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燕岚

燕岚是在日暮時分入的長安城,帶着一隊兩百人左右的親衛。他是勳爵,自然可以直接入城,但是親衛們不行,要得今上首肯之後才能入城。兩百人的百戰精兵足以奇襲皇宮了,要是天時地利人和俱在,借亂掀翻長安城也不是問題。

燕岚提前得了長公主的手令,将親兵們安置在城外的虎贲營裏,虎贲營早已為其騰出了一小塊營地,還準備好了吃食和糧草。當然,安置是暫時性的,長時間供給的話虎贲校尉估計會把這隊親衛直接吞下來。百戰精兵啊,京營的另外七營都眼紅得禁。

因為是私事回京,又沒有緊急軍事需要彙報,所以燕岚不必急着進宮,趕着明日的早朝入宮面聖即可。

燕岚自元興十四年赴北地複燕,元興十八年被封鎮北将軍,至如今已是興平三年,回京的次數屈指可數。就連先帝駕崩時,因為匈奴有亂,他沒能回京為先帝哭靈,只在北地服喪了二十七天,算是不落人口舌了。

打他一進城,府裏就得了消息,此時正門大開,以世子為首,帶着下人在外迎接。

燕岚一路上緊繃着的一口氣一下子就洩了。吊在喉嚨裏的心也落了下來。看世子的模樣,雖然臉色還不大好,但應當是無礙了。

“父親。”燕趙歌迎了上去。

燕岚點點頭,拍了拍燕趙歌的肩膀,目光落到了落後一步的臨原郡主身上,只是對視了一眼,臨原郡主便知曉他的意思,微微颔首算是回應。燕岚笑了笑,看向縮在燕趙歌身後的燕寧越,沒等他開口,一直盯着他看的燕寧越瞪大了眼睛,喊到:“爹爹!”

五歲的孩子跳起來就撲了個滿懷。

燕岚将他抱在懷裏,又看其他人,兩個姨娘自然是沒資格出來迎接燕岚的,就只剩下沉默着站在燕趙歌身後的庶子。

“父親。”注意到燕岚的目光,燕寧康率先開口說道。

“嗯。”燕岚應了一聲,“先入府吧。”

沒有誰過問了燕寧盛。薊侯府現在總共就只有四個孩子,一只手數都綽綽有餘,人不在燕岚自然看得出來,他有時候忙起來記不得庶子,但不代表他真的會将庶子忘在腦後。人不在肯定是有原因的,不過沒必要在府外問。他将府內的事情留給燕趙歌和臨原郡主管理,是信任和肯定,處理得好自然萬事大吉,處理得不對也沒必要家醜外揚。

燕岚抱着燕寧越和臨原郡主走在前頭,後面跟着燕趙歌和燕寧康,最後是家丁仆役。

“看到了嗎?最受寵的其實是阿越。”燕趙歌在燕寧康耳邊悄悄低語。“你看父親直接把他抱進去了。”

燕寧康擰着眉頭,父親不是只重視大哥,是只重視嫡子?

燕趙歌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想岔了。

“你也不想想,阿越多乖,他自己出府都知道要跟着燕寧盛。你和燕寧盛年幼的時候整天闖禍,府裏雞飛狗跳,父親一年半載才回來一次,不僅看不到你們練大字的成果,還給府裏惹麻煩。”

燕寧康若有所思。他記事比較晚,很多事情都只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甚至于如果不是旁人說出來,他就直接忘記了年幼的一些事。

他不太記得闖禍了的事情,但對于被罰卻記憶猶新,可能也是因為痛苦要更容易被人記住。

“大哥,你說我現在如果說自己是五歲的話,父親會抱我嗎?”燕寧康認真地問道。

燕趙歌:“……”

醒醒,日頭才剛下去你就開始做夢啦?

燕寧越在燕岚懷裏一路上絮絮叨叨什麽都說,從夏日裏在池塘打水漂到冬日吃湯圓放煙花,從燕趙歌傷寒一路講到今早太醫府送了藥過來,聲音稚嫩又中氣十足,連墜在後頭的燕趙歌也聽得一清二楚。

燕岚對于燕寧盛沒出現的事情有底兒了,到了中門,他将燕寧越放下來,看着臨原郡主,道:“前院有一些事兒,得今晚就處理了,你帶着阿越先回後院。”

臨原郡主神色上看不出是喜悅還是失望,只是點了點頭,牽過燕寧越的手,道:“無妨的,公事要緊。”

到底是夫妻一場,燕岚是看得出她神色變化的,若是往日他就直接在前院留宿了,今天不知怎麽的,鬼使神差地說了句:“可能會晚點,讓人給我留門兒。”

臨原郡主怔了一瞬,笑了起來:“自然是要留的。”

燕寧越仰頭看着燕岚,扯了扯他的衣角:“爹爹,我大字一張也不落,全都寫完了。”

“爹爹理完公事就去看,好不好?”燕岚被他瞧得心都化了。

燕趙歌年幼的時候正趕上燕國動蕩,他國破家亡,喪子又喪妻,渾渾噩噩地在大晉生活,兩個庶子出生的頭幾年他連看都沒看過幾眼,後來他醒過來重振旗鼓準備收複燕地,兩個庶子已經被姨娘養得頑劣不堪,他打心底裏就覺得厭煩,而燕趙歌已經過了可以被抱起來的年紀了。沒多抱抱自己的孩子終歸是有些遺憾的,燕寧越補足了這一點。

兩個庶子頑劣到什麽地步呢?砸碎了前朝的花瓶,撈魚掉進池塘,上樹卻摔斷了腿,後來直接把傅老先生氣走了。燕岚年輕的時候雖然也是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纨绔子弟,卻是十分懂禮守規矩的,也不曾傷到自己,氣走先生。他深覺兩個庶子頑劣,是塊朽木,又沒什麽時間教管,就直接丢進國子學不管了,能浪子回頭自然是好的,不能的話薊侯府也不差這一口飯,養着就是了。

所以能看到燕寧康上進,他是打心底裏覺得高興。

不過傅老先生……似乎有點難辦,畢竟前些年燕寧康削了他的面子,文人最小心眼了。

“父親,不如讓寧康先去太學裏,傅老先生的嫡子也在太學,他見識到寧康的才學,自然會和傅老先生提起,到時候再讓寧康去傅府負荊請罪。”

“是個可行的辦法。”燕岚點點頭,這也是唯一的辦法,傅家是世族,世代在士林裏都受人尊敬,連皇家都要禮讓三分,讓燕寧康被傅老先生收入門下,着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他看向燕寧康,“這是你自己做的打算,就要一條路走到底,如果半途而廢的話,以後就不要再出府了。”

“絕不丢我侯府臉面!”燕寧康高高興興地去準備了,燕趙歌暗自搖頭,看來他要變成後世那個穩重可靠的燕侍郎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書房裏就只剩下了燕岚和燕趙歌兩個人。

“太醫府怎麽會突然送藥來?”燕岚問道。

燕趙歌将事情說了一遍。

燕岚沉吟了一會兒,道:“先帝是知曉你的身份的。”

“兒子心裏也是這麽想的。”燕趙歌年幼時不說是百病纏身,卻也差不了多少,薊侯新封,在大晉又沒什麽信得過的醫者,給她治病的只能是宮裏派來的。

聽到燕趙歌自稱“兒子”,燕岚眉頭皺了皺,心裏有些不舒服,好好的女兒,卻不得不被他養成兒子。但這是唯一能得到先帝信任的辦法,若不是如此,他現在哪有機會收複燕地,燕趙歌也會直接被點給今上。他長嘆了一口氣,“清月,父親有愧于你,這些年苦了你了。”

燕趙歌微微一愣。

清月是她幼名,她原來叫燕清月,到大晉後頂替了弟弟燕歌的身份,名字也改了。這麽多年來,燕岚幾乎沒有這麽叫過她了。

至于愧對不愧對……她是燕王僅剩的嫡系子孫,這些事情她不承擔誰承擔呢?說到底,真正苦的是燕岚。

當年燕國尚在的時候,他父親是燕王的幼子,自幼養尊處優,喜好風花雪月,喜愛玉石,年少時愛慕她母親,那位趙地的明珠,得償所願後也琴瑟和鳴。盡管他是燕王唯一的嫡子,但因為年紀最小,無心政事又不曾沾染兵權,其他王子都十分放心,也放縱他吃喝玩樂。燕趙歌作為燕王唯一的孫女,自然備受寵愛,直到她剛出生的時候,王長子鎮守北疆遇害,邊軍叛亂,引外族南下,燕地的天,塌了。

之後燕王又立兩位太子,皆死于戰亂。

不久後,燕國國都薊城步了趙國國都邯鄲的後塵,為匈奴與北戎的聯軍所破,燕王不得已,帶着家眷奔逃到了大晉。一路逃亡很不容易,養尊處優的人哪能那麽快就适應惡劣的環境,适應不了的就死了。她的母親,她的舅舅,她的弟弟,她的許多親人都因為種種原因逝在路上,草草埋葬了。

她對燕地的記憶沒有多少,提到逝去的親人雖然傷心,卻沒有多痛苦,真正撕心裂肺的是燕岚,他的一切都在燕國,卻在接近而立之年的時候,不得不舍棄一切去往他鄉。元興八年逃亡至大晉,元興十四年就又去了北地為将,這其中付出的心血,千言萬語也是道不盡的。

“父親,您看重我,我其實很高興的。”燕趙歌道,如果不是有這十幾年的積累,後來她哪裏有機會帶着人又逃回燕地呢?若不是做了十幾年的薊侯世子,燕地的軍民也不會那麽快的承認她,之後,她又怎麽會有機會成為長公主的左膀右臂呢?

一飲一啄,自有天定。

燕岚控制不住地紅了眼眶,忍不住搖了搖頭,感慨道:“我是真的老了,等再過段時間,我就和皇帝請旨,讓你承爵。”燕岚頓了頓,又道:“當今是過繼而來,許是不清楚你的身份,但長公主定然是知曉的,這一點你要小心。”

燕趙歌這下徹底愣住。

原來如此,這樣就說得通了。

後世的一切異常,就都有了答案。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滿課,沒騰出時間碼字,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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