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關雎

長公主怔了一下, 道:“怎麽這麽說?”

“因為皇姐心悅衛廣的時候, 我不見皇姐有如此心憂過。”皇帝道。

長公主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後露出了很輕很淡的笑容,道:“我心憂, 和我心悅燕趙歌,沒有關系。”她沒有再因為皇帝直呼燕趙歌的名字而呵斥他, 反而很順理成章地承認了皇帝的話。

皇帝也愣了愣,他的設想裏, 皇姐就算承認也會更掩飾一些, 或者幹脆不肯承認,卻沒想到坦白得如此痛快。“皇姐心悅燕趙歌, 和衛廣是一種感覺嗎?”他問道。

時隔多年提起衛廣,長公主有一種恍惚感,像是在說旁人的事情一樣,如果不是皇帝之前提起,她幾乎要忘了衛廣是誰。

“是不一樣的。”長公主道:“我與長平侯子素未謀面, 在此之前也不曾知道有這麽一個人,談不上如何心悅。父皇定的婚事, 我縱然不喜歡,也無可奈何。”

雖說是不喜歡,可定了親事之後多多少少還是報了些許的期待, 期待這人是個什麽樣的人物,期待長平侯府是什麽模樣,期待自己的将來。她會下意識地去關注衛廣, 打聽長平侯府的事,畢竟這些東西即将與自己息息相關了,落到旁人眼裏,便是喜歡了吧,她最初也是這麽覺着的,直到她在燕清月眼睛裏,看見了自己的身影。

她之前對衛廣的些許感情,根本算不得喜歡。

“那便是不喜歡他了。”

“……綜兒,你該知道,女兒家的婚事大多都是盲婚啞嫁的。禮教和世人容不得女兒家先去喜歡一個人,再商談婚事。”

皇帝沉默了很長時間,長到長公主已經批閱完奏章了,他才忽然間從床上爬起來,掀開被子,正坐在床沿邊。

“皇姐,我容得。”他說的很認真,語氣裏有一種不容置疑的肯定,“大晉的興平皇帝容得,大晉的天下便容得,世人便容得。”

長公主被他說得鼻頭一酸,眼淚幾乎要掉出來。哪有幾個人事認真關心她的婚事的?關心司傳紹的婚事,而不是大晉長公主的婚事。先帝将她的婚事當成籌碼,雖然留了那麽一道聖旨,卻也未必能讓她如願以償,說不準還是轄制她的手段;太後只是想讓她嫁出去,至于婚後幸福與否,最為尊貴的長公主嫁出去到別府也是說一不二的,權力在手裏便夠了;朝臣不關心她,只關心什麽時候她肯放權;趙國侯倒是很關心她,卻也礙于種種原因幫不上忙。

只有這個弟弟,這個過繼而來的弟弟,是真的關心她,在意她。他不在乎權力,不在乎被戲稱為聖天子,不在意世人眼光,他只在乎她過得好不好,嫁的是不是自己喜歡的人。

“姐姐。”皇帝道,從他被立為太子之後,已經許多年沒這麽親昵地叫過長公主了,“姐姐,綜兒容得,你的弟弟容得。”

“如果三皇兄在的話,想來也容得。”他頓了頓,又補充道。

“……胡言亂語些什麽。”

長公主背對着皇帝,不肯露臉,皇帝卻知道她只是不好意思在弟弟面前落淚而已,他皇姐其實面皮很薄的,只是擅長隐忍而已,而且慣于會勉強自己。

“明日早朝,将燕趙歌召來宮裏罷,左右他在錦衣衛也就是個擺設,可沒有多餘的兵丁分給他。”

長公主點了點頭。

燕趙歌在錦衣衛衙門待到晌午才走,的确是如常千戶所說,衙門裏清閑得很。因為她在衙門裏,錦衣衛指揮使不敢點卯就走,坐立不安的樣子看得燕趙歌一陣皺眉,本來打算待到午後下衙再走,看他這個模樣她也有點待不下去了。

午食後宮裏送了皇帝口谕過來,讓她明日在早朝前一個時辰入宮。侍中的官服和腰牌都送到府裏了,提早入宮不是什麽問題,只是這個時辰,讓她入宮做什麽?要知道侍中的職責可包括了“掌乘輿服物,下至亵器虎子之屬”,難道真的讓她做這個?

捏着鼻子倒也能做得,就是心裏着實有點膈應。

燕趙歌這一覺睡得不怎麽安穩,總覺得夢裏夢到了什麽惡心的東西,被季夏叫醒的時候臉色差極了,連早飯都用不下。

她換號侍中官服,戴着貂蟬冠,握着令牌在宮裏自然暢通無阻,十分順暢地進了皇帝寝宮。她進去的時候皇帝還未起床,幔帳遮住了床榻的位置。

“可是燕趙歌?”興許是聽見了燕趙歌細微的腳步聲,幔帳後傳來一個明顯中氣不足的聲音。

真不愧是姐弟,無禮的地方都一模一樣的。燕趙歌在心裏道,上前一步,拜道:“臣,侍中領錦衣衛副千戶,燕趙歌,恭問陛下聖安。”

“咳……免禮,給侍中賜座。”

有內侍拿來一個蒲團,燕趙歌輕聲道謝,正坐在蒲團上。

“你新為侍中,需要熟悉宮中事務,朕最近身體抱恙,不便露面,朝會由長公主主導,你便随侍長公主左右,見長公主如見朕,莫要失禮,否則,朕決不輕饒。”

“微臣領命。”

“還有一事,朕擔心朕不在朝,朝臣看輕長公主,你此次代朕觀政,若有出言不遜者,記錄在案,回禀于朕。”

“微臣領命。”

皇帝歇了一下,又道:“你上前來,朕看看你。”

燕趙歌一頭霧水地起身,弓着腰湊到床榻邊上。皇帝從裏面掀起幔帳,露出一張十分蒼白的臉頰,身體較比之前消瘦得多,袍子披在身上也看得出明顯的骨骼輪廓,掀起幔帳的那只手更是瘦得骨節突出,像是只剩皮包骨頭了一般。

“詠月一表人才,好極了,莫要負了朕的一片苦心。”

燕趙歌被吓了一跳,她來不及去思考皇帝說的一片苦心是什麽意思,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

皇帝是不是要崩了?

按理來說不該是今年啊,就算長公主逼得司裕詳狗急跳牆,但也不應該啊,長公主不是早就備好先手了嗎?她雖然不清楚長公主都做了什麽準備,但想來一定是有所準備的,不然不會召六王入京,這麽多諸侯王在長安,比前世只有司裕詳自己在長安,更容易引起混亂,也更容易被人渾水摸魚,趁虛而入,長公主不可能想不到。

也就是說,只是普通的生病嗎?燕趙歌想着,她前世幾乎沒有關注過宮裏的事,皇帝病了這種需要隐瞞的事更是不可能被她得知,她甚至不記得前世的這個時候她在做什麽。

大晉舉行朝會的地方,也就是未央宮前殿,實際上是由兩個宮殿組成的,以龍椅分隔開,旁邊用黃色幔帳遮掩,龍椅外邊是朝會的大殿,龍椅裏邊是一個很小的宮殿,說是一個房間更恰當一些。這裏往往是年歲不足以上朝的皇子觀政的位置,有時需要太後觀政的時候太後也會坐在這裏,朝臣們雖然知道幔帳後有人坐着,卻不知道是誰坐着,會根據情況改變自己的用詞和想法。

燕趙歌坐在這裏,桌案和蒲團幾乎是貼着龍椅背後擺的,朝會上的聲音也聽得一清二楚,只要龍椅的位置聽得見,她就聽得見。她拿着筆,摸着鋪好的紙,朝會還未開始,她心裏有些許緊張,又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麽。

左右還有段時間才開始朝會,先随便寫點東西好了。她現在還記得的完整的詩句就只剩詩經了,還只有幾首記得,寫《蒹葭》的話意圖過于明顯,不如換一首。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燕趙歌低着頭,殿裏燭光通明,忽地有一片陰影落在潔白的紙上。她的手禁不住一抖,一滴墨滴在了“逑”上。

“好好的字,好好的詩,讓這一滴墨毀了。”

咚——

她慢慢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去,擡起頭來,便和站在身前的人四目相對了。她鬼使神差地沒有起身行禮,仍跪坐着,只是微微躬身,問了一聲好。“微臣見過長公主。”

“免禮。這次怎地不寫《蒹葭》了?”長公主問道,根本沒在意她的失禮的,問完又看了看那墨漬,道:“可惜了。”

咚——

“微臣、微臣不曾寫過……”看着長公主的眼睛,她幾乎要說不出話來,很是艱難地才把“蒹葭”二字從喉嚨裏吐出來。

長公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伸手摸了摸那紙,道:“等下了朝,再寫一封送到晉陽殿來。”

晉陽殿是長公主的寝宮。

咚咚咚——

燕趙歌說不上此刻是什麽心情,她大腦裏幾乎一片空白,心跳聲震耳欲聾,她想要去捂住自己的耳朵,又感覺過于掩耳盜鈴了,想捂住胸口,又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興許已經紅了臉,興許神情呆滞,興許面目猙獰可憎。她呆了不知多久,她猜測大約有一甲子還多的時間,才回過神來,低頭應是,然而長公主已去前殿應付朝臣去了。

看燭火燃燒的程度,不過半炷香的時間而已。

她伸手捂住臉頰,燙得厲害,像是發熱時的溫度。守在殿門處的內侍沒有看向她,想來是心跳聲沒有被他聽見。

“太傻了……怎麽可能被聽見呢……”她喃喃自語道。又喘了幾口氣,才平穩了呼吸,聽着外頭朝會的聲音,記錄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我還以為你們不會問呢,寡人之疾原意是指君王諸侯好色,我這裏用作指代難以啓齒的病症,古代男性生不出孩子的話的确是挺難以啓齒的。主要是我沒找到形容男性生不出孩子的古代用語,總不能直接用不孕不育吧。

太/安竟然是屏蔽詞,我好驚訝啊。

感謝在2020-01-03 22:41:51~2020-01-04 20:43:1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00000 6瓶;子都 5瓶;終南 3瓶;鳳爪啊鳳爪 2瓶;樓野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