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去吧。”

溫檸表情平靜, 眼裏沒有絲毫波瀾,顧遲溪看着她欲言又止,抓過她的手, 攏在手心裏握了握。

想說一句不用擔心, 或是其他安撫的話, 但她沒有立場,說出來也許會被當成自作多情。她想了想,只能把湧到嘴邊的話換成一句:“我盡快回來。”

溫檸卻以為她要趕, 連忙搖頭,懂事道:“不用,你忙你的,我一個人玩兒也行。”

“……”

顧遲溪低下眼, 幾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嘴角,像是自嘲的笑,她大拇指緩緩揉着溫檸的手心, 生出一股熱意, 許久才點頭,應了聲好。

她轉身沿着原路離開。

掌心裏的熱意消失,溫檸垂下手, 凝神望着那人遠去的背影,喉嚨忽然有點堵。

她們不能一起看日出了。

“檸崽——”何瑜在隊伍裏喊她。

溫檸回過神, 斂了目光,邁着小步伐走過去,側着身子擠到了何瑜前面。

“她走了?”何瑜明知故問。

“嗯。”

溫檸低着臉, 語氣沉悶。

見她怏怏, 何瑜心裏很不是滋味, 攬住她肩膀拍了拍, 說:“沒事,有我。”

“你員工呢?”

“他們漂流去了,今天分開玩。”

隊伍輪到她們,溫檸拿出身份證,舉着手機正要掃.碼,何瑜一把搶過證件,擋在她前面,“我來。”

“……”

買了票,兩人排隊上纜車。

山上起了霧,遠遠望去白茫茫一片,對面山頭的明決寺在霧氣中若隐若現。

溫檸呆滞地望着寺廟。

十年前,她和顧遲溪在明決寺各上了一炷香,她許願這輩子永遠都和姐姐在一起,覺得不夠,又許了一個附加願望:姐姐也喜歡她。

一個願望一炷香,她許了兩個願,卻只有一炷香。後來她常常想,一定是自己太貪心了,神明在懲罰她。

可她是不信神的。

她不知道顧遲溪當時許了什麽願,問過,顧遲溪只笑着說願望講出來就不會靈驗,便一直沒告訴她。

在那個冒着粉色泡泡的年紀,她不止一次猜想,姐姐會不會也許願永遠和她在一起呢?雖然想過很多次,但她從未敢挑明,只盼着自己快點長大,擺脫掉妹妹的身份。

再後來,長大了,說出口,人卻被她吓跑了。

對吧?

是被她吓跑的吧?溫檸這麽想。

“檸崽,到了。”

何瑜的聲音拉回了她的思緒,纜車已經到站,工作人員過來打開門,溫檸回過神,下意識牽住面前遞來的一只手,走出纜車。

明決寺近在眼前。

赤紅的牆壁,斜頂飛檐,氣勢肅穆莊重,空氣裏浮動着香油味。游客不算多,少數來上香的有提前預約,可以直接進去,大多數人只在外圍參觀。

溫檸突然失了興趣。

“檸崽,你有預約嗎?”何瑜握緊她的手。

“……沒有。”她扯謊,“你有麽?要進去燒香?”

何瑜看向兩人牽着的手,眼底閃過一絲掙紮,搖了搖頭,“不,就在外面看看。”

溫檸順着她目光望去,終于覺出了別扭,手動了動,試圖掙脫,何瑜卻加重了力道,攥得更緊,“這附近好像有個許願池,我們去扔硬幣玩。”

拉着她就走。

兩人繞着寺廟周圍轉了一圈。

何瑜今天是有預約的,聽說明決寺燒香許願很靈,想來試試,但溫檸沒有預約進不去,她不想把她扔在外面哪怕一分鐘。

回去有兩條路,可以爬山,也可以坐纜車,溫檸這會兒興致不高,選了纜車。

被何瑜牽着的手太緊實,已經冒汗了,手心濕濕滑滑的,不舒服,但是何瑜不松開,生怕她孤零零一人走丢的樣子,她不好強行抽出來。

終于,下了纜車,外面風有點涼,山間霧氣帶着寒意,何瑜見她穿得薄,松了手,脫掉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

“小瑜?我不冷——”溫檸欲躲開。

何瑜按住她,皺眉道:“我不要你覺得,我要我覺得。”

“……”

溫檸沒再拒絕,以為終于可以不牽手了,誰知何瑜又抓起她另一只手,牢牢捂在手心裏,“晚上我們去露營地紮帳篷,明天看日出,剛好我帶了兩個睡袋,咱們一人一個。”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溫檸,深邃的眉眼流露出喜色。

“不了吧,”溫檸有些不忍拒絕,但心裏沉甸甸的實在沒有興致,“我住在山頂那個酒店,房間外面的露臺也可以看。”說完又補了一句:“花了錢的,不能浪費。”

何瑜一愣,臉色微變了變,“标間還是大床房?”

“标間啊。”

“哦……”

溫檸看着何瑜怪異的神情,那種微妙的感覺又冒了出來,但是卻說不清楚。她想到房間裏空出來的床,說:“要不,小瑜,你跟我住山頂?反正也空一張床……”

最後一句,她聲音不由自主低下來。

何瑜眼睛一亮:“好啊。”

她給員工包了山腳下的酒店,離周邊景點都近,自己單獨一間。兩人商議過後,決定再坐一段纜車下山,溫檸陪何瑜拿行李。

快到山腳時,何瑜突然接到了邱亦然的電話。

“小瑜,我到明決山景區了,你在哪裏啊?”小甜嗓膩得人發齁,說出的話讓何瑜傻了眼。

“你怎麽跑過來了?”

“出去玩不帶我,還不準我自己來嘛?不過我沒訂到酒店,唉,沒地方住。”

“……”

真是祖宗。

何瑜頭疼地揉了揉眉心,進退兩難。

她準備這幾天陪着溫檸,難得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卻沒想到半路殺出一個邱祖宗,打破了她的計劃,二人世界泡湯。

挂掉電話,纜車剛好到站,何瑜牽着溫檸出去,為難地看着她:“檸崽,我有個朋友過來了,她沒訂到酒店,我現在要去接她,你——”

刻意隐去了名字。

她暫時不想讓溫檸知道自己與邱亦然有接觸。

畢竟,目的不純。

“沒事,那我再上去,有點累了,回酒店泡溫泉。”溫檸善解人意道,笑了笑,心裏莫名有種松一口氣的感覺。

一個人呆着也挺好的。

何瑜心有不甘,擡頭替她将碎發撩到耳後,“有事給我打電話。”

“嗯嗯。”

兩人在纜車站分別。

溫檸看着何瑜一步三回頭的背影,忽又想起了顧遲溪,她回頭看她的時候,眼睛裏好像有東西,但是腳步沒停——完完全全複刻七年前,似乎有隐情而離開,卻走得堅決。

她打了電話,走向不遠處的停機坪,坐上了直升機。

傍晚,天色漸沉。

山上的霧氣還未散,周圍雲海缭繞,涼陰陰的,郁郁蔥蔥的植被在暮色中愈顯得森冷。

溫檸獨自一人坐在窗邊,漫不經心地吃着酒店送來的晚餐,房間裏空蕩蕩的,顧遲溪帶來的行李已經拿走了,好像從未來過一樣。

微信忽然彈出消息。

顧遲溪:[吃飯了嗎?]

溫檸一愣,放下筷子打字:[在吃]

她拍了一張食物照片發過去。

溫檸:[你呢]

顧遲溪:[嗯。]

“嗯”是什麽意思?吃了?在吃?還是僅僅表示知道了?

溫檸猜不透,指尖懸在鍵盤上,猶猶豫豫打出一句“你那邊怎麽樣”,一想,又删掉,改成“事情處理得怎麽樣”,仍遲遲沒發出去。

這算不算多管閑事?

若是願意告訴她,早就說了,用不着等到她來問。況且,她即使知道,也做不了什麽,不一定能幫上忙。

思來想去,溫檸打消了念頭,删掉文字。

……

八點,房間裏的私湯溫泉池開始放水,溫檸往水裏撒了些幹花瓣,穿着內.衣褲坐進去。

山間夜裏寒氣重,溫泉水解乏又暖和,霧蒙蒙的蒸汽升上來,不多會兒,溫檸的臉頰被熏得緋紅,瑩潤的皮膚白裏透粉,像盛開的桃花。

她閉着眼,背靠住石壁,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來。

時光交錯如十年前……

“檸檸,過來泡溫泉。”

“不要。”

“為什麽?”

二十歲的顧遲溪僅穿着內.衣,身材凹.凸有致,膚白如雪,柔長的烏發散落在腰後,一雙清冷的眼眸含着溫情。

十七歲的溫檸縮在牆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小臉微紅,雙手卻死死攥着自己的衣服,說什麽都不肯脫。

害羞而敏感的年紀,在喜歡的人面前不太放得開,卻又貪戀那美景,忍不住多看幾眼。

“就是不要。”

“确定不過來?”

“唔,好吧。”

在顧遲溪的“誘惑”下,溫檸披着浴巾下水,把自己身上遮得嚴嚴實實。可是泡着泡着,舒服了,漸漸就忘記害羞和別扭,她情不自禁靠在姐姐身上,軟進姐姐懷裏……

十年後,物是人非。

溫檸緩緩睜開眼,目光空洞,腦海裏卻不斷閃過顧遲溪的臉,那兩次回頭,眼睛裏的東西,未停的腳步。

她想不明白。

如果顧遲溪當年真的被她的表白吓跑,如今又怎麽會回來?難道不應該躲得遠遠的,就像這七年杳無音訊一樣嗎?突然回來,表現出那麽一往情深的樣子,不知道還以為她們曾經愛得有多刻骨銘心。

但那些溫柔和體貼并不像裝出來的。

否則,顧遲溪的演技就太好了。

那又圖什麽呢?在外浪蕩七年,發現還是她這個“妹妹”乖巧聽話,好哄又好騙?或者,是确确實實有難言之隐。這些年她想了很多,為顧遲溪找過很多借口,唯獨不敢想的是,或許不是她單相思,而是互相暗戀。

忽然記起中秋節晚上,顧遲溪說過的“不堪”、“見不得人”,她隐隐約約覺得,這也許與七年前離開的原因有關……

溫檸心亂如麻。

即使清楚了原因,也無法回到從前,她害怕受到第二次傷害。

夜漸深,天空呈現濃重的墨藍色,遠處山巒綿延起伏,與夜色融為一體。

對面山頭的露營地亮起了燈光,冷白的,橘黃的,星星點點,像閃爍的螢火。清幽寂靜之中獨留一片喧嚣,安寧卻不孤獨。

十點,溫檸躺下了。

她睡在靠窗的床上,側頭看向另一張空空如也的床,房間裏伸手不見五指。許久,她拿起手機,打開了微信,給顧遲溪發過去一條消息。

[晚安]

……

翌日淩晨五點,溫檸揉着惺忪的睡眼從床上爬起來,簡單洗漱,扛着單反爬到露臺上,等待太陽出來。

山間的早晨很涼,夾雜着濕意的寒氣直往毛孔裏鑽,溫檸披了一件長袖厚外套,仍有點打哆嗦。露營地的游客起得比她還早,對面山頭人聲嘈雜。

她看了眼手機。

顧遲溪:[晚安。]

三小時前回複的。

那麽晚睡?

溫檸心一緊,不自覺皺起了眉,她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動着,打出字又删掉,反反複複。

算了。

她收起手機,專心等日出。

東邊的天空漸漸吐露出魚肚白,大片薄雲堆積在一起,綿綿密密的灰色與蟹殼青交織融合,像洶湧而來的海浪。視線延伸一些,慢慢暈染成清透的湛藍,再遠眺,山巒起伏的邊界呈現出一抹淡淡的胭脂紅。

溫檸架起了相機,拍下一張。

天空越來越亮。

薄雲漸漸退去灰青色,那一縷胭脂紅被淡金色的光暈包圍,一點一點染出層次感豐富的漸變色,宛如一幅生動的油畫。

一輪紅日從山頭背後緩緩升起,綻開漫天金紅色霞光,驅散了霧氣和寒意。

溫檸站了将近一小時,拍了兩百多張照片,從天邊露白到太陽完全升起。她精心篩選出十張,又從中挑了一張最滿意的,發給顧遲溪。

[日出很美]

[早上好]

那邊沒有回複。

就當做是她們一起看過了吧。

溫檸把相機收起來,進房間,睡了一個回籠覺,再醒來時已經是晌午。

顧遲溪沒有回複她的消息。

她躺在床上刷手機,按順序查看已更新的公號,手指往上滑,一個民航相關的公號映入眼簾,視線裏猛然出現“強jian”字眼。

【環亞航空高管強jian新乘,禽獸不如!!!】

“?”

溫檸一愣,好奇地點進去。

十分鐘後……

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換衣服,收拾行李,打開軟件搜索時間最近的回洛城的機票。

會議室內,空氣稀薄了幾個度。

顧遲溪坐在長桌盡頭,神情陰冷,黑沉的眼眸裏風雨欲來,底下在座的個個屏息凝神,臉色凝重,大氣都不敢出,屋裏靜得連挪腳的聲音都刺耳。

還在假期內,卻臨時加班。

“顧總,雖然輿論暫時控制住了,但是警方那邊……”說話的是市場公關部總監。

顧遲溪冷冷地吐出兩個字:“配合。”

室內再次沉寂。

國慶節前一天晚上,公司的運營副總鄒鳴在外吃飯,點名要一個空乘陪同。客艙部的小領導一見大領導有需求,立馬挑了一個上半年入職還在帶飛期的實習新乘過去。

陪領導吃飯是不為人知的潛規則,但也講究你情我願,飯吃完了,願意接受的留下,不願意接受的可以走。

姑娘起初是願意的。

她跟着鄒鳴去了酒店,到房門口又反悔了,想走,然而已經X蟲上腦的中年男人并不想放過她,于是霸王硬上弓。

一覺醒來,姑娘立刻留證報警。

前天,鄒鳴被拘捕。

随後控訴高管強jian的文帖被投到各個社交平臺……

顧遲溪昨天趕回來,連續開了三個會,去了一趟警局,今天又親自去看望受害者,接着開會——原本她想把這件事交給羅謙處理,但對方在跟進江城基地的項目,分.身乏術,她只能親自來。

鄒鳴一口咬定是姑娘自願,姑娘堅持聲稱是鄒鳴強jian,警方調取了酒店房門外的監控錄像,顯示姑娘的确是掙紮着被鄒鳴拖進了房間。

加上殘留的體.液,幾乎是鐵證如山。

好在輿論暫時控制住了,發出去的曝光文帖被及時清理,微博熱搜一直壓着,傳播範圍不像上次打人事件那樣廣。

她仍是感到頭疼。

……

走出會議室,顧遲溪的腳步有些虛浮。

她一整夜沒睡,今早只喝了一杯牛奶,午餐也沒顧得上吃,現在是傍晚,連軸轉了近三十小時,身體有點吃不消。

乘電梯,上樓,邊走邊給譚佳發消息。

“顧總——”坐在工位上的高秘書擡起了頭,“溫機長在辦公室等您。”

顧遲溪一路走來,只覺得頭重腳輕,聞言微愣,腦海裏閃過溫檸的臉,她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推開門,進去。

辦公室裏光線敞亮,一道人影站在窗前。

“檸……”

顧遲溪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喊出那個親密的稱呼,突然間頭暈目眩,身子猛地往前栽了一下,接着眼前一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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