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公子世無雙(5) (1)

沂國寒冷, 大雪紛紛揚揚,幾乎将天地都化為了一片純白。

天空昏暗,馬車行走的速度慢了些, 夜色快要降臨時他們找到了一處村莊。

雖是冰雪覆蓋, 卻可見房梁屋檐上堆砌的茅草, 家家閉門掩戶,路上并無腳印,只有一些人家在外面傳來馬車聲時悄悄開了一道縫隙, 打量了兩下又重新關上了。

公子樾裹上了鬥篷,在馬車停下時從車上落在了厚實的雪地上叩門:“打擾, 請問有人在嗎?”

門叩三聲, 無人應答。

公子樾踩着雪換了一家,裏面倒是傳出了說話的聲音, 卻不甚友善:“去去去,別敲我家的門,這裏可沒有你們要的東西。”

宗闕吐出了一口白氣道:“這裏對外來的人很防備。”

“雪後難行,若是在雪地裏待一夜, 明天恐怕會被埋在其中。”公子樾呵了呵手道。

雪景确實很美,這樣厚實的雪在霖國境內實在罕見,但是這樣美的東西卻也能要人性命。

公子樾又敲了幾家,言明不會無償居住,可仍然沒有人願意開門。

“別敲了。”一道木門打開了一處縫隙,其中傳來了一道蒼老的聲音, “這裏沒什麽好招待的, 想要找個過夜的地方, 去村口的那間破廟吧。”

他的話說完, 門直接被掩上了。

公子樾行禮道:“多謝老先生。”

宗闕伸手, 公子樾行至馬車前時握住,上了馬車輕輕吐了一口氣:“應該是前面。”

宗闕揮動馬鞭,馬蹄聲踩在雪裏都有一種極悶的感覺,車輪轉動,在村口所謂廢棄的破廟前停了下來。

說是廟,卻也只是一間極小的茅草屋,其中挂滿了廢棄的蜘蛛網,桌案上供奉着一個泥土制成的神像,已看不清五官是誰,廟的半邊已經被雪壓垮,漏了一個極大的孔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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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闕下車打量着此處,從車上取下了掃帚走進了其中,蛛網被随意掃過,他打量被雪壓下的房屋,梁未斷,只是上面的幹草承受不住重量被壓了下來。

“怎麽樣?”公子樾在他走出來時摸着馬的鬃毛詢問道。

“可以修補一下,過夜不成問題。”宗闕從馬車上抽了凳子出來,墊在腳下清掃着屋頂的雪。

“我能做些什麽?”公子樾問道。

“将馬解了牽進廟裏,小心點兒別碰到門。”宗闕将散落的幹草抱了下來,取出繩索一小捆一小捆的紮緊。

“好。”公子樾将車轅撐住,解下了馬繩将馬牽了進去。

小廟雖然破損,卻也能擋風。

兩匹馬拴好,公子樾撩起鬥篷将地上的幹草收拾起來,小心捧到了外面,擡頭看着重新遮蓋的屋頂道:“這些夠嗎?”

“能擋住風。”宗闕接過他捧的幹草蓋在了最上面,用撿到的石頭壓住後跳了下來。

小廟簡單打掃,清理出了一塊幹淨的地面,馬車攔在了門口,碎布拼接的布鋪在了一旁,從車上取下的枯木和木炭堆放在一旁,延續着點燃的火堆。

架在上面的小鍋中的水冒出熱氣的時候,外面的天色徹底黑了下來。

雪越下越大,冷風呼嘯,片片雪花穿過馬車的底部散落了進來,卻在還未觸及火光時直接消散。

小鍋中的雪水沸騰,宗闕舀了一杯遞給了旁邊的人道:“小心燙。”

“多謝。”公子樾捧過,冰冷的手指觸碰到溫度,讓他輕舒了一口氣,渾身都暖和了起來,“這麽大的雪,明早不知道還能不能趕路。”

“雪太大就在這裏停幾天,初雪一般不會下太久。”宗闕将烤熱的餅掰開一半遞了過去。

公子樾接過,送到了唇邊咬下,此處雖然簡陋還有些灰塵,在這樣的雪天卻是個安逸的安身之所。

烤餅加水,在這個雪夜裏足以裹腹,棉被一條鋪在身下,一條蓋在身上,宗闕在睡前用這裏的木桌擋住了門口竄進來的風雪,火焰跳動,兩個人并行躺下,肩膀相靠,幾乎是抵足而眠。

“這一場大雪停下,百姓也該加固房屋了。”公子樾就着火光,目光落在了沒了五官的神像上。

“沂國冬日多雪,第一場大雪來臨前他們應該就有準備。”宗闕算着月份。

求學是其次,現在必須盡快找到一處落腳地,準備好過冬的幹柴和食物,否則一旦大雪封了路,再想找食物就困難了。

“希望如此。”公子樾看着神像道,“這應該是一座土地廟。”

宗闕的目光轉到了神像沒有五官的臉上道:“從衣服上也能看出來?”

“嗯,神像各有規制。”公子樾輕嘆道,“倉廪不足,百姓也會對天神缺乏敬畏之心。”

沂國勢弱,在六國中與排在最末的魯國只在伯仲之間,霖國不過僅次于寧國,百姓已過的那般困苦,沂國只會比他想象的更糟糕。

“你信神?”宗闕問道。

他最初不信,因為系統信了,但現在又不信了,天道無情,以萬物為刍狗,掌握本源世界的人淩駕于所謂的仙界之上,卻仍然有人的情感,世界無神,一切只憑自己。

“樾不信神。”公子樾輕聲說道,“樾初入學時父王便講過,所謂天神,不過是用來教化人心,人心可因此而聚,便可因此而散,事在人為。”

“嗯。”宗闕對此觀點倒是認同的。

“你倒不覺得王室在愚弄百姓?”公子樾轉眸看向他問道。

“從天神論,也可觀民心。”宗闕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百姓認可王室,但所求的也不過是好好生存,縱然有天神論,天象不吉,民不聊生時也要下罪己诏。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公子樾默念這句話,眸中有驚喜的意味閃過,“這句話極好,一言以蔽之。”

“只是引用先人的說法。”宗闕說道,“睡吧。”

“嗯。”公子樾輕應,在一片暖融中閉上了眼睛。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若想天下一統,最不可失去的便是民心,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廟中呼吸漸沉,宗闕思緒将要陷入睡眠時,身旁的人不出意外的又蜷縮在了他的身側,眉眼微舒,身體放松。

……

雪光透入,略有些刺目的光芒喚醒了清晨,公子樾眨了眨眼睛,看到的卻是背對着他坐着的身影。

身影不僅遮掩了火光,還遮掩了雪光,讓他能夠睡的安穩。

“醒了?”宗闕回頭看着睜開眼睛的人道。

“嗯,雪停了?”公子樾躺在那處看着他,一時竟有些不想起來。

“停了,我問了路,往北二十裏有城鎮。”宗闕将水杯遞了過去道。

公子樾撐起身坐起,捧過了杯子道:“多謝。”

水杯不燙,入口正好。

公子樾喝過水漱了口,又接過宗闕遞過來的帕子潔了面重新披上了鬥篷,整理着地上的棉被。

他從前不擅長收拾,如今卻習以為常。

宗闕用木板鏟了雪将火堆撲滅,将擋門的桌子放回了原來的位置,出去套着馬掃去了車頂上的雪。

公子樾将棉被一應送到了車上,再檢查廟中有沒有未帶上的東西時,目光定格在了那慈眉善目的神像身上。

還是原本的泥塑,可原本沒有五官的神像卻被精心雕出了臉,慈祥的看着廟外。

公子樾雙手交合,做了一揖道:“多謝。”

借住此廟,是該感謝一夜的庇護。

“還有什麽沒帶?”宗闕在外問道。

“沒了。”公子樾轉身出去,坐上了馬車,在一片刺目的雪景中看着旁邊平靜駕車的人輕輕笑了。

他不必問,就知道神像必是他所為。

雖不信神,卻常懷感恩之心。

“笑什麽?”宗闕轉眸看着他臉上的笑容道。

“沒什麽。”公子樾笑道,“樾心情極佳。”

“嗯。”宗闕應了一聲,沒再追問。

雪只下了半夜,太陽高升,原本覆蓋極厚的雪已經消融了不少,露出了散落着枯草的地面,濕潤着大地。

馬車遠行,進入了所謂的城鎮,雖說是城鎮,房屋鱗次栉比,道路上的人卻很少。

公子樾沒有随意出現,一應都是宗闕前去交接,然後帶回了一張地契。

“城外往北五裏。”公子樾看着地契道,“我們要暫留此處嗎?”

“先過冬,開春再去求學。”宗闕說道。

“好。”公子樾應道。

生存之事他不如宗闕了解。

馬車在城鎮中停了數次,宗闕下去采買了很多東西,幾乎将馬車塞的滿滿擔當以後才出了城,往地契所标注的地方趕了過去。

然後……

公子樾看着面前雖然寬敞,但幾乎掉了一半的屋頂以及即使被雪壓着,冒出的荒草幾乎能跟他比肩的院落,一時竟鼓不起勇氣進去,他猶豫一二還是詢問道:“為何買此處?”

“便宜。”宗闕言簡意赅,打量着此處的房屋道,“都是新木,修一下能住。”

“我這裏的錢幣加上也不足?”公子樾倒不嫌離城裏遠,以他如今的身份,最好不要跟人多接觸比較好。

可此處的荒草總覺得會從其中竄出什麽來。

“加上你的。”宗闕說道,“還有別的需要采買的東西。”

公子樾再一次意識到了他們如今的窘境:“這處也好。”

“吃過午飯再清理。”宗闕從車上取出了鍋具和火折子道。

“好。”公子樾讓自己靜下了心來。

午飯一如既往的簡單,飯後碗具一應收起,宗闕從車上取下了鐮刀和布條,纏上了自己的雙手,又将剩下兩條遞給了公子樾道:“纏上,免得手被刮破或者生凍瘡。”

冬日幹活,還是需要做幾雙手套出來,但現在沒有,只能将就了。

公子樾依言纏上了雙手,看着他手中提着的鐮刀道:“我做什麽?”

“将割下的草和草叢裏的樹枝雜物拖出來。”宗闕說道。

“好。”公子樾應道。

宗闕進了屋舍,用棍子打着草叢,然後将荒草攔腰割斷放在了一旁,尋覓着前往主屋的道路。

活不難做,只是耗時間,公子樾一捆一捆往外拖着草,晾曬在了幹燥的石頭上方。

主路清出,倒不是什麽泥地,反而是用鵝卵石鋪成的,只是常年無人居住,道路縫隙中長滿了雜草,直接将這裏掩蓋住了。

宗闕走至主屋門前,輕輕一推,那門直接往裏倒去,濺起了無數的灰塵,聲音極大,公子樾心神一收,手中的東西差點兒跌落:“屋頂也能修嗎?”

“能修,只是屋頂要重搭,瓦要重鋪。”宗闕看着近前掩着口鼻輕輕咳嗽的人道,“覺得嗆用布綁在臉上,不要吸進太多灰塵。”

“你無事?”公子樾看着他安然無恙的神态道。

“我屏住呼吸了。”宗闕看着屋子裏布滿灰塵的東西說道。

公子樾:“……”

布巾覆面,主屋裏的家具被一一擡了出去,公子樾留意着頭頂的磚瓦清理着剩下的,宗闕則用掉下來的木頭敲敲打打,拼了一架梯子出來,爬上了一側看起來還算完整的房屋。

主梁沒有受損,次梁修複起來就容易的多,敲打聲在夕陽中響起,帶動着些許土石掉落,極冷的北風中,宗闕額頭的汗水一點一點的滑落下去。

公子樾看着屋頂上的人,用沾了雪的布一點一點撣去撿出來的瓦上的灰塵,然後放進了竹簍之中。

他曾經見到的那間幹淨的小院或許也是面前的人一點一點清理出來的,如今這間院子親手修建,親手布置,即便有一日離開,也會成為記憶中最深刻的部分。

夕陽将落時,宗闕背上竹簍上了屋頂,将瓦片鋪在修理好一半的房屋上。

馬車被公子樾牽了進來,大門在夕陽落下最後的地平線時掩上,慶幸的是大門比屋門要厚重結實的多。

屋頂可遮風,這一夜他們停留在主屋之中,卻仍然如在破廟中一樣度過。

篝火點燃,因為天空放晴,坐在屋子裏也能夠看到天空極亮的星辰。

“先用雪擦過手指,生了凍瘡會影響寫字。”宗闕看着身旁人取下布巾的手指道。

“好。”公子樾如他所言照做,手指上暖意劃過,只是仍有不解,“這是何原因。”

“身體受凍後會血管收縮……”宗闕跟他講着其中的原理。

話語在安靜的夜裏同樣的平靜,帶着安撫人心的感覺。

一日日的清理,一日日的修補,宗闕騎馬去了幾趟城裏,運回了不少短缺的屋瓦和木材,也将原本破碎的屋頂徹底修理好。

雜草清理,門戶修繕,原本不透光的窗封上了棉布,屋內一應清理,燒了熱水洗刷,一應修補好的家具也擺放了進去,雖然只有簡單的一些架子,卻已經成為了一個可以住人的地方。

其它雜物都在慢慢的清理,宗闕不斷往清理幹淨的地窖裏填充着食物時,公子樾也将那些徹底壞掉的家具劈成了木柴。

在他們來到此處的第十五日,大雪又紛紛揚揚的從天空中飄了下來。

此處雖有主屋和次屋,不似從前的小院一樣擁擠,可二人還是住在一處,因為屋舍空曠,木柴一類的冬日損耗之物還是要節省着用。

可即使放了炭盆,公子樾那裏除了棉被還有鬥篷搭在上面,沂國初冬的寒冷也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

夜色漸沉,宗闕在一陣悉悉索索的呵氣聲中醒來,已經到了午夜,可另外一張床上的人蜷縮的很緊,明顯還沒有入睡。

宗闕開口道:“覺得冷?”

那邊悉索的聲音停了一瞬,傳過來的聲音帶着無奈:“霖國的冬日沒有這麽冷。”

初來時還好,這幾日天氣的嚴寒超過了公子樾的想象,被子裏不管暖了多久都是一片的冰冷,可能蓋的幾乎都蓋上了,炭火甚至離他更近,他不知還能如何。

“要過來睡嗎?”宗闕問道。

這裏的天的确冷的離奇,現在還只是初冬,等到了深冬,他現在準備的東西不足以過冬。

公子樾攏緊被子的手一緊,面頰上不知為何帶了些溫熱:“可以嗎?我如今睡相不佳。”

“可以。”宗闕應道。

公子樾試圖起身,卻聽那邊又言:“你不用動,我過去吧。”

透過窗的雪光照着那人起身抱被的輪廓,公子樾呼吸微滞,對方已近床前,将被子蓋在了更上層,厚實的讓人心慌。

被角被拉開,從房間裏走了一遭的人身上帶着些許冷意,可在蓋上之後,那源源不斷的暖意好像一瞬間籠罩了這方寸的空間。

一枕之上,呼吸清晰可聞,公子樾周身一點兒一點兒變暖的時候,也聽到了自己清晰至極的心跳聲。

噗通噗通噗通……

根本壓不下去,極為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還冷嗎?”宗闕感覺到他努力抑制的呼吸問道。

已經不冷了,方寸的地方躺在身側的人就像是一個源源不斷的火爐,然而公子樾出口的話語卻帶了些鬼使神差:“嗯。”

而下一刻本來平躺在身側的人翻身,傾身抱住了他的後背,在鼻尖抵上對方的胸膛時,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手臂試探擁上對方的腰,臉比之前埋的更深,呼吸之間全是這個人溫暖沉穩的氣息,心髒滾燙的一塌糊塗。

宗闕。

“想要過冬,得在屋裏砌個炕出來。”宗闕感受着懷裏蜷縮的身體沉聲道。

“那是什麽?”公子樾的聲音有些悶,可他根本不敢擡頭。

“夜裏燒火的床,要不然冬天很難熬。”宗闕閉上眼睛道,“睡吧。”

屋內安靜,過了許久他的懷裏才傳出了一聲輕應:“嗯。”

深睡了一夜,宗闕晨起時放開了懷裏睡的滿臉紅暈的人起身,将被角掩好後打開了房門。

這個時代有瓦,就會有磚,只是壘炕用磚耗費甚巨,宗闕睡過那種床,卻沒做過,但原理擺在那裏,改換材料也能做。

只是現在地面封凍,處處都是凍土,想要挖泥并不是一件易事。

鍋竈還未起,早餐的粥只能在院中燃起的篝火上做,宗闕自己吃過,舀了剩下的進屋,床上的人仍然睡的昏昏沉沉,沒有任何醒轉的跡象。

宗闕走到床邊輕推,卻見那好容易露出被子的面頰滿是紅暈,手覆上了額頭,上面一片的高熱,而床上睡的昏昏沉沉的人擡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張開口呼吸的有幾分艱難,吐出的話語也帶了幹啞:“我……怎麽了?”

“發燒了。”宗闕收回額上的手搭上了他的脈,看着半阖着眼睛的人問道,“有什麽感覺?”

“熱,想吐……”公子樾睜開眼睛看他,已察覺自己的不對,“是風寒?”

“嗯。”宗闕坐在床邊将人扶起,将粥遞了過去道,“先吃點兒東西,我去給你買藥。”

公子樾有些無力的靠在他的懷中,微微吐息已是灼熱:“此病只怕難醫。”

便是王宮之中得此病者,也有吃下無數的藥仍然亡故者,處于此處,藥石皆是沒有,便跟等死無甚區別。

“只是小病,先吃點兒東西。”宗闕不是很理解他的話,按照他所學的歷史,這種時代的醫藥治個感冒沒有什麽問題。

公子樾渾身發燙,眼眶更是熱到了酸澀,他看着湊到唇邊的粥,忍着胃部不适,咽了好幾口下去。

“先別着急躺下去。”宗闕将枕頭墊高,讓他靠在了那裏,碗放進了他的手中起身道,“我去給你買藥。”

“嗯。”公子樾捧着碗輕應,看着他開門離開的背影,輕輕閉上了眼睛,其中滲出了些許難以自制的濕潤。

長途奔襲,他總覺得沒有什麽可以摧毀他,刺殺他都逃出來了,追捕流亡也适應了,即便是餓到極致時吃下樹皮草根也無事,可好容易才安定下來,這病卻猝不及防的來了。

此病難醫,真是時也命也,他才剛剛确定心意,這份高熱便要讓他死在故土之外了。

高燒熱的難受,那眼角微微滲出的濕潤都要被高熱蒸幹了。

碗被顫抖的手放在了一旁,公子樾聽着外面的冷風呼嘯,看向了窗戶,那裏即便被貼緊,也是不斷的被風吹的鼓了起來,又癟下去,穿堂風嗚嗚做響,整個院子既空曠又寂靜,就像是一座孤墳。

淚水順着臉頰蜿蜒而下,公子樾以袖掩面,在嘗到淚水的酸澀時,便知掩面無義。

馬蹄聲踏過城鎮中的雪,宗闕在遇到人時停了下來問道:“先生,請問藥店在何處?”

行人匆匆停下,有些猝不及防,擡頭甩袖道:“什麽藥店?沒聽過。”

宗闕蹙眉,又攔數人,而那些行人要麽是說沒聽過,要麽就是:“藥店那得去昌都裏才有,想賣藥材都得去那裏。”

“那醫師呢?”宗闕問道。

“醫師?那都是侍奉王宮的,我們哪兒敢想。”那人看他的視線有幾分奇怪,匆匆離開了。

本就是大雪漫天,城鎮之中門可羅雀。

宗闕上馬往城外而去,原身的記憶中是有醫師的,但确實如那人所說,有幾分醫術的都是侍奉王宮的,而一些行走各方的名醫很難碰到,百姓生病都是自己胡亂吃些藥材自己治。

難怪公子樾說風寒難醫,在這個時代,風寒恐怕是要人命的大病。

【宿主,我這裏有感冒藥。】1314說道。

【不用。】宗闕打馬駛向了山林。

山中藥材很多,他之前幾乎處處遇到,只是沒将那些藥材看的太重,只挖了兩棵極珍貴的,現在雖然到了初冬,但想要從雪下找到藥材也不難。

他之前只是想買藥會更直接一點兒,現在看來很多事還是要自己做。

馬蹄踏碎了白雪,在山林前停下,被拴在了林外,宗闕撿起了一根樹枝進入了其中,雪層撥開,枯葉下還有不少的生機。

宗闕一路行進,所遇到的藥材全部放進了布中包好,直到他找到了數株麻黃,一應挖掘出來包好欲離開時,林子裏有翅膀拍打的聲音傳來。

宗闕離開時,藥包裏鼓鼓囊囊不說,馬箱裏還挂了只出來覓食被一箭射穿的山雞。

1314看着那死不瞑目的山雞感慨:真是個小倒黴蛋兒。

藥物熬煮,化成了濃濃一碗藥汁,宗闕端着碗進屋時躺在床上的人一片安靜,靠近時探了脈,宗闕将重新昏沉的人扶起,将藥碗湊到了他的唇邊,捏開下巴倒了些進去。

他的病有環境的因素,長途奔波,即使看着能吃好睡好,之前的事也埋下了禍根,亦有內因,即使霖國還算太平,霖王後也沒有遭難,遠離故土,總是擔驚受怕,一直提着心神,乍然放松,再加上天氣嚴寒,這病來勢洶洶。

“咳咳……”昏沉的人勉強咽下了藥汁,卻是咳的眼角的淚水不斷往下滴落着,沾染到了宗闕的手上,十分的滾燙。

他看着手中那滴眼淚,懷中的人無力的依靠,呼吸灼熱至極。

算算年齡,名滿天下的公子樾今年堪堪過二十,正是剛剛加冠的年齡。

在和平時代坐在幹淨明亮的教室裏讀書的年齡,在這個時代卻要倉促流亡,耗費心神,一不留神就有可能身首異處。

宗闕拿過勺子繼續喂着藥,懷裏的人不太清醒,每每需要捏着喉嚨才能咽下去,咳嗽聲不止。

【宿主,感冒藥不要,強效退燒藥要麽?】1314問道。

【他這是心病。】宗闕将藥全部喂了進去,将人放在了床上,拉上了被子。

河邊的冰塊鑿下一塊,宗闕回去時躺在床上的人已微微分泌出了汗水,脈再探過,燒已經退了一些。

冰塊用布包裹,放在了額頭,讓原本呼吸略有急促的人平複了許多。

宗闕拉好被子,出去處理那只山雞,1314再度感受到了宿主太有用後系統是多麽的廢:【宿主,我幫你看着公子樾的狀态。】

【嗯,謝謝。】宗闕往鍋裏添些水。

篝火吞吐鍋底,鍋開之後加了少許鹽,又将火調小,慢慢炖着。

雞湯味四溢時,床上放着的手指微動,公子樾緩緩睜開了眼睛,手觸及頭頂時,取下了一塊冰涼的布。

呼吸仍然有些熱,卻不似之前那樣讓他整個人好像都要燃燒起來了一樣。

門被推開,香味飄了進來,公子樾艱難起身,看到了端着碗走進來的人時鼻頭已是難掩的酸澀:“你回來了……”

“嗯。”宗闕随手關上了門,将碗放在床邊,摸上了他的頭,“燒退了點兒。”

“你買了藥回來?”公子樾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問道。

“城中沒有藥店,挖的藥材。”宗闕放開他的額頭,随手取過了一個枕頭道,“先躺下,手放上來。”

公子樾依言躺下,看着他搭在手腕上的手,輕輕吐出一口氣:“辛苦你了,我的病怎麽樣了?”

藥是他挖的,藥方自然也是他開的,一貼下去便可退燒,如此醫術,可稱名醫。

“你需要放寬心。”宗闕收回了手,将枕頭放在了一邊道,“你的病主要是心病。”

公子樾看向了他,輕輕吐着氣道:“樾盡量做到。”

“心裏想的太多,病情會反複。”宗闕起身将他扶了起來,靠穩在軟枕上道,“你想家了?”

公子樾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眸中微酸,他平常并不易落淚,不知是否處在病中的緣故,心中格外脆弱:“你遠離故土,不想家嗎?”

“不想。”宗闕端起雞湯,勺子舀起吹了一下遞了過去。

公子樾微怔,張口吞進了鹹香的湯汁,鼻端已生香:“如何能做到不想?”

“你可以想,不用忍着。”宗闕又喂了一勺過去道,“我們思維方式不同,放開了想反而不難受。”

公子樾又咽下一口,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唇邊輕扯一抹笑:“樾從未聽過這樣的說法。”

讓他放開去想,那樣的思緒又怎能控制得住?

“現在聽過了。”宗闕說道。

公子樾視線微轉,眸中已有濕潤之意:“這是什麽湯?”

“雞湯,挖藥材的時候剛好碰上了一只山雞。”宗闕說道,“風寒消耗元氣,這個補身體用很好。”

公子樾藏在袖中的手微緊,看向宗闕時擁入了他的懷中,潸然淚下。

宗闕擡手,将碗避開,已能察覺懷中輕輕顫抖,他将碗換手,放在了床邊,輕輕的扶住了對方的肩膀,被依靠的肩膀處已經濡濕。

“我思念故土,擔憂母後……”

懷中哭聲哽咽,宗闕輕應:“嗯。”

“官兵本應尋我,卻是人人皆要捉拿……非是遠離故土,而是故土已無我容身之地……我之憂心無用,報複亦無用……”

他颠三倒四的說着,手指在衣襟上扯的極緊。

宗闕只是輕應,并不擅自說什麽。

他的話目前改變不了什麽,公子樾現在需要的是将堆積的情緒徹底發洩出來,病才會好。

“……終有一日,我是要回去的。”

“嗯。”宗闕垂眸看着他應道。

雞湯發揮了作用,哭到一半的人被宗闕扶着肩膀推開時已然再度睡了過去。

人躺在了床上,墨發散落,雅清的臉上卻布滿了淚痕,眼尾微紅。

宗闕探了一下脈,起身将碗端了出去,又拿了帕子進來,擦過了他臉上的濕痕後略有思忖,坐在桌前拿過了竹簡,刻下了字放在了他的枕邊,再度走了出去。

宗闕吃過午飯在外面的地上升起了篝火,再挪開時,地表已經容易挖開,下面的土則是松軟的。

想要做炕,可以用石頭壘起來,外面用泥加茅草塗抹烘烤,竈臺設在外面,既不會有煙,一晚上都是熱的,晨起也能做飯,不至于浪費。

泥土挖了不少,混進了之前割下晾幹的草,宗闕将其捏成了磚的模樣,打算鋪設成最外層。

一摞摞的堆起,夕陽漸沉時,宗闕将已經凍硬的磚放進筐裏,提進院內時聽到了門響的聲音,他擡頭看去,裹着鬥篷的青年雖是眼角微紅,唇角卻含着笑意:“你在做什麽?”

“準備壘炕。”宗闕起身道,“不冷嗎?”

“我裹了兩層,連你那件也裹上了。”公子樾看着他起身拍去手上塵土的動作,胸腔中本就沉甸甸的感覺幾乎要溢出來。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做君王容易,做真正的仁君難,有這一遭經歷,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這是他的忠告,一語足以讓人豁然開朗。

“先進去,想散步等明天中午。”宗闕起身洗過了手,将小鍋提了進去,架在炭盆上倒上了水,将挑揀出來的藥材放在一旁道,“晚上還得喝一劑,我跟你說步驟,三碗水煎成一碗就能喝。”

“這藥還要喝幾日?”公子樾跟随他的步伐,坐在了炭火旁詢問道。

“三天。”宗闕說道。

“好。”公子樾看着跳躍的火焰道。

宗闕擡眸看了他一眼,将早上的粥同樣放在了炭盆上,起身繼續去将泥磚挪進院裏,洗過手進來時,濃郁的藥味充斥着整個房間。

宗闕坐在火盆前喝着粥,公子樾大開蓋子挑着藥材道:“喝完藥後能沐浴嗎?”

“多放兩個火盆,用熱水擦洗一下。”宗闕說道,“想沐浴等病好之後。”

“好。”公子樾應道。

煎煮濃縮的藥顏色十分漆黑,帶着溫熱入口,苦的公子樾眉心皺的極緊,可即便如此,那碗藥被他一飲而盡,未剩下一滴。

夜晚擦洗漱口,被中仍然充斥着淡淡的藥草味兒,公子樾躺在床上,看着掌着燈靠近的人開口問道:“我的病不會傳染給你嗎?”

如他這樣的風寒好像有時會傳染,有時不會。

“沒關系。”宗闕放下了燭臺躺進了被中。

沒關系就是會傳染,公子樾心中雖是歡喜他的靠近,卻是翻了個身往牆角靠着,只是還未過去,就聽身後的人說道:“靠牆根會冷。”

公子樾動作一停,已被靠近的人從身後擁住,心跳相碰,暖意融融。

【宿主,你抱他。】1314振奮了起來。

【今夜比昨夜還冷。】宗闕閉上眼睛說道。

這個時代的房子本來就四處漏風,放了炭盆效果不大,放多了容易中毒,不依靠人體互相取暖,他也扛也不過去。

1314:【……】

一夜冷風吹,土地凍的愈發結實,宗闕也加快了壘炕的速度,邊緣壘出,石頭堆砌,泥巴抹上,在公子樾喝完第三天的藥時,宗闕搭在屋外跟炕連同的竈臺壘了起來,火送入其中烘烤,煙從外面飄出,那原本濕潤的竈臺和炕慢慢的幹硬了起來,散發着茅草和泥土混合的香味。

是夜,炕上鋪上了草席,又在其上鋪上了厚實的褥子,兩床被子一內一外,公子樾摸進其中,暖意蔓延,連屋內都比之前燃起炭盆還要暖了幾分。

“早點休息。”宗闕端了水盆進來放在地上,占據了床外面的位置閉上了眼睛。

壘出的炕很寬,公子樾躺在一片暖意中拉上了被子,身體很暖,但是身旁原本緊緊相擁的人卻再沒有靠過來。

深夜寂靜,眼睛就着雪光緩緩看清了屋內,公子樾輕輕翻身,盯着男人筆挺的輪廓看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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