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梁真拿着手機僵僵的站着,第一反應是自己聽錯了。邵明音怎麽可能打人,永遠心平氣和對人溫柔以待的邵明音,怎麽可能打人。
梁真開始往門外走,準确地說是沖,趙姐聽出梁真的喘息了,連忙和他說明情況,讓他千萬別慌。
“梁真你別去市局,他肯定已經在回來路上了。”趙姐在電話那頭道,“今天中午我們接到一個舉報電話,說是一家KTV裏有人聚衆吸毒,小邵就和另一個同事去看看了,人沒逮到,但小邵聞着房間裏那味道不對勁,就準備搜一下。搜到一半KTV老板就過來了,态度也很蠻橫。那個同事回來後和我們說那個老板罵的很難聽,最後什麽都沒搜出來,那老板更有底氣了,污蔑小邵說他搜得那麽認真,是不是自己也想飛又沒錢買……小邵一直都沒生氣沒反駁,是聽到最後一句才突然動手的,攔都攔不住……”
“然後呢?”梁真問,他這時候已經快出小區門了,也還是在跑。
“然後就一起去市局了。這是下午的事,剛才市局那邊的人也和我們說過放人了。你真別擔心呀,真的就快回來了……”
梁真和趙姐道了謝,挂電話後就想打車。但這個小區位置偏僻,梁真從一個門口繞到另一個,也沒看到一輛出租車。他随後站在那鐵門後邊,翻出邵明音的電話號碼正準備再打一次,他餘光裏有了車前燈的光。
梁真擡頭,見是輛警車後正準備跑過去,卻發現車牌號并不是自己熟悉的,而看清握方向盤的那個人是誰,梁真剛邁開的腿也收回來了。
他站在鐵門後的陰影裏,這使得車上的淩曌和邵明音都沒有注意到不遠處有個人。車停後他們沒直接下車,梁真聽不見他們聊了什麽,但他能看見兩點紅光。
他看到邵明音把副駕駛室的車窗搖下了,手肘伫在那兒,再時不時地擡下手腕并将煙灰抖在窗外,梁真看着那小火星随着手指的抖動掉落熄滅,他才知道,原來邵明音也是會抽煙的。
他們可能什麽都沒聊,因為梁真沒看到他們任何的眼神對視,等那根煙抽到一半後邵明音就下車了,關了車門後也沒說再見,揮手都沒有的就往小區方向走。梁真覺得自己沒必要再藏着了,就從陰影裏走了出來。邵明音顯然是沒想梁真會在這兒,那根沒抽完的煙被他夾在兩指間,扔也不是繼續抽也不是。
南方的濕冷在一月的夜晚是很難熬的,但邵明音明明有制服外套,卻只是疊着搭在另一只手手臂上并沒有穿,梁真走近後就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下,給邵明音披上後他又往後面看一眼,注意到淩曌一直在看這邊,他就朝淩曌揮了揮手。
但邵明音依舊沒回頭,很冷漠地往前走,直到回家後他也是沉默的一言不發,使得梁真有一肚子問題,也不知道從何問起。
梁真同樣也挺驚慌失措的,他真的從沒見過邵明音這樣,手足無措到連安慰都不知道該從何安慰起。邵明音也知道自己這樣不對,就很勉強地沖梁真笑了一下,說他先去洗個澡。
梁真坐在床沿上,聽着浴室裏的水聲。要是在平時,他肯定死皮賴臉地進去和邵明音一起洗了,但今天他也沒心情,更多的是焦慮,是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麽該說什麽。
而就在這時候,邵明音進屋後就放在床頭充電的手機震動了。梁真本想朝浴室喊一聲,但一看來電顯示,他猶豫了。他拿着手機,在震動又響起一聲後點了“接聽”。
電話那頭的人先是“喂”了一聲,見沒有回應,就直接說“你身份證落我車裏了”。梁真開口問車還停在原來的地方後淩曌先是沉默,等過了五六秒,他說了聲嗯。随後梁真挂了電話,也沒和邵明音說一聲,就輕手輕腳地開了門離開,等他到了之前來過的門口,淩曌也确實在車裏等着他。梁真走過去,走到副駕旁邊後他沒敲車窗,而是直接開了車門坐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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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冷,車裏開了空調,和外面比起來暖烘烘的。淩曌手裏确實有張身份證,他遞給梁真,但等梁真接過,他并沒有松手。
于是梁真松手了。沒有用蠻力奪回,他将手放下了,然後靜靜地看着淩曌。那個眼神一下子就勾起了淩曌說話的欲望,他問梁真,你以前看過邵明音身份證照片嗎?
淩曌把那張身份證有一寸照片和地址的那一面朝上,看了好幾秒後才遞給梁真,梁真接過。這不是他第一次過手邵明音的證件,卻是第一次看的那麽仔細。那張一寸照和現在的邵明音沒什麽兩樣,給人的感覺就是很靜很溫和。他拍這張照的時候人已經在溫州了,穿着警服,肩上是一朵花一道拐。
“本來早就可以回來了的,只要邵明音給那個老板道個歉。畢竟是他先動的手,他總要有個表态。”
淩曌頓了頓,看着梁真,喉結也動了動。淩曌道:“但是邵明音不樂意。”
“然後我單獨給他做思想工作,他和我嗆,說那個老板說這樣的話就活該被打。于情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但于理,我還是說你是人民警察,你不能知法犯法使用暴力。你知道他聽了這話,怎麽和我說的嗎?”
梁真搖頭。他的目光一直沒變,就這麽直白而坦誠地看着淩曌,對視久了淩曌就把目光錯開了,看向前方後,他問關于三年前,邵明音到底跟梁真說了多少。
“他只說他當了三年卧底,父母也是這段時間離世的。後來退下來後為了安全起見,他就被分配到溫州了。”梁真想了想,問淩曌:“邵明音在溫州真的安全嗎?”
“很安全。”淩曌道,“那次行動配合的很成功,警方和卧底裏應外合,是真的把那個販毒團夥連根拔起沒有一個漏網之魚,主犯也都判了死刑。雖然卧底不止邵明音一個,但他的功勞是最大的,學校還給他發了個優秀畢業生的獎章,”淩曌很戲谑的一笑,“他就讀了一年,怎麽會稀罕那種獎章。”
但他的笑很快就僵住了,握着方向盤的手也用力。他有很多想說,但又沒有個頭緒,再開口他甚至有些暴躁。
“你應該看看他以前的照片,只要不是這幾年的,他以前……”淩曌說着說着就噎住了,他重新看向梁真,像是想透過那雙眼看到另一個人的樣子,他的眼睛裏一度有絲絲的光亮,但又很快暗下來了。
“你應該看看他以前照片,如果還有的話,”淩曌第三遍的重複,“六七年前我遇到他的時候他不是現在這樣的。他那時候十九歲。”
“十九歲,邵明音的十九歲,”淩曌陷入了回憶,“他也會沖動,很倔。軍訓的時候教官難為他室友,沒人幫他說話但邵明音會站出來,最後被罰夜跑到淩晨兩點也不會求饒。他這樣的性格很多人喜歡,也有很多人看不爽,看不爽的就像校方舉報他性取向。他成績很好,校方就讓我們兩個寫檢讨,邵明音不幹,他不僅不寫,他還當着領導的面,說自己沒有錯。”
“他真的一點妥協都不會做,他十九歲的時候……”淩曌一笑,是想到那個場景了,“我們都不知道他沒寫檢讨,等我把自己那份念完了,邵明音拿着張紙站在我原來的位置上,他‘念’着那張白紙,他說他可以為很多事做檢讨,但不會為了身為同性戀。他說那些話的時候手都不會抖,他一點也不怕。我看着那樣的邵明音…十九歲,我覺得我也應該做些什麽,我也想像他那樣——”
淩曌吸了口氣,他說他也想像十九歲的邵明音那樣勇敢。
“後來這件事因為邵明音的不配合就鬧大了,在只能保一個人的情況下我先提交的卧底申請,但最後還是他去了。可我要是知道會是那樣,我就是…就是死那三年裏了,我也不會讓他去。我能做的只是在他退出來後跟他一起來溫州,他已經是一個人了,我希望多少能幫到他。再後來我和他也沒了聯系。只是很偶然的想起,我眼前還是有他十九歲的樣子。那也是我的十九歲,我們第一次見面,他看着我身份牌,說你這名字挺有意思的,日月當空照。十九的邵明音看人也會仰着下巴,很傲,就像……”
“就像你微博上那張身高照,就像今天,我讓他道歉,他會把自己制服外套脫了,說讓他向這種人說對不起,他這個警察也不當了。他把衣服摔我身上,說他三年前就不想當了。”
“三年前……”梁真開口,才發現自己喉嚨特別的幹,聲音也啞,他問,“三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淩曌先是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這些應該由邵明音決定要不要告訴他。但他想到邵明音願意回石家莊了,他覺得梁真應該、也需要知道。
“有些事情檔案裏是不能寫的,比如三年前,邵明音在聽一場審訊的時候突然就拔了旁邊同事的槍沖進去了,子彈都已經上膛了,如果不是裏面的審訊員把他攔着,他真的會開那一槍。”
“我知道他很恨毒販,也恨碰毒的人。”梁真道。
“那你知道他為什麽、那麽恨嗎?”
梁真就坐在那兒,沒點頭也沒搖頭,當淩曌再次開口,他甚至覺得自己受到了審判。
“他跟你說過,他父母是死在買家劫持校車的事件裏吧,那其實是次失誤,警方原本是想控制一個買家來配合之後的行動,但沒想到過程中出現了偏差,導致那個買家逃到了校車上。”
淩曌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幾下,良久他才說,那個買家的情報就是邵明音給的。
“不僅如此,那場交易還是他去交的貨,當時和他一起去交貨的就是他後來失控差點開槍的那一個,而當那輛校車被挾持——”
“別說了…”梁真能猜到那後面發生了什麽,“那不是他的錯。”
“那當然不是他的錯,他更不能暴露,牽一發而動全身,他要是暴露了,其他卧底線人怎麽辦,即将收尾的行動又該怎麽辦。他要是暴露了,他父母就算被救下了,以後又怎麽辦。”淩曌說得那麽熟練,好像曾開導地對某人說過無數遍。
“他不能暴露,”淩曌道。他看着前方,他來過邵明音住的地方,知道哪個樓層亮着的哪盞燈是邵明音的。
他看着那燈光,他說當時的邵明音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
梁真回到房間的時候,邵明音已經洗好澡了。他沒躺床上,而是蹲着身在給梁真行李箱裏的衣服再疊一遍。見梁真進來了他就說這樣疊空間能多出大半,梁真可以再放些別的東西進去。
“秋褲又不帶?你這次出去又是大半個月,去哪兒都冷,你還不穿秋褲,不怕二十歲就得類風濕關節炎啊。”邵明音邊數落邊疊了兩條秋褲進去,再塞了一件大衣後他把行李箱關上了,豎起來之後他坐到了地板上,雙手一推将行李箱推到梁真那邊。
梁真抓住行李箱的手柄了,将那箱子推到一旁後他看到了緊挨的那張折疊行軍床,他已經很久沒攤開這張床了,但此刻看着那有些落灰的鐵板,他愣是等到邵明音叫他名字了才回過神。
梁真走過去了。這個房間那麽小,他沒走兩步就到邵明音面前了。沒讓坐着的人仰望多久,梁真就也坐下,駝着背伸着脖子,盡量地和邵明音平視。
“怎麽了?”邵明音笑了一下,像是什麽都沒發生,他捏着梁真臉頰扯出了一個弧度。
“大明星你明天總不能這幅嘴臉去杭州吧,”邵明音道,“你笑一個啊。”
梁真确實笑了,很勉強地抿了抿嘴。當他将邵明音的手握住,放到自己腿上又攤開,他再擡頭,眼角是紅的。
“怎麽了…”邵明音知道梁真接了淩曌的電話,他問梁真,“淩曌都和你說什麽了?”
“他和我說,他也在這兒睡過,”梁真指了指身後,“那張折疊床就是他買的。完了,梁真的醋廠又炸了。”
他說着玩笑話,但一點也沒起到搞笑的作用。當手指顫抖着摸上那些舊傷,梁真的眼淚還是掉在那上面了。
那滴眼淚太燙手了,邵明音整個人都是一抖,一瞬間他又記起了那種疼。他看到自己混在人群裏,親眼目睹那個買家竄上了校車,他和同夥轉身離開時他聽到自己母親的聲音,但他連絲毫的猶豫都不能表現出來。
而每當邵明音回憶起那一天,他總覺得父親是看到自己了的。當連軸轉的工作都無法抹殺掉那段回憶,當心理咨詢也無法解開這個心結,邵明音的失眠越來越嚴重。他會控制不住的用利器在自己的手心上劃,企圖用疼痛來減緩對父母的負罪感和無能為力,如果不是淩曌發現的早并且守了他一整個星期,那些傷可能會更往下落在其他更致命的地方。
而那個星期過後邵明音整個人都安靜了,不會再像以前那麽鋒芒畢露,因為他已經為此付出了太多代價。他變得溫柔也不吝啬笑容,但他自己心知肚明。
他知道自己一直被困在那一天裏,在他父母生命的最後一天裏他們的兒子也在現場,不僅無動于衷,還是幫兇。
他一直被困在那一天裏,直到遇到了梁真。這個大男孩進入了他的生活,改變了一成不變的節奏,不管是和過去和解還是面對未來,他都是因為梁真的到來才慢慢鼓起勇氣的。
而現在,這個大男孩捧着他的右手貼着自己臉頰,說如果他不想去,他石家莊一演完就馬上回來。
“票都買了,好不容易請的假,”既然梁真知道了,邵明音也表現的釋然,“再說了,我也想看你在石家莊演。”
“別掉眼淚了,”邵明音在他臉上擦了擦,“你的媽媽粉要是知道你現在這麽哭,肯定會心疼的。”
“那你呢?”梁真問,“你呢?”
“我啊,”邵明音的手還是貼着梁真臉頰,他摸了摸,他說他當然也心疼。
梁真聽了眼淚馬上就止住了,臉也憋得有點紅,但呼吸一屏住鼻涕就會往下掉,梁真吸了吸,再慢慢呼氣,左邊鼻孔裏就吹出了個泡泡。
梁真視線模糊,沒怎麽看清,邵明音就幫他戳破,意識到自己出了洋相後梁真沒忍住的笑了一下,可又覺得現在的氣氛不太适合笑,他又馬上收住了。
“別憋着笑啊,”邵明音道,“大明星要開開心心地笑,開開心心去開巡演。”
“可是……”
“沒有可是。”邵明音說着,手也放下了。他的手指揉着掌心,他看着眼前的梁真,他說只要梁真笑了——
“只要梁真笑了,邵明音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