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等邵明音将那兩個beat聽完,他碗裏的米飯也沒有聽之前那麽溫熱,他微微蹙着眉,但臉上還是有的笑意,他沖梁真搖了搖頭,有些懷疑地問:“真的是從那天截出來的?”
梁真信誓旦旦地點頭。
“和我想象的不一樣,”邵明音一頓,“完全不一樣,我以為會……”
“怎麽說呢,”梁真撓撓頭,“我回去聽的時候也覺得落差很大,不是技術和音樂性上,就是…就是我以為會很亢奮很激昂的那種,但其實除了剛開始的十來分鐘,之後的旋律都很……”
“很溫柔。”
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對這兩個beat、以及那天的手風琴和吉他發出評價,很溫柔。
梁真有點不好意思:“是你很溫柔,我自己是出不來這種旋律的,是你彈得很溫柔,然後我跟着節奏。”
“有一些是我媽媽給我彈過的,我還記得個大概…”邵明音微微側過頭,垂眼舔了舔下唇,“不說這個了。”
“那就不說了,”梁真很識趣,“但是你想說了,我都在這裏聽的。”
邵明音笑,看着他語重心長那樣,長長地說了聲好。
“還有個事我得和你說,”梁真這時候已經吃得差不多了,“這兩個beat我肯定也會填上詞,等我有商演了肯定也會唱。”
“那為什麽要特意和我說?”
“沒有你就沒有那段錄音供我采樣,這兩個beat也算是你的心血啊,”梁真義正言辭,“這都21世紀了,我們要講版權的。”
邵明音笑了:“怎麽?我還有分紅?”
“其實還可以你說個價,我直接買個使用權。但你要是覺得能接受,或者說,你看好我,等我以後真賺到錢了,我給你個大紅包!”
邵明音沒想那麽久遠,筷子腦袋在梁真額頭一點,道:“那就先等你賺到錢吧。”
“我肯定會賺到的,然後把錢啪啪啪甩我爹身上。”
“你确定你爸爸會稀罕你玩說唱賺的那些錢?”
“怎麽會不稀罕,我自己掙的,反正我稀罕!”梁真開始嘀咕了,“你是不是不看好覺得我是在吹牛啊。”
邵明音不正面回答,還給梁真夾了一筷子肉絲:“先吃飯,先吃飯。”
梁真有點較真了:“你是不是真的……”
“沒有不看好你,不吃飯哪有力氣賺錢啊,”邵明音曉之以理,“我還等着你有一天出專輯,出唱片,開全國巡演,參加各種音樂節呢,賺的錢買得了gt4也買得了房,還是中瑞曼哈頓綠城廣場那種。”
梁真聽邵明音這麽一說,嘴角都要翹到天上去了:“原來你這麽關心看好我的啊。”
邵明音:……
梁真得意了:“你就是在關心我前程,邵明音,你關心我。”
要是在以前,梁真這麽往自己臉上貼金,梁真早和他怼起來了,但他看梁真神采洋溢那樣,還就挺不忍心給人潑冷水的。
“行——我關心你——小——朋——友——”邵明音語氣拉得很長,說敷衍吧也不算敷衍,挺無可奈何的,但無可奈何,不就也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接受嘛。
邵明音都這麽說了,梁真也不計較他叫自己小朋友了,現在想想他還覺得小朋友叫着怪好聽親切的,自己還真是小朋友,想法變得真快,真香!
梁真今天沒帶吉他,倒是帶了紙筆,洗漱完之後他就趴在那張小床上若有所思地寫。因為是卧趴着,梁真就把小腿翹起來了,時不時地就晃晃,他還真把這裏當家了,一點形象都不講究。邵明音睡得都挺早,給梁真留了盞不用插電線的小臺燈,梁真又寫了會兒,本想也躺下,看着背對着自己被子只蓋到小腹的邵明音,他關了臺燈,人卻往大床靠窗的那一邊,蹑手蹑腳地走過去。
邵明音睡覺從來不會緊鎖窗簾,而是習慣留出個一米寬的空隙,讓月亮的光亮洩進來。第一天的時候邵明音就問過梁真,窗簾開那麽大影不影響他休息,梁真當然說不影響,邵明音就沒有特意把窗簾拉上。梁真沒問過,但他直覺邵明音是不喜歡太黑的環境的,不然也不會每次睡前都是側向窗戶那一邊。
而邵明音睡得淺是真的,也是幾天前,梁真半夜想上個廁所,他動作已經夠輕了,但邵明音還是擡手,将床頭的電燈按鈕給打開了。梁真特別不好意思,問是不是吵到他了,邵明音說沒有,但那聲音清明的聽不出一點睡意。
所以現在,梁真一坐到邵明音窗前的地板上,邵明音就睜開眼了,那雙眉眼在月光下柔和的像一潭湖水,夜裏的,沒有波瀾及其平靜。
邵明音問:“怎麽不睡了?”
梁真往前湊了湊:“我想看看你。”
邵明音把被子往上一提蓋到了肩膀,問他:“我有什麽好看的。再說了,你一進屋到現在,還沒看夠?”
梁真搖搖頭:“看不夠。”
邵明音就笑,本想轉個身結束這場對話,他卻聽到梁真說:“我今天還沒唱歌給你聽呢。”
邵明音沒翻身,眼前的人離他很近,又是背光,如果是別人他會非常警惕并且覺得被冒犯。
但那個人就乖乖地坐在地板上,可能是前幾次被踹怕了,也不孩子氣地一定要跟占領根據地似得爬上床,那個人不是別人,是梁真,邵明音就沉默着,然後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嗯”。
梁真得了許可,聲音還是輕輕地:“那我給你唱了啊,你聽着聽着就會睡着的。”
邵明音沒有再說話,而是閉上了眼,側臉也蹭了蹭枕頭,那樣子是打算睡了,梁真便連清嗓的兩聲都不敢咳出來,就怕邵明音聽了眉頭稍稍蹙起來,唱的時候他的音色也很單薄,是故意的,讓人聽着像數羊數斷片了,狀态剛好卡在即将入睡和入睡之前。
梁真哼着唱:
“我眼望着北方
彈琴把老歌唱
沒有人看見我
我心裏多悲傷”
他原本是很随意地坐着,一條腿貼地一條腿弓着,手臂也耷拉着放在膝蓋上。唱着唱着,他慢慢把弓着的那條腿也放下了,手肘也只敢放在床沿上,這樣床單不會有凹陷,閉着眼的邵明音未必能發現他的小動作。
“我坐在老地方
我擡頭看天上
找不到北鬥星
我只看見月亮”
他把下巴個擱在放在床沿的手背上,這樣他離邵明音又更近了點,近到能細究眉骨的弧度,能數清月光下他的根根睫毛,能抓住眼皮非常細微的抖動。邵明音的鼻尖從這個角度就沒有側面挺翹的那麽明顯,但唇珠和人中的連接處有非常非常小的一點點陰影。
這是在月光下,他把月光下的邵明音看的清清楚楚,連那一點點陰影都沒放過。
“我走過了村莊
我獨自在路上
我走過了山崗
我說不出凄涼”
梁真突然有點不是滋味。他應該高興的,值得高興的事情也有很多,比如他終于突破了創作上的瓶頸,beat自己做,hook自己唱,等verse錄好了,發歌指日可待。
他打算只發一首,也就是最先給邵明音聽的,但那個beat不是他最滿意的,那畢竟是采樣別人的。他最滿意的還是和邵明音一起演奏的那兩個,采樣後并沒有做太多後期,而是基本保持原貌。但如果真要讓他大改,梁真也舍不得,哪一幀裏都有邵明音的手風琴聲,哪一幀他都舍不得改。
而現在,邵明音就在自己眼跟前。
這麽多天他現在離邵明音是最近的,邵明音也沒推開,他應該高興的。
“我走過了城市
我迷失了方向
我走過了生活
我沒聽見歌唱”
本來是想把人哄睡着的,結果梁真反而越唱越有點喪。可能高興過頭後都會有點傷感,有些負面的情緒和擔憂也在梁真意識裏冒泡。
比如那歌出來後反響很一般,應該不會沒有反響,畢竟他也幫過不少人唱過hook,小有名氣算不上,有點名氣還是說得出口的,但要是到頭來別人的評價也只是一句“hook不錯”那也太尴尬了。
比如他賺不到錢,梁真的小目标是這一年至少把大四的學費掙到手,十幾萬呢,放在以前梁真請客吃頓飯都不止這個數,但現在前路漫漫,往後走是什麽樣也說不準,他确實有點發愁,那是他的deadline,是一個最後的期限,如果到那時候他還沒什麽成就,他便不得不向他爹妥協。
這是梁真最怕的一個比如,比如十年後二十年後,他接了他父親的班,他成了自己最不願成為的那類人。
比如他不唱了,就像歌詞裏說的,我走過了生活,我沒聽見歌唱,沒人聽見我歌唱。那些關于夢想和現實的落差終于還是擊中了梁真,梁真有那麽多優勢和希望,梁真也還是會怕。
他的前十九年太順風順水,物質的富裕讓他從未思忖這些,但如今他也面臨着存款的驟減和沒有收入,一切都是那麽現實,使得他不知道往前走會是海闊天空,還是全盤皆輸,灰溜溜地回到那條既定的別人給他的軌道。
但一切也沒這麽糟,也不能那麽糟。他需要未雨綢缪,但不應該陷入到對未來的恐慌裏,哪怕只有他一個人,哪怕沒人聽他唱……
“我聽得見你唱。”
在梁真一曲之後的沉默裏,邵明音說:“我聽得見你唱。”
邵明音是說完後才蹭着枕頭擡了擡頭的,所以小半張臉依舊陷在枕頭裏。他說第一遍地時候有些含糊,聽上去像夢裏的呓語,所以他掙紮着睜開眼後對上梁真的視線,就又說了一遍,我聽得見你唱。
他說完這話後就又重新閉上眼了,像是不希望梁真看出他的情緒,他把臉也埋得更深。梁真就還是下巴擱在手臂上的姿勢,另一只手因為邵明音的這句話而控制不住地幫着把被角再撚一撚。
他告訴自己要把手收回來的,但他就算克制過,也還是将手慢慢地往上移,他就要碰到邵明音的頭發了,手指頭縮了縮,最終還是沒摸上去。
他把手抽回來了,而不是打擾在入睡邊緣毫無防備的邵明音,他鼻子還有點酸,但看着眼前的邵明音,看着看着就又笑了。
他想了那麽多個“比如”,怎麽也不想想,比如那個下雨天裏,他沒碰到邵明音會是怎麽樣。他下了決心如果沒人聽沒人伫足,他就回去了,不唱了。這個不唱了是那一天不唱了還是以後都不唱了,他其實并不知道。
因為在這個“比如”發生之前,他就已經遇到邵明音了。
而現在,邵明音就在自己眼前。
梁真最喜歡的民謠歌手樂隊是野孩子。主唱張佺和已經去世的小索都是蘭州人,手風琴手張玮玮的家鄉白銀也就在蘭州邊上。世紀之初他們在北京創辦了一家名叫“河”的酒吧,将他們從黃河沿岸采風來的民間“花兒”融入到現代音樂後帶到了北京,原本以為演出會招來酒客,卻沒成想招來可全北京的文藝青年和民謠搖滾愛好者。如今人們追憶那個記憶裏的河酒吧,會說河酒吧是當代民謠的發源地,是詩意的烏托邦。
這樣的烏托邦也在石家莊,石家莊這個名字本身就很烏托邦——rockhometown,再直譯一邊就是搖滾故鄉,這裏走出了一個萬能青年旅店樂隊,萬能青年旅店樂隊又回到了這裏。
梁真一直都在做trap風格的說唱,而trap風格誕生于美國的亞特蘭大。後來一個貴州歌迷在重慶看了一場本土廠牌的現場後給出了極高的評價,說現場太炸,這裏又是重慶,不如就叫“重特蘭大”。而伴随着這個廠牌從地下到主流的走紅,“重特蘭大”也被用來形容于這種城市本身的魔幻。但一開始,“重特蘭大”只是一個小小的錄音室,一個說唱歌手們的聚集的烏托邦。
而現在,梁真的眼前是邵明音,梁真也在自己的烏托邦裏。
他環顧四周,借着那月色看這個小公寓裏的每一個角落。他在床上彈過吉他,他坐在地板上敲過手鼓,他在廚房門口清唱過,他在行軍床上寫過譜子哼過調子。
而邵明音呢,他在廚房裏聽他唱,在吃飯的折疊桌前聽他唱,在陽臺收着衣服聽他唱,此時此刻在睡夢之際聽他唱。他在這個小公寓裏的每一時每一刻,當音樂響起,邵明音就在聽他唱。
邵明音會聽他唱。
從一開始,從《蘭州,蘭州》開始,就是邵明音在聽他唱。
梁真非常小心翼翼地,最後往邵明音那邊湊了湊,他沒有發出聲音,而只是動口型,先是張開,再緊閉,唇瓣分開後舌面貼着上颚,那三個字是“邵明音”。
明亮的明,音樂的音。
邵明音,梁真無聲道,我會一直唱下去的。
只要你還在聽,邵明音還在聽,梁真就會一直唱下去。
他輕手輕腳地回到自己的那張小床,躺下後望着邵明音身影那一刻他知道自己為什麽老愛往這裏跑了,這個不足四十多平方的小公寓就是他的河酒吧,他的rockhometown,他的重特蘭大。
這裏有邵明音,這裏就是梁真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