“我們一起學貓叫,一起喵喵喵喵喵,在你面前撒個嬌,唉喲喵喵喵喵喵,我的心髒怦怦跳,迷戀上你的壞笑,你不說愛我我就喵喵喵……”
不只唱,連動作都比上了,她在他身上撒嬌,聽着他的心髒怦怦跳,她的壞笑啊非要讓他給迷戀上。
楚默淵嘆氣,她果然……異常的流氓,怎麽這樣的流氓,就讓他給攤上了?
他的無奈導致了她的喜悅,這是場角力,她贏一點點,主子爺就退後一點點、妥協一點點,然後她的人權就争取到一點點。
她想,也許東一點點、西一點點,久而久之,就彙聚成一大點。
只不過,她的快樂在第二天出門前,徹底結束。
看着站在門前的楚默淵,她一雙大眼填滿疑惑。“爺這姿态……莫非您要說話不算話,不讓我出門?”
不行,她已經犧牲兩盞玫瑰茶,好話說盡,連自己都不曉得的溫柔全數用上,怎能徒勞無功?
“你說呢?”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身為君子,爺不能食言而肥。”
“爺從沒說自己是君子。”
“身為将軍更不能食言,只聽過軍令如山,沒聽過軍令如水的,不能改來改去。”
話也能這樣說?楚默淵的沉穩冷靜幾乎被流氓婢女給破壞殆盡。瞪她一眼,他轉身走出門。
咦?不攔了?快樂重返,淺淺小跳步,跟着他的背影離開将軍府,她跟着他的腳步走上大街,然後在東大街時,他向右,她向左,趁着他不注意,她飛快往胭脂鋪跑去。
“小姑娘來了。”掌櫃看見她,立刻迎上前。
“請問老板貴姓?”淺淺清脆響亮的聲音,讓人聽着就心情好。
“我姓趙。”
“趙老板好,我姓餘,叫餘淺淺。這是我做的幾盒雪肌精,您瞧瞧喜不喜歡?”淺淺打開小米幫她縫的包包,從裏頭把瓶瓶罐罐拿出來。
趙老板打開,一股香氣襲來,他挖一點塗在手臂上。
淺淺解釋。“遼州和京城氣候不同,皮膚更容易幹燥,聽說最近京城官戶紛紛遷到遼州,她們帶來的白玉霜肯定不好用,如果老板能盡快把雪肌精做出來,肯定能賣到好價錢。
“我在裏頭加了好幾味中藥,有美白護膚的效果,當然,雪肌精不能立刻看到效果,如果要馬上看到成效的話,得用這個,這叫做面膜,趙老板要不要找個人,我可以試給您看看。”
她大力推銷,趙老板做了二十幾年生意,能沒有半分眼色,這東西一看就比京城裏以白玉霜起家的“白玉齋”更好,這麽好的東西,怎麽能錯過?
他喚來妻子,讓她當場敷上,一刻鐘後洗淨,臉上果然嫩白不少。
“趙大嫂,如果您天天敷臉的話,不出一個月,我保證您回變成趙大姊。”
看到老婆臉上呈現的效果,銀票已經在趙老板腦袋裏飛過好幾圈,他忙問:“不知淺淺姑娘想怎麽合作?”
“老實說,我沒有本錢,也不會賣東西,頂多懂幾個方子。與其合作,不如我把方子賣給趙老板吧,如果趙老板有能耐,這單生意不只能在遼州做,也可賣回京城,與白玉齋一較高下。若是能搭到人脈,成為供奉,當上皇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她竭盡全力給趙老板畫大餅,使得趙老板心心癢、腦子更癢,深吸氣,他決定拼了!
“行,姑娘的方子打算賣多少錢?”
“趙老板開價吧。”
“兩個方子五百兩,如何?”
她不懂這是不是行情價,但身為奸詐的二十一世紀人民,演演戲、裝裝莫測高深,這種小事還是會的。
她把東西收拾起來,微笑道:“買賣不成仁義在,往後小女子的胭脂鋪開張後,趙老板有空過來坐坐,我一定給您上最好的茶。”
“姑娘、別……有話好說,要不……姑娘開價吧。”
“至少得三千兩,要不不劃算。”
趙老板面露為難,回答:“不是我不肯,實在是我和你一樣,初到遼州,買屋買房、新鋪子開張,哪有餘錢?一千五百兩吧,再多的我也拿不出來。”
“大家各退”步,兩張方子兩千兩,您先給我一千兩,三個月後,等生意做起來,再給我一千兩,趙老板覺得如何?”
見她願意退讓,趙老板松口氣,點頭如搗蒜。“就這樣辦,我們立契約吧。”
“立契約就是走個過場,實話說,我也不怕老板昧下一千兩,我手中還有好幾個方子呢,倘若合作愉快,日後定會再找趙老板,若是不行,也就吃虧這麽一回,就當花錢買經驗。”
“不會不會,我怎能讓姑娘吃虧,今天的方子咱們先立下契約,往後姑娘再有好東西,千萬別忘記我。”
“一定!”
接着,兩人愉快地簽下契約,接着,她愉快地一張一張數着銀票,接着,她的愉快蒸發……
轉頭,某位大胡子将軍從身後抽走她的銀票,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盯着她瞧,她很難過、很傷心,因為想起他的規則——奴婢無權擁有私産,奴婢所有物全歸主子。
最後,想哭的欲望泛濫……
楚默淵胸口起伏不定,目光像火山爆發前夕。
不是要到林老板那邊拿辣椒苗?怎地一轉身人就消失?
一路追蹤,跟到此地,他行事光明磊落,卻為了流氓婢女,偷偷在人家店門口張望。
不錯,很厲害,他搶走她的錢,她還能想辦法生銀子,這麽積極的目的是啥?想回京城,想和四皇子再續前緣?要不要告訴她,皇上已經下旨,賜婚冉莘和四皇子,好讓她死了這條心?
那是今早收到的信,信裏提到四皇子的婚事,也提到耶律信安已死。
後面那件讓他再不必擔心北遼餘孽翻雲覆雨,接下來,他只要按部就班将遼州建設起來就行。
前面那件,讓他覺得餘淺淺很可憐,婚事不成、發配邊關,四皇子對她的安排,絕對算不上好。
他同情她,卻說不出同情的話,只能撥出時間陪她出門,沒想到一個不注意,她溜得不見人影。
對上她的眼睛,紅絲逐漸散開,黑白分明的眼瞳對他做出無言的控訴。
都說一回生、二回熟,但第二次當強盜,他還是有罪惡感……別開頭,一不作二不休,他連契約一起收進懷裏,對趙老板說:“三個月後,把銀票送到将軍府。”
楚将軍欸,目前遼州最大號的人物,趙老板敢說不?他同情地看淺淺一眼,回答:“是,楚将軍。”
“走了。”楚默淵丢下話,轉身往外。
淺淺沒有力氣移動,垂着頭,心酸席卷。
再多的努力都沒用嗎?她永遠無法改變現況,永遠無法擺脫身份,她再有本事,也只能做小伏低,當一輩子的賤民?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難過,死死咬住唇,她用力憋住眼淚。
楚默淵走出鋪門三、五步,發現淺淺沒跟上來,回身發現她還坐在鋪子裏。
嘆氣,他往回走,一把拉起她,她的手很柔、很軟,不像做粗活的。
感受着掌間的軟嫩,明明是觸覺不是味覺,明明舌尖沒有擺進糖塊,他卻硬是嘗到甜味,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聯結,心跟着她的掌心肉變得柔軟。
但是被他一碰,淺淺再也憋不住,眼淚答答順着臉頰往下落,她沒有哭得驚天動地,但肩膀一抽一抽的,更教人憐惜。
楚默淵不懂得安慰人,只能拉着她離開。
淺淺沒甩開他,她乖乖地跟着他的腳步前行,但頭始終低垂,眠淚始終墜跌個不停,因為再明白不過,她向往的人身自由,離她越來越遠。
如果她耍脾氣,如果她大吵大鬧,如果她咬他吼他踹他……真的,他心裏會好過一點。但她啥話都沒說,光是默默垂淚,這讓他非常非常難受。
走三步,回頭一望,再走三步,再回頭一望,她的肩膀抖得越兇,她的頭垂得越低,她哭到不能自已……于是,他的心被搗成爛泥。
不知道怎麽辦了,他想起她好吃,楚默淵牽着她進“有朋自遠方來”。
主子爺帶着哭泣的小女子?哇,好大的想像空間……莫不是爺一個沖動,把人家煮成熟飯?會不會珠胎暗結,爺這才手足無措?
袁立融心髒亂跳一通,呆立三秒鐘後,連忙反應過來,開了間廂房,把兩人送進去。
兩人坐定,看着哭個不停的淺淺,楚默淵無奈問:“你還要哭多久?”
“當奴婢的不能蓄私産,連哭也不行嗎?”她哽咽得厲害,竟打起嗝來。
“有這麽嚴重嗎?”他很無奈,粗粗的掌心輕拍她的背,幫她順氣。
“嗝,你拿的……嗝,不只是銀票,嗝,你拿走的是我、嗝、我的未來與希望。”
“一個女人要什麽希望好好找個男人嫁了才重要。”
“錯,如果我成功、嗝,吃青菜叫做、嗝、叫做養生,如果我失敗,吃青、嗝、吃青菜叫做寒酸,我要成功,嗝,我要成就,要當、嗝、人上人。”
當人上人?要不要叫皇後讓位,把鳳椅送她坐坐?說什麽蠢話!“夠了,別哭了。”向來,他痛恨女人的眼淚,他認為女人的淚水是演技,是為達某種目的使出的手段,分明心思奸惡,卻要扮弱裝可憐,他瞧不起!
可……他也清楚,淺淺不是,她是真被自己逼到走投無路了。
“你把銀票、嗝、還給我,我就、嗝、就不哭。”
談起條件了?幸好罪惡感還不至于讓他失去理智,沉默片刻後,楚默淵蹙眉道:“銀票可以給你,但收下銀票,你再也不能出将軍府一步。”
淺淺猛然擡頭,意思是自由和財富,只能選一個?
沒有自由,銀票能做啥用?但有自由沒銀子,也是寸步難行啊,他非要把猛龍困在淺灘中?“沒有、嗝、別的選項嗎?”
“比方?”他倒一杯水放在她面前。
她一口氣用力喝掉,不打嗝了?吸吸鼻涕,她說:“你可以去外面看看有沒有人嗎?”
“然後?”
“沒有人的話,你直接拿把刀子把我砍了吧。”意思是,她了無生趣。
嘴角在大胡子底下勾起,他回答:“我想砍人的話,不必在乎會不會被看見。”
淺淺頭又垂低,胸口更緊,胃疼……她不說話了,也不哭,因為眼淚得對在乎自己的人用才有意義。
她不哭,他便也不說話,耐心等待她心情好轉。
不久,袁立融領着小二送上一桌子菜,眼看屋內氣氛稍微和緩,他笑道:“爺,試試這口味,是新聘的廚子做的,比之前那個好許多。”
最近住店的,有一部分來自京城,暫居客棧,是為了找房買房,那些貴人的舌頭很難伺候。
楚默淵為她布好飯菜,緩聲道:“餓了吧,吃過飯,我帶你到處逛逛,不是要買辣椒苗嗎?看到其他喜歡的,一并給你買下。”
袁立融眼睛再度暴瞠,爺說話這麽溫柔?要不要找個大夫來瞧瞧?
淺淺看着菜肴,胃口盡失,心痛太甚,就算滿漢全席在眼前她也下不了箸。
“不想吃就回去吧。”楚默淵道。
意思是,不吃連街都沒得逛?他真的很擅長威脅她。
拿起筷子,夾了塊魚放進嘴裏,咬兩口,她的臉頰瞬間僵硬,強忍嘔吐欲望,她連忙倒茶,把魚沖進食道,可是這茶……她打開茶壺,看看、聞聞……天吶天吶天吶……客人怎麽肯為這種東西付錢?
淺淺一句話都沒說,但嫌棄的表情已經說明一切。
唉,又迎來一個嘴刁的?袁立融很無奈,不是他不找廚子,只是以這裏的标準而言,真的已經不差了。
“別介意,她的廚藝很好。”楚默淵回答他的無奈。
廚藝很好?那麽……“爺可不可以請姑娘指點一下廚子?”
楚默淵沒開口。
她冷冷看袁立融一眼,回答:“沒空。”
“姑娘是爺的人,身為奴婢……”
又來!非要提醒她是永世賤民嗎?
“沒有規劃的生命叫拼圖,有規劃的生命叫藍圖,沒目标的人生叫做流浪,有目标的人生叫航行。蜜蜂忙碌一生,是世界所有食物最重要的推手,蚊子也終生忙碌,卻被人們視為病媒害蟲,所以忙不忙不重要,重要的是忙什麽。”
這一大串的……太難了,就是他那顆被當作軍師的聰明腦袋也接不上來,袁立融陪着笑臉問:“不知道姑娘此話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忙碌的目的是什麽?我不想窮忙。不想越忙越窮,忙得毫無未來、毫無目的。so……”
連英文都飙出口,這代表什麽?代表死豬不怕開水燙,豁出去是死,不豁出去也活不好,那就……人海吶、茫茫啊,随波逐流、浮浮沉沉……
對,反正她已經走過最陡的山路,看過最壯麗的日出,喝過最烈的酒,泡過最高傲的男人,這輩子不枉啦!
楚默淵翻白眼,說一大串、不就是要錢?可惜,別的好說,銀子?甭想!
見袁立融不懂,楚默淵不接話,淺淺嘆氣,攤開手道。“so,你繼續用豬食去糊弄客人吧。”
好啦,這會兒袁立融明白了,主子不妥協,談判破局。
楚默淵一語不發,把飯扒進嘴裏,至于心裏在想什麽,臉上看不出。
袁立融看看他、瞧瞧淺淺,聲肩輕喟,看來兩人之間問題很大……
楚默淵吃飽,推開椅子說:“回吧。”
淺淺撇嘴,随便啊,反正跑不贏、打不贏,反正沒有戶帖路引,反正虎落平陽,自甘為狗或被逼當狗,都沒差的啦。
楚默淵走在前頭,知道淺淺非常生氣,上次的五千兩讓她狠狠病上十幾天,這一千兩銀票,肯定得讓她鬧上一陣,女人,再麻煩不過的動物。
走着走着,路邊有個賣簪子的攤販,她停下來挑挑揀揀,楚默淵往回走到她身邊,準備掏銀子付錢,她卻突然丢下簪子離開。
走着走着,她走進布莊,選了兩塊布,楚默淵上前付賬,她一句“不要了”,轉身往外走。
她在耍脾氣,他明白,難得地,他極有耐心,臉上不見半點不耐煩。
就這樣,她連續做着同樣的事。
淺淺知道自己很幼稚,也知道這種幼稚于事無補,但她管不住滿肚子委屈。
再次停下腳步,這回楚默淵學乖,沒有傻到上前讨好,靜靜地站在街角,等待她鬧完脾氣。
這時兩個男人走近攤子,猝不及防間,當中一人攔腰抱起淺淺,轉身就跑。
楚默淵發現不對,快步上前,留下的那個手往懷裏一掏,下一瞬,白色粉末向前灑去。也算是老天爺幫忙,風揚起,粉塵沒飄向楚默淵,卻反讓他自己受害,他撒的不是毒,而是石灰,石灰入眼,刨心的灼熱疼痛令男子呻吟不已。
楚默淵封住他的穴道,掏出銀錠丢給小販,說:“把人送去将軍府。”
“是。”身強體壯的小販匆匆向旁邊的攤主囑咐兩句,就把人給提起。
同時,楚默淵已去追趕抓走淺淺的男子。
身上多一個人,本就行動不便,淺淺也不是吃素的,雖然被人頭下腳上挂在肩膀,她也沒放棄掙紮。
跑過兩條街道,剌客跑到馬匹身側,直接把淺淺甩上馬背,這時楚默淵追上來了,眼看逃不掉,他舉刀朝淺淺後背剌去!
楚默淵哪能讓他得逞?一柄匕首丢去,剌客的刀歪了,楚默淵趁隙上前,舉拳就打,兩人有來有往,鬥得旗鼓相當。
這時候,聰明的女人應該怎麽做?當然是哪裏安全往哪裏躲,她悄悄滑下馬背,悄悄趁着男人打得天昏地暗時,二話不說,逃!
是,她依舊沒有戶帖路引,依舊沒錢寸步難行,但有機會逃跑,至少可以不必當奴婢,到時找個山坳躲着,以采藥草為生,等攢夠銀子再來官商勾結,也不是不可以。
腦袋飛快轉動,雙腳像安了風火輪,投奔自由的女人看也不看身後男人一眼,用盡洪荒之力逃跑,因為心裏很清楚,成敗全看今朝。
她跑過三條街,然後出了城門……
并沒有啊!因為她竟然在這麽重要的時刻迷路了,天要亡她嗎?不是說天助自助者?她都努力到這個地步,老天爺好歹應個聲吧,舉目四望,她站在十字路口,吐一口濁氣,使出最後一招——
點點豆豆點點豆……她用最原始的方法選擇方向。
擇定方向,握緊拳頭,對自己喊一聲“加油”,然後她繼續跑,跑了五分鐘?十分鐘?
或者更久,不知道,反正在确定這是傻招之後,她找到一家商鋪,問明出城的方向。
這個法子科學多了吧,于是她照着老板指示的方向跑。
她知道璃原城很大,但沒想到都快跑到虛脫了,城門依然在雲深不知處。
她不行了……扶着牆緩行,她逼迫自己用意志力前行,喃喃自語,“不能功虧一篑,不能就此放棄,再拼一下就到了……”
“還不累?”
循着聲音擡頭,失望在她頭頂凝結出積雨雲……因為,楚默淵正閑閑地倚在牆邊,用滿是譏嘲的眼光望着她。
“你跑不掉的,這座城是我建的,我安排不少哨兵。”他吩咐一聲,就算是老鼠都能在最快的時間內被找出來。
淺淺不語,她認輸。
“來抓你的人是誰?知道嗎?”
“不知道。”
“想想,你有沒有得罪過誰?”
“有啊,楚大将軍。”
“別開玩笑,那兩人的身手,不像普通人販子。”
“爺以為我還有力氣開玩笑?”她剩下的力氣,連自我了斷都不能。
“好了,先回府再說。”
林老板把辣椒種上了,周嬷嬷的醬油做得很順利。
這幾天為了讨好淺淺,小米、大牛得到允許,經常拿銀子往外頭尋找新鮮食材。
但楚默淵料對了,五千兩病十幾天,一千兩,就算不病,也得悶上數日。
她沒有動力工作,連給弄好吃的都懶惰,小米成天在她身邊陪着說話,但小小的孩童見識不多,翻來覆去也就那幾句,因此她最常做的事是把自己悶在棉被裏睡覺。
小米規規矩矩地站在楚默淵桌前。
“還是不吃飯?”他問。
“吃了,奴婢的手藝比不得淺淺姊,不過姊姊賞光,吃了一點。”
“她心情很差?”
“是,連林老板送來的辣椒都讨不了姊姊歡心,和前幾天差很多,那時姊姊忙得很樂,成天搗鼓藥材,還說要是發財,要帶我和大牛出去花天酒地一番。”
沒有人曉得,那天出去之後發生什麽事,怎麽一回來淺淺就變得判若兩人。
“下去吧。”楚默淵揮揮手。
四、五天沒見到女流氓,短短幾天,習慣粗食的他嘴被養刁,雖然不至于食不下咽,卻經常想起她做的菜,而和她有關的甜味始終在味蕾中徘徊。
她打算一直這樣下去?
駱平敲兩下門,進屋,把一疊東西放在案頭上,楚默淵取出最上頭的。
那是張拜帖,來自向禹侗,給的不是他而是淺淺,想見奴婢,竟用上拜帖,他是禮數太周到還是對淺淺特別?
他不明白向禹侗對淺淺的态度,那是……一見鐘情?
向禹侗性格冷靜,善于審時度勢、分析利弊,對于仕途,他積極進取,能用得上的關系,無一放過。
這樣的男人,當然會娶個能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妻子,何況以他的家世,絕不可能娶淺淺為妻,李茜的态度很清楚,想必向、李兩家有意聯姻,所以,他打算納淺淺為妾?
如果只是妾室,他也未免太上心了。
“爺,莊子已經蓋好,袁總管派人把房契、地契送來。”駱平将契書送上。
“派人告訴周嬷嬷,整理整理,這兩天就到莊子上去住。”
莊子建在山裏,裏頭有溫泉,對周嬷嬷的老寒腿有益。
周嬷嬷的腿疾是因他而落下,那年冬天,連日大雪,冰天雪地的夜裏,他被誣賴推庶弟墜湖,庶弟沒熬過來死了,而他被罰跪祠堂。
周嬷嬷在積雪近尺的院子裏跪五個時辰,才求得父親回心轉意,把他從祠堂裏放出來。那回他大病一場,周嬷嬷不顧自己的腿,徹夜照顧。
父親有四個兒子,他與四弟沒了母親,就算死去也不會有人傷心,然後章氏所出的老二、老三就成為父親唯一一的親子,侯府的一切都将是他們的。
一箭雙雕,章氏用的從來都是高招。
“爺,府裏伺候的人不多,是不是該再添點人手?”駱平問。
“等有餘裕再說吧。”
新城還在蓋,到處要用錢,他連淺淺的錢都用上了,而将軍府裏……無妨,他對生活不講究。
“這兩天有不少官員求見,不知将軍打算什麽時候和他們見面?”
“再等等。”楚默淵在等京裏的一道聖旨,讓他統整遼州吏治,要不,一個在馬背上争功名的,哪能與文官抗衡,他們可是善于用口水治國的。
“袁總管派人過來,問爺幾時有空。”
袁立融有事?“知道了,我下午過去。還有其他事?”
“沒有。”駱平退出書房。
楚默淵再看一眼向禹侗的拜帖,手指在桌面輕敲兩下,丢進字紙簍中。
淺淺正百般無聊地趴在桌上,沒讀書、沒寫字,光是趴着,一管毛筆在指間轉得挺流利。
楚默淵進屋,拉開椅子,在她面坐下。“你打算鬧多久脾氣?”
“我沒鬧脾氣呀。”聲音軟軟的,回答敷衍。
“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婢女?”
“知道啊。”
“既然知道,為什麽不到書房伺候?”
“哦。”說着,她乖乖站起來,問:“爺要奴婢做什麽?”
看她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算了……“想不想出去走走?”
“不想。”
“你要的東西林老板送來了。”
“哦。”
她其實沒有反抗,她其實表現得很合作,她乖巧到很像個奴婢,可這個樣子的淺淺,看得他……心裏不知道卡了什麽,煩躁得很。
“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要什麽爺都給嗎?
“對,除了錢和自由之外。”
這不是說屁話?!不過她還是為了表達對主子的重視,認真想了半晌,回答:“那就不必了,多謝爺費心。”說完,趴回桌面,繼續她的百般無聊。
此路不通,楚默淵另尋話題。“我審過意圖綁走你的人。”
“我知道主使者是誰啊。”
她知道?
“誰?”
“向禹恫的小表妹吧,人家對他的愛意如滔滔江水,他卻腦漿迸裂、腦神經斷線,看上我這個可憐可悲的小婢女,小表妹大概想把我綁走,羞辱一番,讓我知難?”
其實,她很适合用銀票羞辱的,如果對方願意的話,她很樂意接受。
“猜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