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梁真帶來的不只是手風琴,還有譜子。吃完水餃後他幫着邵明音把鍋碗給洗了,然後就坐在那手鼓上琢磨五線譜,琢磨半天梁真放棄了,掏出手機搜索關鍵詞“手風琴入門”,真的是從零開始。
邵明音正在廚房燒熱水,很養生地在杯子放顆個胖大海,聽到梁真在外頭彈音階,他想了想,還是把梁真的那個杯子也拿了出來,往裏面也放了顆胖大海。
因為要放譜子,所以吃飯用的折疊桌并沒有收起來,邵明音将梁真的那一杯放到了他面前,梁真樂呵着就不彈了,雙手捂着杯子,看着那熱氣一點點冒,熱水的顏色一點點變深。
梁真突然想到了,問邵明音:“你知道刮碗子麽?”
邵明音坐在他對面,搖頭。
梁真一收下巴,看邵明音那眼神好像在說他錯過了什麽美味。
梁真道:“那哪天你去了蘭州,一定要去試試刮碗子。沒去黃河邊上刮個碗子,和來蘭州沒吃牛肉面一樣。”
邵明音問:“茶?”
梁真點頭:“叫三炮臺也成,刮碗子其實是回回的說法。”
邵明音握着那杯胖大海,喝着那味道,道:“茶不就都是那個味道嘛,能有什麽不一樣。”
“那可大不一樣了,”梁真說着,還有點嘚瑟,“其實演出唱歌前是不該喝茶的,因為茶會讓聲帶急劇收縮,但可以刮碗子,裏面除了綠茶還有果脯枸杞和紅棗,有些店家還會放幹百合,都是西北特産。”
梁真說帶勁兒了:“你要是去了蘭州…不對,我以後帶你去蘭州玩,一定要去黃河邊上的碼頭坐下,不能點十塊錢的,那就是個玻璃杯,一點意思都沒有。得點二十五塊錢的蓋碗茶,還會送疊瓜子花生。大塊的冰糖你得埋在最下面,這樣每次添完熱水,那茶都是甜的,第二遍是最甜。你要是覺得燙也不用拿起來,就放在桌子上,用碗蓋将上面的茶葉撩開些,嘴貼着碗沿喝上一口……”
“然後你旁邊就是黃河,”梁真笑着,“會有來往的渡輪和快艇,運氣還能看到羊皮筏子。”他比了個形狀,“就是字面意思,完整的羊皮吹成個球,竹木筏下面拴上六個。我每回見有人坐那玩意兒,就穿身救生服,也沒個拴的地方,更沒扶手,那萬一掉下去就是黃河,水流那麽急……”
邵明音一直在聽:“所以你也一直沒坐過?”
“我那是一直沒碰上好時機,見着了朋友也都勸着說危險。”梁真才不會表現出一點點怕的跡象,“我回蘭州就去坐羊皮筏子,誰也勸不住,我下回……”
梁真沒說完,他想到自己還和家裏人鬧矛盾呢,如果繼續僵持,有春節的寒假他都不打算回去,又怎麽知道什麽時候能坐上羊皮筏子了。他那昂揚的情緒也因此而稍稍低落,不再說話,而是繼續看那手風琴入門教學。
倒是邵明音問他了:“你這手風琴哪兒來了?”
“啊?”梁真眼神一閃,“啊,和吉他一樣,都是宋洲的,他都閑置了,我不用白不用。”
“手鼓也是宋洲的?”
梁真篤定地點頭。
“我還以為你自己買的,”邵明音笑,“120貝斯的手風琴,一點也不像被家裏斷了經濟來源的。”
“我,我現在還成吧,”梁真坦言,“上大學前我爺爺給過我一筆錢,省着點用餓不死的。你……”
梁真身子往前一傾:“你是不是真的會什麽鋼琴手風琴之類的?”
邵明音正想否認,梁真就自己接上話:“你知道你現在像什麽嘛?你想象一下黃河上有個羊皮筏子,劃羊皮筏子的人劃着劃着突然把槳丢到黃河裏頭了,一筏子上的人都沒法子,你就駕着快艇呢,在旁邊插着手看着。”
邵明音:……
邵明音郁悶了:“這什麽比喻。”
梁真二話不說,将手風琴放到桌上推了過去,五線譜也被他翻轉了一百八十度朝向邵明音。
“邵警官,”梁真道,“救救羊皮筏子啊。”
在梁真絮絮叨叨說了一通後,他和邵明音其實有一段時間的沉默,但只要邵明音沒有直截了當地否認,梁真眼裏閃着的期待的光就不滅。
而看着梁真眼裏的光亮,邵明音就多少有些陷進去了,他喉結動了動,像是在預備,好像他自己也吃不準,自己到底會說什麽,該說什麽。
良久邵明音說:“我媽媽會。”
梁真沒接話,就是聽,只是聽,邵明音說多少他就聽多少,邵明音不想說,他也會像昨天一樣不主動地過問。他不是不好奇,他只是尊重,就像右手心裏的舊傷,那些創傷不是用來讓別人施加同情,來一句“都過去了”或者“我懂你”的,邵明音不需要這些,他只需要尊重,只有尊重和接受其本身的存在,才能接下來談如何往前走。
“她是小學的音樂老師,鋼琴,手風琴,她都會……”邵明音眨了眨眼,吸鼻子的動作幾乎不可察覺,他對梁真說,“她也都教過我。”
梁真托着下巴,那模樣還真挺像個孩子的:“阿姨真好。”
但是邵明音卻說:“她過世了。”
邵明音道:“然後我也有五六年沒碰過了。”
“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是……”邵明音眼神一黯,那眼神很微妙,像是鼓起了點勇氣也願意去觸碰,但他還是說,“真的有五六年了。”
他的手就放在桌子上,右手,掌心朝內,梁真還是一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食指和無名指朝下,指尖碰觸到桌面,那兩指就模拟着雙腿的行走明目張膽地“走”到了邵明音那一側。指尖點了點他的手背後,梁真捏着嗓子裝嫩地問:“那你能為了梁真小朋友試試嗎?”
“能試試嗎,就試試,”梁真那麽大個人,撒起嬌來還會前後聳聳肩膀,他撐着地板往後一坐,手鼓被他固定在腿間,梁真拍出了聲音,節奏掌握的很準,就等另一個樂器的加入。
邵明音還是沒伸手,他對梁真說:“我真不會。”
“你都還沒試吶,”梁真的手在鼓面上拍打,眼睛卻直直地看着邵明音,他平時都是警官警官的叫,但他現在叫了邵明音的全名。
“邵明音。”梁真看着他,眼裏只有他。
“邵明音,你不試試怎麽知道。”
那雙眼讓邵明音想到那天在廚房,梁真一步一步地走近,指引着自己把那句歌詞唱出來,想到這一兩個月裏的某個時刻,梁真抱着吉他和自己面對面,唱着他也哼記得詞和旋律的歌,那時候梁真的目光也像現在這樣,或者說梁真的目光一直是這樣,幹幹淨淨的,只有自己落在裏面。
邵明音把那手風琴拿起來了,左右手都摸上了按鍵。有緩慢地琴聲響起時他也一直在看譜子,梁真也跟着把速度放的很慢,配合着讓邵明音過了一遍旋律。結束後梁真的鼓也沒停,是想再激情演奏一遍,邵明音熟悉過譜子,速度也上來了。配合着鼓聲,這首演奏曲也有點像那麽一回事了,結束後沒等梁真要求,邵明音也沒有停,從頭更熟練地彈。梁真就是笑,鼓聲的铿锵也越來越明顯。
“花兒1”的唱腔就是這時候加進來的,沒有歌詞,梁真就是哼,房間裏又瞬間有了那種紮着根的味道。黃土坡是不濕潤的,那泥土味也沒什麽青草香,幹燥的一抔黃土被撒向空中,落下的塵埃會如同煙草煙霧的缭繞,讓人像有瘾似的忍不住吸上一大口,吸到頂還不夠,還能再往上,往上生長。
誰都不記得旋律是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可能是梁真改了唱腔,也可能是他變了手鼓的節奏,但更有可能的是邵明音沒按譜子拉手風琴。邵明音應該提前告知一聲,但他沒有。事實上從手風琴的第一個音符響起的那一刻起,一些情感就已經從音樂中隐晦的傾瀉出來,但那些情緒太過于私人,連他都只想着音樂本身而不去觸碰本質,他沒想到梁真也會迅速地改了鼓點,融入進了那些變化。如果說邵明音那些被觸發的記憶像放置已久幹柴,那梁真從一開始就是一團烈火,從未滅過,當兩種樂器在此刻碰撞,那燃起的光和熱怎麽控制得住。
梁真一直是配合的那一個,所以等到拍子整個都變了,他才意識到這次的演奏曲已經不止是升降調了,而是旋律都不一樣了。
這已經不是野孩子樂隊的《死之舞》了,也不是原版的《Saltarello》,演奏從這一刻起沒有任何曲譜,下一個音符的走向只關乎他們兩個人。
但梁真的手依舊是沒有停頓,他從未聽過任何相似的歌或者是演奏曲,可他依舊能憑着直覺,把鼓聲嵌入到那手風琴裏,那段不知名的旋律重複兩次又極其自然地銜接到了另一種,同樣是梁真從未聽過的,梁真整個人都燥起來了,他覺得石家莊和蘭州碰撞到了一起,讓他從一顆心到每一根汗毛,全都熱了起來。
他張嘴但沒有發出聲音,那口型是“我操”,手鼓在這時候已經不夠了,不夠他把那壓抑不住的燥動宣洩出來。把旁邊的吉他撈了過來後他打開手機裏的語音備忘錄,點紅按鈕的那一刻他手指都是抖的,但随後一摸到弦,就又瞬間的平複。
他再一次看向邵明音,發現邵明音不知道什麽時候也坐到了地板上,他便勾住桌腳将那折疊桌推到一邊,這樣一來他和邵明音之間沒有任何的阻擋,他也不再只是配合,有什麽旋律以及和弦的組合從他的源泉裏湧了出來,包括那脫口而出的哼唱——那已經不再是別人唱過的“花兒”,而是梁真自己的“花兒”。
他也聽到了邵明音的聲音,和聲就是這麽心照不宣的産生了,邵明音比他低一個調,每次也都比他慢兩個拍子,開嗓和閉嗓的點都剛好落在他每句的停頓,誰都沒有看自己手裏的樂器,一切都是那麽得心應手,誰的眼裏都只有對面的那一個。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梁真意識到那早已不再是死之舞,那是生命之舞,那也不再是石家莊和蘭州碰撞到一塊兒,那是邵明音和梁真碰撞到一塊兒。
當按弦的左手因為抽筋而亂了和弦,梁真才不舍得停了吉他,舒展肩膀時他往後一摸,才發現自己整個後背都汗津津的,跟在水裏頭過了一遍,經歷了什麽儀式洗禮,重新活過來似的。
“我操,”梁真抓了抓也冒着汗的發根,連說了好幾個“我操”。他脫力地仰躺在地板上,手往旁邊一摸摸到手機,看道依舊在記錄的語音,他才意識到這場彈奏持續了快一個小時。
“我!操!”梁真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他都不舍得點完成按鈕,視線也有點模糊,和有淚一樣,他看着天花板一側的小燈,明晃晃地,怎麽看怎麽不真實,直到視野裏出現了邵明音,站着的邵明音,逆着光站在他旁邊,伸出了手。
那一刻梁真以為邵明音都是不真實的,他眨了好幾眼,把那由淚光的折射反射而閃現的點點六棱形都眨沒掉,他眼前還是有邵明音。
伸着右手的邵明音。
梁真擡起手,在借力站起身的那一刻他和邵明音十指交叉,他們的手指都是緊扣對方的手背。在借力站起身的那一刻他和邵明音越來越近,他知道,他抓住那一瞬間了。
1花兒是流行于甘肅、青海、寧夏等廣大地區的一種山歌,是當地人民的口頭文字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