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逢一見笑成癡
民間自古傳下來的舊俗,每到節慶,住家戶都要走出門來,在家門口擺上果品,燃兩炳香燭在案頭,阖家跪拜,為的是酬神還願。這是過節的前奏,是最必不可少的。
若攤上大戶人家過節,酬神後一般還會布施,周濟村子附近的貧戶,此謂行善積德,為的是求神長久庇佑、保四方平安。尋常人家不甚講究,很難面面俱到,然若是到了午日節,舉鄉上下,村頭村尾,莫不皆是焚香燃煙、熱熱鬧鬧的。
這種懇誠且質樸的民俗寄托了人對神的感激和崇拜,因此天上的神雖然從不現形,但必會買個面子,年年挑一戶人家,悄然取一些祭品,埋下兩粒福種。老一輩人心裏澄明,若是在這一天偶然擡頭,看到了走勢不循風向的雲彩,必會在心裏默念一句“來啦,來啦…”
這一種神與人的默契延續了千年萬年,從未有過間斷。
神龍掌管時令節氣,保莊稼戶年年風調雨順好收成,自然少不了人來祭拜。
今又是一年午日,龍王心裏卻記挂着另一件事。女兒眼看着長大了,已經不能在身邊待得長久,将來她嫁做了鳳凰家的新婦,還能同現在一般自在無拘束麽?這樣想着,他即刻有了一個打算:讓女兒代他去從未涉足的人間走一遭,沾一沾福氣和喜氣,好好玩耍一場。
“你去好好玩一玩,玩得累了,就停下。留心挑一戶好人家,拿些祭品,記得替他們祈福。這是很輕松的事,可記得?”他這樣交代,女兒就這樣記下了。
小姑娘游多了天上的野山野水早覺厭煩,如今可以看一看人間別一番景致,心裏自然愉悅,同父親打了聲招呼,就一心撲下界去了。
下面正是熱鬧的時候,人山人海的,行人個個言談滾滾、滿面春風。有的地方貢桌才剛擺起來,還有的已經放開鞭炮歡慶了。小龍兒看了一圈,舞龍的、玩雜耍的、放河燈的、甚至連街邊的雜貨鋪子在她眼裏都是新奇的。
原來民間有這麽多好玩意兒,她想。
游逛到一處臨水搭牌樓的長潭邊,小龍兒被一群正在賽船的喧鬧聲吸引了,她好奇的擠進人堆裏,跟着衆人朝長潭裏看。
只見四只柳葉形狹窄的長船似箭一般貼着水面射着,你追我趕,正賽到激烈處。船上鼓聲蓬蓬,聲如雷鳴,一陣比一陣急促,帶動岸上人興奮的吶喊助威。她被這樣熱烈的氣氛感染,就此站在人群裏津津有味的看船賽,不再到別處去。
少頃,前頭四只船分出勝負,勝出的那一船人高興地吹着號角,隆隆的擂鼓,大聲叫喊。激動一點的,一個猛子紮進水裏,手扒着船沿兒,腳蹬着水,把一船的人都給搖了下來,岸上的人哈哈大笑。
正鬧着,又一組柳葉船被推出來,新一輪競賽又要開始了。
搖紅旗的老裁判剛要揮手,突然最靠長潭邊的一只船上,一個人站起身來。
“老人家且等一下,我們的船上缺個鼓手,打鼓的昨日吃醉了酒,現下還在渡頭的船裏躺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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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聞言朝船上一瞄,果然,船中間只擺了一張鼓,鼓前的位子是空着的。要賽船,鼓手是萬萬缺不得的。劃船的需要聽鼓來把握節奏,還需要雷雷鼓聲來漲士氣,沒了鼓手,賽船的樂趣就少了大半,這樣還有什麽意思呢。
老人家也犯了難,這當口,上哪去覓一個會打鼓的人來?這時船上人又發話了,這一次卻不是沖着老裁判,而是沖斜對面伸出來的空頂吊腳樓上。
“華先生,勞煩你來幫幫忙,給我們船充個鼓手罷?”
衆人随着水手的視線,都朝吊腳樓上望。龍荒不明所以然,也跟着朝那裏看。只見吊腳樓臺上擺了一只方桌,桌前似乎圍坐了三個人。樓前視野開過,倒真是個看熱鬧的好地方。
須臾,樓上探出一個蓄絡腮胡子的中年人,沖這邊回道,“興哥兒,你打的好主意,華先生是知書識禮的體面人,哪能同你們一處撒潑呢?”
被叫做興哥兒的水手聞言,嘿嘿笑了兩聲,高聲回道,“九叔,這你就有所不知了。上一年我們在青浪灘賽船的時候,就是華先生給打的鼓,他不光會打鼓,喊號子也喊的漂亮哩。今天是好日子,大家同樂,哪裏還興講身份的呢?”
中年人聽了這話,縮回身去,想是去問受邀人的意思。過了半刻,換了一個年輕些的出來喊話,“等着罷,先生下樓朝你那裏去了。”
這頭龍荒一心想着看賽船,請鼓手白耽誤了一些時候,她有些惱了,心想,這個人好大的架子,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麽人物。
于是,這個神秘的華先生就從吊腳樓上一路踩着水手的吆喝聲來了。
久住在河岸邊的人常年都穿着馬褂和長褲,這個人卻分明是個異類,偏穿着玉色的儒衫。再看這人面相,眉目疏朗,白白淨淨,是個俊儒生模樣。身材颀長,雖然不清瘦,但絕比不過河裏的水手結實。
龍荒初見到這個人,忽然就抿着嘴笑了。她想,這樣一個斯文人,如何能拿起擂鼓的槌子呢?
那人一路微笑着來到岸邊,從從容容下了水、上了船,站在一群臉黑肩膊寬的漢子中間,越發顯得長身玉立,飄飄然像個仙人一般,把岸上多少姑娘的魂兒都勾去了。
龍荒站在岸邊,遠遠地望着那個與衆不同的男子,心裏忽而冒出一個古怪的想法:是長卿生的好看,還是他生的好看些?
這人束着發,不方便裹紅布包頭,那個喚作興哥兒的便麻利的從紅布上扯下一條來,叫他縛在額頭上。紅絲帶配着他身上淡青的長衫,頓時顯得有些不倫不類。但若要單看那一張臉,卻又相得益彰,不但如此,還多了一些英武的神氣。他怎麽還會變臉呢?龍荒想。
那人縛好紅布帶,單手挽起長衫下擺紮在腰帶一側,繼而邁開雙腿,俨然已經為這一場比賽做好了準備。遠處一聲尖銳的號子聲響起,,柳葉船又像箭一般竄了出去。龍荒留心想看看這個人怎樣打鼓,便悄悄施了術法,一路跟在那一葉船上。
水鄉長大的人,哪一個不是劃船的好手,別看船又窄又長,卻被槳手們使喚的既快又穩當。龍荒站在船尾,看着前面那個背影英挺的人從容的掄着手裏的槌子,将鼓敲得咚咚作響,鼓聲渾厚而有力量,像一首豪邁的的歌,掠山越水,一下一下敲擊在龍荒心上。
忽然岸上傳來一陣吶喊,原來是有一艘船後來居上,趕了上來。這一船的鑼手铛铛打了兩個響鑼以示提醒,槳手們等着鼓手的指示,做好爆發的準備。只見前面的斯文鼓手略停頓了一下,突然猛敲一下鼓邊,邦的一聲脆響,在水面上格外清亮。緊跟着,在別人還未反應過來時,咚咚、咚咚,急促的鼓聲響開來。簡單利索的拍子,鼓手們一下就領會過來,相攜喊着號子,跟着拍子加快了撥水的節奏,很快,那一只船又給甩在後面。
就在他變換節奏的空當,龍荒跑到船頭,她想看看這個賣力的鼓手此時是什麽樣的表情。令她意外的是,這個人看上去并沒有多吃力。只是面上較先前紅了一些,額頭和鼻尖出了一些細汗。她留心看了一下敲鼓人的臂膀和緊攥着槌子的手。那雙手應該是執筆的手,同樣很白淨,如果攤開來看,一定很修長漂亮。那兩只有力的胳膊一下一下不間斷的掄着槌子,好像從不用停歇。
這樣有力量的胳膊,能不能載動一座山呢?小龍兒看着他掄鼓,腦子裏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
正在她思量的空當裏,這一只船已經遙遙領先越過了終點。槳手們歡樂的吆喝着圍到船中間,齊聲誇贊華先生鼓打得漂亮。他在人群裏謙和的笑着,似乎說了些什麽,只是一下被湮沒在稱賀聲裏,沒讓龍荒聽見。
衆人正鬧着,遠處的河岸邊突然跑出一個穿紅衣的小姑娘,她手上拎着一只籃子,籃子裏紅紅綠綠的,是一串一串串好的花。紅衣姑娘在離船較近的地方站住腳,沖這邊高聲叫,“華先生”,等衆人都朝這邊注意了,她便把一籃子的花猛傾出去,有幾只受力大的落在了船上,更多的卻是飄在河裏。姑娘獻了花便立定了,紅着臉朝這邊看。水手們瞧見這光景,又開始起哄了。
“先生,我們船總家的姑娘看上你哩!”
“她生的好摸樣,又有一支船隊做嫁妝,你打得一手好鼓,以後若成親了,夫妻兩個可樂呵!”
“先生,你倒是表表态啊,真要相中了,我們好去找人給你說親去。”
龍荒留心看着這個搶手的人物,他一言不發,只是朝岸上點點頭,用微笑來獎勵這種直白。紅衣姑娘笑了一下,便在衆人的玩笑聲裏捂着臉跑了。
從他的微笑裏,龍荒能看得出,這是一種婉謝的拒絕。她心裏有些慶幸,卻又不知道自己慶幸什麽,于是又想一些別的來轉移注意:原來不想搭理別人的時候,只要笑一笑就行了。這真是一個好方法。
贏了比賽的漿手照例要鬧一鬧,有些人早先已經跳下水,去撈漂在水面上的花串。斯文的鼓手自然不會做這樣的事,他默默解下縛在頭上的帶子,彎腰理好衣服下擺,随手抄起一只短漿,坐在船上慢慢的劃着。龍荒跟着蹲下身,安靜的坐在他對面,看他一下一下撥水。
這時船身忽然仄歪了一下,興哥兒的頭從水中突然冒出來,他伸手抹一把臉上的水,手扒着船沿沖搖漿人開玩笑道,“先生哪裏去?我們船總讓我留住你哩。他認準了你做女婿,你還能走脫?”
“我當需回去照看一些東西,不能去見他。勞煩你幫我傳個話。”聲音舒緩,不急不躁且客客氣氣的,正是一個有涵養的人該說的話。
“不成不成,今天大家同樂,哪能單落了你呢。你平常悶不吭聲的也就算了,今天可別再想拿斯文人腔調。”興哥兒說着,手上使勁一扳,船就整只翻了個。船上人不妨,自然掉進水裏。龍荒只顧着看眼前人,一個沒留神,也跟着掉進水裏。
嗆了兩口水,她的隐身術法登時便不靈了。這邊興哥兒聽見兩聲撲通的掉水聲還在心裏納罕,再一擡頭,就看見水裏忽然多出個極美的姑娘,正在水裏撲騰呢。
龍荒是跟着劃船人一起落水的,他自然先覺察到身邊多個人,不顧自己滿身狼狽,先一步攬過身邊人,将她帶到河邊一處石階上。
“你是誰家的姑娘,怎麽突然就落水了?”
小龍兒沒想到能這樣面對面和他說話,舌頭突然就打結了,她只是用手絞着身上濕淋淋的裙子,半天也不吭聲。
他微微一笑,并不強迫,轉身叫來了興哥兒,三兩句吩咐利落。
“這個小姑娘濕了衣裳,你去給她找一件幹的換上罷。我原就趕着回去,被你這樣一鬧也呆不得了。你幫我和九叔打個招呼,就說我明天再來給天賜教功課。”
興哥兒伶俐的應下,遂蹲下身來要攙龍荒,“小姑娘跟我去船總家裏罷,他家的姑娘和你般大,準有合适的衣服給你穿。”
龍荒眼看着那個人要走,忽然慌了神,再也顧不得,擡手朝不遠處那個正在解纜繩的人影一指,開口道,“我不,我是和他一起來的,我要跟他走。”
興哥兒聞言,面上帶了些意味不明的笑,跑過去叫住先生。兩人在船頭說了幾句,都朝龍荒這邊望過來。小龍兒在兩人的注視下不知所措的站起身,磨磨蹭蹭主動走過去。
“你真認識我?”那人問她。
“恩”龍荒心虛的應一聲。
沒想到,他得了回答便不再懷疑,轉頭對興哥兒道,“許是平橋哪戶人家的女兒,看船的時候和家裏人走散了,她既然認得我,我正好順道載她回家,就不麻煩你了。”
興哥兒情知這人的脾性,不再做挽留,放兩人走了。
正是起風的時候,船行的很快,只一會兒就拐過長潭,來到一處夾岸種滿白楊樹的河道。龍荒此時全沒了平時的張揚氣焰,安靜的坐在船上,探着身子撩水玩,時不時偷偷瞄一眼前面的撐船人。
“當心些,別又掉到河裏去了,這裏水深,我可不好救你。”撐篙人溫柔的提醒她。
龍荒不做聲,心裏卻想:好笑,我在水裏還要你救?那才稀罕呢。這樣想着,自己先無聲的笑出來。看着忽然展露笑顏的小姑娘,撐船人心裏忽然很愉悅,便也跟着笑了。
船又行了一陣兒,在一個滿是碎石的河灘邊停下來,他率先跳下船,朝龍荒伸出手,“我要先回去收拾一些東西,你先來我的住處坐坐,等一等我,好不好?”
龍荒看着那只攤開來的手,果然很修長,像玉一般漂亮。她抿抿嘴,沒有什麽抗拒,羞澀的遞出手跟他下了船。
這是一間竹子搭的很簡易的小屋,前後開着大窗,通風很好。屋裏陳設也很簡單,一張竹床,一張桌子,角落裏一個放滿書的竹箱子,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瑣碎。
他一直說着要收拾的東西原來就是那一箱書。
“太陽正好,要把書多拿出去曬曬,不然要黴了。”他一邊收拾一邊兀自在那裏說一些話。這話像是對龍荒說的,又像是他自言自語。龍荒站在一邊看他收拾的起勁,便跟上前幫忙,他并沒有推拒。搬書、攤書,兩個人一起,工作果然很快幹完了。
忙完後,兩人歇一歇,坐在屋前的臺階上說話,“你是平橋哪一家的姑娘?告訴我,我好送你回去。”
龍荒抿抿嘴,沒有出聲。
“你叫什麽名字?”她頭一次對着這個人開口,卻是答非所問。
那人猛然聽到這樣清亮純粹的聲音先是一愣,繼而好脾氣的笑笑,回道,“我叫華砧,是這裏的教書先生。長潭岸邊的人都叫我華先生。”
“華砧?”她帶着疑問的口氣,将這個寓意不明的名字又重複了一遍。
“恩,”他認真回道,“我是在河邊的搗衣石上出生的,所以得了這個名字。”
她點點頭,又問道,“你一個人住?”
他對她的好奇報以耐心,“對,我一個人住。”
一個人多孤單啊!龍荒忽然有些可憐他,她決心為這個可憐又善心的人做點什麽。
“你祭過神了麽?貢桌擺在哪裏?”
華砧不知道她要幹什麽,遂朝放貢品的窗臺那裏努努嘴。
“喏,在那。”
一碟鮮果,一碟幹果。這樣的貢品實在是樸素的太過了。龍荒心裏愈發憐憫他。她伸手拿過一只果子握在手裏,而後閉上眼,默默地為這竹屋的主人祈福。
年輕的教書先生看着女孩古怪的動作,雖然心有疑惑,卻并不去打擾。他心裏清明,小姑娘是故意跟着他來的,只是他沒有點破。讓她上船,并非是好奇她為何一定要跟着自己,只是不自覺的被這一種娉娉的美态吸引了,順水推舟,他心裏自有計較。
這樣是不是不對?他想。可是小姑娘不染鉛華的嬌憨實實在在的吸引了他,他拙于贊揚這種動人的美,只是,他想:假使今天那一籃花是她送的,也許我真的就動心了。
正想着,忽然眼前一團光引起了他的注意,待擡頭看清楚,他驚奇的發現這一團光正是從眼前的姑娘身上發出來的,她仍舊閉着眼,似乎并無察覺,他卻确然吃了一驚。
這一團光漸變漸淡,又過了一會,小姑娘緩緩睜開眼。華砧忙收起驚詫的神色,小心的看着她,像是怕驚飛了一只落在身上的蝴蝶。
龍荒并沒有察覺出異樣,燦爛的朝眼前人笑笑,“你是好人呢,得了我的祝福,以後一定會福壽綿長的。”
這一句話,叫華砧堅定了心裏的猜測,小姑娘定是天上的神仙下凡,還願到他的竹屋裏來了。
龍荒撂下這句話便朝屋外走,華砧想開口挽留,卻又怕亵渎了神靈,只能隐忍着,沉默卻迅速的跟出去。然而他顯然擔心太過,小姑娘并不急着走,也許是并不打算走。她只是跑到河灘邊的一處大石頭那,高高的站在上面,眺望西邊的紅霞。暗紅的光線将她的側臉勾勒的愈發恬靜美好,年輕的先生遠遠地看着,近乎癡了。
這樣美好的姑娘,讓誰不動心呢?
于是他張口,輕輕唱起了長潭上的小夥子交給他的歌曲。原來這個情感內斂的人一直懷揣着一個美好的夢,他希望有一天,在他的生命裏能出現一個讓他心甘情願、大膽的唱出這種直白的求愛歌曲的姑娘。如今,這個心上人雖然可望而不可及,他卻固執的仍把這首歌唱出來,低低的、緩緩地唱出來,一邊唱,一邊幻想小姑娘聽到歌曲時臉上羞赫的表情。
然而他從沉醉中睜開眼時,心上的姑娘卻正站在他眼前。
“你在唱歌給誰聽?”面前的人兒輕輕地問他。
小姑娘太純淨了,他不确定,歌詞的纏綿處她是否聽得明白。但他仍然坦誠的回答,“我在唱給你聽,你歡喜麽?”
而後,他意外的看見小姑娘忽然變成粉紅的面頰,這讓他欣喜到無所适從。然而涵養和風度讓他并沒有過早暴露這一份心意,他斟酌了一下,挑了一個含蓄的求愛方法。
他問,“你願意留下來,天天聽我唱歌嗎?”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